第24章
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們之間的相互信任變成了彼此猜忌?
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們之間的愛護珍惜變成了暴戾強迫?
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們變得一意孤行,連對方的一句解釋都聽不進去?
病床上的人蒼白的臉色上泛着病态的微紅,幹裂的嘴唇微張,呼吸急促。
昏倒之前,霍思邈想說,“咱們還是算了吧。”
他想說,“連彼此之間最基本的信任都沒有了,再走下去就沒意思了。”
想說,“愛不是束縛也不是枷鎖,咱倆現在這樣愛就變質了。”
可是看着劉晨曦,看着他的眼眸,看着裏面的焦急和關心,看着他眼中自己的影子,他發現自己什麽都說不出來,那些決絕和失望,那些傷人一萬自損八千的話,他一句也說不出口。
他知道他的愛人家境并不好,他曾經受過很多委屈,他經歷過失去親人的痛苦,霍斯邈只想保護他,恨不能自己為他擋住所有的痛苦的傷害。所以,就是這樣,他,怎麽可能出口傷他呢?
你想要什麽我都給,來啊,我身體上每一寸肌膚都是你的,我的心我的靈魂都給了你,還有什麽不能給,但凡是你要的,我都給!
劉晨曦轉身走出病房,門口站着面色不善的內科醫生,是他們的一個師兄。
“他怎麽樣?”劉晨曦問。
“沒什麽大事兒,就是急性肺炎,再晚送來會兒腦子就基本燒壞了,”師兄斜眼看着劉晨曦,擡手一個爆栗打在他腦袋上,“你們倆什麽時候能給我消停點兒,上大學的時候就是,把人折騰病了就來找我,都這麽大的人了,你們倆能不能讓人省點兒心?!”
“是,”劉晨曦心虛的低着頭,“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兒,就是……”
師兄不耐煩的擺擺手,“你好好看看他的血檢報告去吧。”
劉晨曦愣住,“啊?”
師兄指着他的鼻子,皺眉,“啊什麽啊,別告訴我你看不懂,沒收你學位證書,把你扔回學校重修基礎課去!”
劉晨曦無奈點頭,轉身回到病房,俯身觸碰霍思邈的額頭,溫度雖然沒有那麽燙得吓人,但也依舊比常人高出許多。
急性肺炎,這病不用問劉晨曦也知道有多嚴重,從床頭拿過血檢報告,劉晨曦掃了一眼,愣在那裏。
擡頭看看霍思邈燒紅的臉頰,再低頭确認一般的看看血檢報告。
劉晨曦沖出房間,向辦公室走去。
沒走幾步,就看見趙文谷迎面走來,劉晨曦知道她是要去看霍思邈,正想解釋,就被她氣勢洶洶的拉進了平時沒有人的防火通道裏。
劉晨曦皺眉,“怎麽了?老二在前面病房裏。”
趙文谷擡手,一個巴掌朝劉晨曦招呼過去。
劉晨曦捉住她的手,“幹嘛呢,別胡鬧,我還有事兒呢。”
“我真想替霍思邈扇你一巴掌。”她不甘示弱的瞪着劉晨曦。
“說什麽呢。”
“你混蛋!”
“我還有事兒,得回科裏。”劉晨曦轉身就走。
“不用回去,我剛從你們科裏過來。”
劉晨曦腳步一滞,“到底想說什麽?”
“你知道霍思邈為你做了多少事麽。”趙文谷諷刺道。
劉晨曦轉身,盯着她的眼睛。
“南南開始做化療了。”
“什麽?!”劉晨曦錯愕,一時沒有明白這個時候為什麽會提到南南。
“你什麽都不知道,那我就一件一件的告訴你,我當初就不應該幫着霍思邈瞞你。”
從南南的化療費,講到霍思邈去開飛刀;從他幫忙手術,講到一人扛下術後責任;從他的隐瞞,講到他的苦心,一件一件,趙文谷看着劉晨曦的冷靜一點點分崩離析。
趙文谷講得很快,每一件霍思邈為自己做的事情,都從一個外人嘴裏講述出來,霍思邈你的玩世不恭下,到底藏了多少苦澀?
“昨天晚上,”趙文谷頓了頓,劉晨曦如夢初醒一般猛地擡起頭,趙文谷覺得那眼神簡直像是要在自己身上戳出幾個窟窿來,她清了清嗓子,繼續道,“霍思邈被人下藥了。”
“你怎麽知道的?”
“剛問的鄭艾平和谷超華。”
劉晨曦轉身就往外沖,趙文谷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幹嘛去?”
“哪個混蛋給他下的藥?!”劉晨曦聲音低沉。
“你就不想知道他是怎麽解決的麽,劉晨曦?”
劉晨曦沒動,僵在那裏,不敢回頭,“你說。”
“他把自己扔在涼水裏泡了一宿。”
劉晨曦扭頭,眼中的怒火還未褪下,又轉瞬被驚愕取代。
“你走以後,谷超華和鄭艾平看出來老二是被下藥了,把他給救了,然後給他開了間房,他死活不肯告訴你,老谷說今天早晨去接他的時候,看屋裏的情況,他只能是把自己扔涼水裏解決的。”趙文谷解釋道。
說完,便發覺自己手中劉晨曦的手臂微微顫抖着。
拿手術刀的人,手從來都不會抖,可是他的心在抖,每一件事情都像一把羽箭,刺進心裏,心髒痛的縮成了一小團兒,顫抖着,手便也跟着不可抑制的顫抖了起來。
他自诩成熟,以為自己什麽事情都考慮周到,他把霍思邈當成一個想要護在身後保護的孩子,可是這個孩子,替他承受了多少委屈,承受多少他本該自己擔當或者至少是兩個一起去面前的艱難。
“劉晨曦,你……”
“文谷,”劉晨曦搖搖頭,打斷她,“讓我……讓我安靜一會兒,讓我好好想想。”
“安靜一會?!好好想想?!”趙文谷的聲音猛然拔高,“霍思邈現在在病床上昏迷着呢,你說你要安靜一會兒?!”
“我,我……”劉晨曦不知道該怎麽樣解釋,他的愛人為他做了這麽多,多到他不知道說一句什麽,才不算是侮辱的那些情那些愛。
“霍思邈看錯你,”趙文谷一步步的後退,聲音竟然哽咽起來,“我,也看錯你了!!!”
劉晨曦沒再張口,看着跑開的趙文谷,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轉身,一步步的朝病房走去,耳邊除了嗡嗡的嘈雜聲音,什麽也沒有。
原來,霍思邈為他做了這麽多。
原來,那些風輕雲淡的笑容下,有那麽多的隐忍和苦澀。
原來,他從來都沒有對不起自己,有的只是,自己對不住他。
霍思邈昏倒前那個絕望到空洞的眼神,如同一把斧子在腦海中敲打,轟轟作響。
那是一種劇痛,從心髒開始,蔓延到腦部,在傳導到全身上下,周而複始。
太疼了,疼到他想問一問霍思邈,這疼痛及不及得上他受過的萬分之一?
是自己親手讓那個如同陽光般明朗的人,如今傷痕累累的躺在病床上的。
有沒有一絲痛,能讓我代你受過?
老天爺動動手指,不知是故意要折磨他們,還是考驗他們。
兩個人就如同在狂風暴雨中被捆綁在一起,要摔倒,就一起摔。要痛,便一起痛。
如果霍思邈要受八分,那麽劉晨曦便要受十分。
誰也不比誰受的多,誰也不比誰受的少。
不知道是傷在誰的身上,又是痛在誰的心裏。
霍思邈眼皮動了動,腦子裏一片昏沉,費力的睜開眼,找到焦距,讓視神經慢慢适應病房裏淡黃色夜燈的光亮。記憶一點點的湧進腦海裏,頭瞬間疼的像是要炸開一樣,霍思邈皺眉,倒吸了一口涼氣,試探性的動了動手臂。沒插着點滴的手被人緊握着。
“醒了?”一直守在床邊的劉晨曦瞬間驚醒,聲音沙啞。
霍思邈僵着沒動,等着劉晨曦的臉一點點出現在自己的視線裏。
眼圈有些發青,眼裏布着幾根血絲。
“感覺怎麽樣?還有哪兒不舒服?要不要喝水?”
沒有冰冷的質問,也沒有憤怒的職責,只剩下小心翼翼的心疼和溫柔。
霍思邈眨眨眼睛,一瞬間有種想哭的沖動。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劉晨曦,終于回來了。
熟悉的面龐突然放大,劉晨曦撐着床沿,低頭額頭抵着他的額頭,基本上退燒了,他一顆懸着的心,終于落下來了。
慢慢下移,碰了碰霍思邈幹裂的嘴唇,小心的伸出舌尖,輕輕舔舐。
霍思邈扭動了一下,劉晨曦側身拿過桌上的水杯,裏面的水已經微涼。
轉身去倒一杯溫水,霍思邈注視他的身影,眼中幹澀,心裏全是委屈。
劉晨曦端着水杯,斜倚到床上,抱住霍思邈,讓他靠到自己懷裏,把水杯遞到他嘴邊。
“咳咳,嘔,咳,咳咳咳……”霍思邈低頭小口小口的喝了兩口,便劇烈的咳嗽起來,劉晨曦吓了一跳,手掌扣成弧形,沿着他的後背從上至下的輕拍。
一連串的咳嗽聲聽着着實駭人,尤其是在這樣靜谧的夜裏,整個病房的走廊好像都被這咳嗽聲充斥,撕心裂肺,聽着就讓人揪心,劉晨曦的心就在這一下下的咳嗽聲中揪緊。
咳聲漸低,霍思邈有些脫力的向後靠去,劉晨曦攬住他,自己拿過水杯,毫不介意的就着霍思邈剛剛喝過的地方含了一口水到嘴裏,低下頭,一點一點渡到霍思邈口中。
霍思邈瞪大了眼睛,像是沒有預料到,可也就是一瞬,他安心的閉上了眼,接受這樣哺乳一般飲水。
就這樣兩個人喝完了一杯的水,放下杯子,劉晨曦側頭低聲詢問,“還要不要睡會兒?”
聲音如同春風拂過,溫柔得沁人心脾。
霍思邈沒有回答,只是扭動着身體,想要翻身。
劉晨曦忙一把按住他,“怎麽了?”
“劉晨曦。”霍思邈的聲音低低糯糯的,像是粘軟的小糯米團,帶着三分鼻音,又有三分的委屈。
劉晨曦心裏一軟,在他額頭上印下一個吻,又起身,在他身後墊好被子,讓他靠在上面,自己挪到他面前。
霍思邈并沒有擡頭看他,低垂着眼,長長的睫毛在下眼睑上投射出一圈淡淡的暈影,劉晨曦擡手捧住他的臉,又親了親那雙明亮的眼眸。
“劉晨曦。”霍思邈又叫了一聲,聲音中的委屈又多了三分,聽得劉晨曦覺得自己心底那塊最柔軟的地方生生發疼。
他攬過霍思邈,消瘦的臉頰貼在自己肩頭,“對不起。”
霍思邈輕輕點了點頭,不一會兒,劉晨曦就感覺到自己肩上的衣衫有些潮濕。
眼淚的熱度幾乎透過衣衫,灼傷皮膚。
“劉晨曦。”那聲音悶悶的發出,足足九分的委屈再加上一分顫抖着的哽咽。
劉晨曦把他抱緊到自己懷裏,“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混蛋。”霍思邈手臂軟綿綿的拍到劉晨曦身上,聲音顫抖。
“我是混蛋。”
眼淚一下子争先恐後的湧出眼眶,霍思邈再也忍不住,緊緊的抓着劉晨曦手臂,在這樣一句不算是道歉的沙啞聲音中泣不成聲。
他的劉晨曦,是他的劉晨曦。
刻在心上,融入骨髓的溫暖和聲音。
他就在自己身邊,一聲聲的道歉全部化為無聲的擁抱和輕柔的親吻,他終于不用再強顏歡笑,不用再忍受孤獨,不用再僞裝成任何模樣。
“為什麽,為什麽不相信我,你怎麽敢……”軟綿綿的拳頭招呼到劉晨曦身上,卻像是千斤重一般擂到他的心頭。
“劉晨曦,憑什麽不相信我,憑什麽……”
“混蛋,你怎麽能不相信我呢……”
霍思邈就像是要把這幾個月來所有的委屈和不安,所有的疲憊和壓抑,都化為磅礴的淚水,一次性的訴說出來。
劉晨曦緊緊的抱着他,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人揉進自己的身體裏,是不是那樣就能代他受了所有的傷與痛?
他的愛人為他承受那麽多,過了最初的震驚,現在就只剩下胸膛中翻湧着的無言的心疼。
霍思邈哭累了,聲音漸漸低下來,變成了小聲的抽泣,靠在劉晨曦的懷裏,聽着他沉穩有力的心跳,慢慢平靜了下來。
一時間這房間裏只剩下了一對愛人此起彼伏的呼吸聲,挨不住高燒後的虛弱,霍思邈很快又沉沉睡去。
感覺到懷裏愛人漸漸均勻的呼吸,劉晨曦小心翼翼的把他放回到床上,站起身來給他掖好被角。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愛人熟悉的氣息,和溫暖的懷抱又回到了自己身邊,霍思邈睡得很踏實。嘴角微抿,眉頭本還有些微蹙,劉晨曦俯下身子吻了吻他雙眉之間,那一點蹙起也平複了下去,面容如同一個沉睡的孩子,清淡純真,眉宇間滿是清隽靈氣,仿佛沾染不上一絲這世間的污垢塵埃。
劉晨曦站在床邊看着他,他想,也許這就是自己後半生的守候了吧。他要守着他,護着他,不讓任何人再給他一丁點的委屈受。
擡起頭,隐隐拉開的窗簾外已是一片淺灰,走到窗前,天邊已經隐約泛起了魚肚白,劉晨曦轉身走回病床前,在霍思邈的額頭上印下了一個輕吻。
見他睡得安穩,便走出病房,向辦公室的方向走去。
辦公室裏還拉着窗簾,只亮了一盞黃色的燈,鄭艾平正趴在桌上打瞌睡,劉晨曦走過去,敲了敲桌面。
鄭艾平一下子驚醒,擡起頭來,“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見是劉晨曦正擡眼看着他,呼了一口氣,撇撇嘴又趴回桌上,過了一會兒,又像突然想起什麽似的,猛地擡頭看向劉晨曦。
“你怎麽這麽早來了?幾點了?”
“你值夜班啊?”劉晨曦答不對問。
“對啊,不然還有誰能這麽為了偉大的革命事業而奉獻終身啊,”鄭艾平抱怨着,拿起鬧鐘,看了看時間,張大了嘴哀怨的看着劉晨曦,“老大,殺豬也沒有起這麽早的啊!!!诶……?你跟霍思邈怎麽樣了?”
見劉晨曦沒回答,他想了想,瞪大了眼睛,“你不會在病房陪了一夜吧?!老二怎麽樣了?”
劉晨曦點了點頭,開口道,“急性肺炎,已經退燒了。嗯,”聲音一頓,又道,“那天晚上……”
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我什麽都不知道,二師兄不讓我說。”
本來想說聲謝謝,聽了鄭艾平這話,真是又好氣又好笑,便道,“你都已經告訴趙文谷了,這不還是說了麽。”
言下之意你已經違了霍思邈的命了,何必還瞞着我。
“我只答應他不告訴你,又沒答應不告訴趙文谷。”鄭艾平一扭頭,說得理直氣壯。
劉晨曦無奈,搖了搖頭,本來想告誡他這種事情下次別幫霍思邈瞞着自己,但轉念又一想,這種事情,他絕對不會允許再發生到霍思邈身上。
“你們倆,沒事吧?”鄭艾平小心翼翼的又問。
劉晨曦擺擺手,“你接着睡吧。”
手臂從半空中收回,揉了揉眉心,連着兩個夜晚沒怎麽睡,緊繃的神經稍稍松懈下來,疲倦一下子就湧了上來。
“你休息會兒吧。”鄭艾平說。
劉晨曦搖頭,“快六點了,沒兩個小時就該上班了,不差這一會兒。”
“你今天還有手術呢吧。”
劉晨曦想了想,确實有個手術,規模不大。
不過,他能對自己的身體不負責,卻不能對病人的身體不負責。
“那我睡會兒,到點了叫我。”
躺倒在辦公室的沙發上,迷迷糊糊的想到,原來今年是他和霍思邈的七年之癢,他們算不算是已經挺過了這一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