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節
他面對着教堂日志的時候,他又想起了那顆曾經深深鑽入他骨骼和肌肉的子彈。記憶中的疼痛讓他的手指顫抖——他刻意忽略自心底蘇醒的野獸,一筆一劃寫下日期,然後合上了日志。
他再次見到衛宮切嗣不過是三天後的事情。盡管屍骨無存,但衛宮切嗣還是設法為愛麗絲菲爾舉行了葬禮。他并不願承認自己特地來到西郊,只為了享受曾經的敵手的痛苦——但是切嗣的表情意外平靜。他只是長長地、長長地凝視着那墓碑而已。
這樣的痛苦太無趣了。言峰绮禮不滿地想着,遠坂凜那灑落在Azoth之劍上的眼淚還要更美味些。但他仍然陪着他,直到男人最終決定回到市內。
那一天的日志依然空白。
言峰绮禮從未特意制造過和衛宮切嗣相遇的機會。至少他自己這樣相信着。事實上魔術師殺手亦經常不在冬木:言峰绮禮曾經目送他在碼頭搭上漁船——這不會留下出入境記錄。不用費多少時間他就能夠推測出男人的去向——畢竟,衛宮切嗣還有個女兒。
他拾起衛宮切嗣丢棄的香煙,男人浪費地丢掉了大半。熟悉的煙草味道和愉快的對于衛宮切嗣的挫折的想象暫時地滿足了他的饑渴,直到下一次他在小學外面看見穿一身和服的衛宮切嗣。
他看起來就像一位父親。有點傻的,笑呵呵地和自己的孩子說着話的,從未見識過這和平日常之外東西的父親。
這反差讓言峰绮禮感到迷惑:他只見過切嗣屬于魔術師殺手的那一側面。這樣的切嗣溫和得讓他想吐——直到他發現被切嗣牽住的孩子的身份。
抛棄自己的女兒、養育被你殺死父母的男孩,這會讓你感到快樂嗎?
他咀嚼着在衛宮切嗣的笑容下隐藏着的痛苦,看着衛宮父子慢慢走上坡道。
言峰绮禮并沒有隐藏自己。相應地,衛宮切嗣從未注意過他。
他在便利店拿起衛宮切嗣一度放入籃中、最終又皺着眉頭放回貨架的油炸食品。他撿起被男人随手丢棄的公車票根和購物便箋,忘在桌上的手套和圍巾。偶爾他收集血跡:它沾在男人撕碎的風衣上。還有一次衛宮切嗣忘記了錢包,他将它交回警局,沒有要求酬勞,只扣留了那張一家三口的陳舊照片。
他從未特地尋找過他。他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确證他從衛宮切嗣身上獲得的細微愉悅,确證這男人是不值得戰鬥、不值得挂記,也不值得追索的。
就像這樣就可以抵消衛宮切嗣多年前将他的希望生生切除的空白。
後來衛宮切嗣死了。
言峰绮禮相信這是自己的勝利。同樣被黑泥浸泡,只有他被聖杯選擇來見證下一次的奇跡:而這一次他不會再度迷失。他覺得他可以将衛宮切嗣抛之腦後,但他忘記了自己五年前也做過相同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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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之歸咎為過于漫長的等待。
有時候他會去衛宮切嗣的墓前——他和自己的妻子葬在一起,在這一點上男人毫無想象力——帶回一束墓邊的風鈴花。偶爾他會看到那個當年被衛宮切嗣收養的孩子,或者說他認為是——畢竟孩童的相貌變化太大。或者他會在深夜來到當年決戰之地。那裏的樹木總是陰森,草地總是枯黃,就連照下來的月光都慘白無力。他回想起他們的戰鬥,他耗盡整場聖杯戰争所追尋的戰鬥。
到最後衛宮切嗣也不過只和他說過兩句話而已。
到最後,仍然活在這裏的也不過他一個人而已。
第五次聖杯戰争開始之後,言峰绮禮放棄了教堂日志的寫作。但或許是多年的慣性,他仍然會在已經說不清是今天還是昨天的模糊時刻翻開厚重的記錄簿,一筆一劃寫下日期,剩下都是空白。這些空白蠶食了他的回憶和軟弱,将他多年收集的零碎之物化成黯舊不明的垃圾。現在他可以抛棄這些:作為人類就必然領受的分離和遺忘,作為人類就必然具有的情感和軟弱。
他将一個人朝向終點而去。
Ende.
[言安]魔山
魔山
La montaige est méchante.
在雪山腳下有個小村。村裏的人們傳說在山上的洞穴裏住着惡魔,但是誰也沒有見過那個洞穴。
绮禮是村中的牧羊人。
夏天的時候他要将畜群帶上高山,直到清晨的白霜鋪滿不再有野花的草地才會回來。
山上的生活寂寞而無聊。
他給母牛挫去利角。将跟不上隊伍的小羊抱在懷裏。和牧羊犬分享晚飯。
深夜的時候有風從山谷中來,吹動木屋屋檐上懸着的鐵片。
在叮叮當當的聲音裏,绮禮睡着了。
夢裏他看見巨大而深黑的山。
有一天山崩了。
村民們徒勞地望着在一夜之間改變了面貌的山。
小小的教堂敲響了喪鐘。
女人、老人和孩子穿着黑衣,在教堂門外排成一列。他們的哀泣飄過山峰,融化在天空中。
但是绮禮在洞穴中醒來了。
四周一片黑暗。有聲音從他頭上落下:
“你為什麽到這裏來?”
绮禮擡起頭。
有個人仿佛融化在岩石裏。他的一只眼睛被封住、另一只眼睛被強迫睜開。生鏽的鐵索綁縛住了他的四肢。紅色的咒印從他的身上寫到了牆上。
“你不害怕嗎?我是你們所說的惡魔。”
绮禮不會感到害怕。
他走到了男人面前,擦去了他身上的咒印、解開了鐵索、撫過他的眼睛。
“如果有遭到困厄之人、就伸出援手。”他背起了男人、往山下走去,“這是神父的教誨。”
山上的惡魔在他背後咯咯地笑了。
他們用了很多天才走到山下。
惡魔指給绮禮山泉和野果。在寒冷的夜晚兩人抱在一起入睡。在星星漂亮的夜晚惡魔會告訴绮禮人類所犯下的罪行。
“你為什麽會知道這些呢?”
“因為我是‘世間所有之惡’啊。”
很滿意一般地、惡魔微笑着。
微笑的惡魔很漂亮。
绮禮想着。
——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感到某種東西“漂亮”。
“為什麽不怕我呢?”惡魔偶爾也會奇怪。
绮禮想了又想。
“因為靠近你讓我感到愉悅。”
惡魔似乎很高興。他湊近绮禮,親吻着他的嘴唇。
那吻并不冰冷也并不溫暖。
“美味嗎?”
“嗯。”
秋天慢慢地加深了,就算兩人抱在一起也不能抵禦夜晚的寒氣。
“你從這裏下去吧。”終于,惡魔說。
——他知道下山的道路。绮禮想着,卻并不生氣惡魔之前隐瞞的行為。
“那你呢?”
“我已經這麽像人了。”用紅色的布條遮住了那只被迫張開的眼睛,惡魔握住了绮禮的手,“我不能再往下走了。”
绮禮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
他的人生裏從來沒有過“欲望”。
沒有喜歡的東西。沒有覺得漂亮的東西。沒有能夠讓他感到幸福的東西。自然也沒有“想要”的東西。
——不能讓惡魔留在這裏。
他這樣想着、緊緊地抓住了惡魔。
“你不再繼續走嗎?”
“……”
“我也不能回去嗎?”
“……”
夜晚再度降臨了。
曾經拂動了绮禮木屋外鐵片的風搖動着兩人藏身其後的石塊。寒霜的手指攀上了他們的指尖和腳腕。
惡魔不想死在這裏。他開始親吻绮禮。
青年的肌膚被日光染成了淺淡的麥色。他擡起頭,用唯一的一只眼睛望着青年。
绮禮明白了什麽。他支起身、将惡魔壓在了身下。
第二天惡魔變得和一般的人類沒什麽兩樣,除了那只不會閉合的眼睛之外。
“哎。這下不和你回去都不行了。”
惡魔很惋惜地說着。
兩人回到了村子。
村民吓了一大跳。神父被喚來用十字架貼在他們的額頭上、用聖水在他們的心口劃上十字。
什麽也沒有發生。
“這兩個人沒有遭到惡魔的侵染。他們從山裏平安地回到了我們身邊。”
村民小小地騷動着,但最終接受了他們。
绮禮帶着惡魔——現在叫安格拉曼紐——回到了他的家。
村民們送來了奶酪、臘腸、黑面包和啤酒。绮禮給安格拉切了面包和奶酪。兩人安靜地吃過了晚飯。
村子裏聽不到風。偶爾有只狗遠遠地叫一聲。安格拉感興趣地趴在窗臺上聽着。
绮禮熄滅了煤油燈。他抱住了安格拉那變得溫熱的身體。安格拉笑了笑。
兩個人親吻着、睡在了一張床上。
绮禮感到了陌生的“滿足”。
但是在這一角“滿足”後面,他看見了自己心底的巨大深淵。
日子過去了。
安格拉成為了村裏的牧羊人。誰也不會認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