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節
啊,你是懂得的。
樞機主教K有些驚詫。他沉思了片刻,然後微笑起來。這一次他的微笑更像是人類了。
——我會将你留在這裏。
樞機主教K做到了他所說的。另一個死囚代替了該上火刑架的男人,這對人群而言沒什麽區別,他對天使E解釋道。而天使E被他留在身邊,在內侍的制服下拖着長而沉重的鎖鏈。樞機主教K向別人解釋說這是一種苦修,大家便都滿意了。
——我從來沒有聽過神明的聲音。
有一天,樞機主教K忽然和天使E說。事實上他很少和天使E說話:他将他留在身邊,似乎沒有原因,只是願意他在那裏。
——我從未聽過。事實上,我亦從未感受過喜樂。在這個意義上,我從未得到過神明的眷顧。為何會如此呢?我思考了許多年。最後,在我機緣巧合成為異端審判官之後,我終于發現了一個答案:我的幸福只在于看到異端得到應有的處置。我生來就是為了維護這依照他的話所建的地上王國,所以我成為大審判官。這是祂派予我的份。
天使E搖了搖頭。他知道樞機主教K和他的宗教審判所已經違背了神恩和正義。
但是,誰又說得清祂的正義是什麽呢?
讀懂了E的回答,樞機主教K伸手覆住他的眼睛。
——別讓我知道那之外的答案。
他說,對着天使E也對着自己心中的深淵。
——樞機卿,你無法享受人世的愉悅,這可真是一件憾事。
黃金的地上之王在晚宴上似笑非笑地望着出席的樞機主教K。他的權力足以和教廷分庭抗禮,因此他從不對樞機主教K謹守應有的禮節。
——陛下,您妄言了。樞機主教K聲音平穩地回答道,這樣的日子使我平穩。享用世上的富樂卻不知審判的日子是愚蠢的。
黃金之王嘲弄地看着樞機主教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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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真是一派妄言。人是軟弱的。他們會追随給他們面包的人而不是許給他們虛幻的永生的人,因為人本性是愛好愉悅的。如果說樞機卿你無法理解這些的話……那麽只能說,樞機卿你從未感受過愉悅罷了。
——侍奉神明就是我的愉悅。
樞機主教恭謹地說。
——讓我們看罷。
黃金的王輕笑着,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重複一遍:
讓我們看罷。
從王宴上返回的時候,樞機主教K看到天使E正在門口等待他。月光明亮地照着被他困在地上的天使:手腳拖着長長的鐐铐,短發不服帖地翹起,眼睛如聖像般空虛又如為奶洗過的白鴿。
樞機主教K停住了腳步,或許是王宴上嗅入了太多乳香和沒藥的氣味,他第一次感到某種深不可測又難以言語的沖動,那讓他想起第一次參與異端審判的那天。犯人的號哭比贊美詩還動聽。
你從未感受過愉悅罷了
樞機主教K閉上了眼。他聽見有人頌着雅歌的篇章:歌中之歌。他品味着那聲音,再度朝着候在原地的男人走了過去。
後來樞機主教K老了。他因為異端審問的功績而調回羅馬繼續主持宗教審判所。人們都知道他身邊跟着一個苦修者,但誰也記不住這苦修者的名字和樣貌。有這麽一個人或者沒有,并不重要。因為樞機主教K才是受到人們敬仰和信賴、诽謗和诋毀的對象。人們說他是天使,因為他揮動正義的利劍維持了地上國度的和平;人們也說他是惡魔,因為宗教審判所的火焰太可怕,它燒灼了羅馬的街市讓人們無處立腳。
在他登基為教宗的那一天天使E留在大教堂的地穴,和聖彼得的遺骨在一起。他坐下來,聆聽着從頭上傳來的頌歌。教宗K的名字會镌刻在這教堂的牆上,镌刻在聖彼得的後續,但是他知道K無法到達天國。他的靈魂來自深淵,可是他又是個聖徒,這就注定了他永恒在地上的徘徊。
然而地上的王國需要他,而不是無意義的天使、告知神恩的天使、來自另一王國的天使——說到底,天使E也不了解不可言說的真正正義究竟為何。
他試圖去救人,卻不得不為此殺掉其他的人:即使所有人都念誦着神明的名字也沒有哪種奇跡能拯救所有的人。在定義“正義”的那一刻就意味有人被放棄了。在定義信仰的那一刻就意味着軟弱和不信的人必将被放棄。
——所以他們需要我。
在西斯廷冒出白煙的那個夜晚,未來的教宗K對天使E這樣說過。
——因為我要把罪惡推到少數人的身上去,讓其他的人安享無知的幸福。因為我要承擔他們的罪孽,給他們造出虛假的幸福來。因為我看到自己的深淵,因為我知道人都是有罪的,因為我知道我們沒辦法簡單地被神明拯救。
這是狡辯。
天使E抗議着。
——狡辯嗎?如果你這樣認為的話。
天使E擡起了頭。燃着的香透過氣窗飄了下來。無數的贊美詩宏大地響起。他似乎看見人們在這地上的代行者面前跪伏,祈禱他代為免去他們的罪,祈禱他代為指出通向天國的路。而教宗K做了——不管那是否出自信仰、真理還是正義。而人們歡呼起來。
這裏已經不再有他的事情了。
天使E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手上的鐐铐就像從未存在過一樣消失了。
教宗K沒有找到總是沉默地呆在他身邊并等待他的天使E。甚至沒有一個人記得那個用鐐铐困住了自己的苦修者。這讓教宗K感到失望——就連剛剛獲得的權柄也無法滿足他心中深淵的百分之一。他拖着沉重的腳步回到卧室,将指上的玺印丢在桃花心木的書桌上。
然後他看見了展開兩對羽翼降臨在他陽臺上的天使E。
他一如許多年前的模樣,好像羚羊,或是小鹿,頭發如鴉羽,眼睛如鴿子,翅膀潔白是這世間不曾見的。他推開窗走向教宗K,将一個模糊的吻落在他的額頭上。
後來很多人都說那日看見天使從新任教宗的房間中飛離,他們說教宗K是上天揀選的真正牧者。但教宗K從未對此發表任何意見:在不能确定、不可言說的秩序面前,他從不妄言,從不論斷,從不起誓。
他的壽命在那之後維持了十年:這對教宗來說再正常不過。他臨死那日仍然讀着聖經,并珍重地夾進書簽。但由于教皇內侍粗心弄亂了書簽,誰也不知道教宗K最後的喻示會是什麽。
那十年及以後,再也沒有人在梵蒂岡看見天使。
因為冬天已往。雨水止住過去了。
地上百花開放。百鳥鳴叫的時候已經來到,
斑鸠的聲音在我們境內也聽見了。
無花果樹的果子漸漸成熟,葡萄樹開花放香。#
Ende.
[言切]空白日志
空白日志
如果後來有人去翻閱言峰绮禮寫下的教會日志,他們也許會發現這樣一個事實:在其日複一日的記錄中,總會有一些日期是空白的。
——然而在世之人,誰也無法觸及這背後的真相了。
寫作日志是聖堂教會神父們不可推卸的責任。長期以來,言峰璃正神父都完美地履行着這項職責:在一天将盡之時,他會攤開那本以小羊皮裝訂的厚重記事簿,用流利優美的字跡記載今日的工作:上級教會傳達了何種指示,哪裏的教友送來了供奉,誰家的孩子舉行了出生洗禮,或如何冒着大雨或烈日去舊都為老人進行臨終忏悔。婚禮會令他喜悅,他會為新婚夫婦特地多寫下兩行祝福的禱告,願他們的婚姻能夠使他們彼此相攜進入天國之門。
而言峰绮禮的風格和他的父親截然不同。他循規蹈矩,盡忠職守,但毫無熱情。他的筆跡方正有力,用着最簡潔的文字記錄下那些應該出現在教堂日志上的記載,并不帶一筆屬于個人的判斷,甚至亦無只字片語贊頌神明。人們或可認為,他做這樣的事情,只是基于純然的職責感而已;但這樣的責任感,又和日志中不時出現的空缺自相矛盾。
而只有言峰绮禮知道這究竟是因為什麽。
在聖杯戰争之後,他從來沒有想過繼續和衛宮切嗣有所牽扯。但是當他第一次在雜物中發現了那顆扭曲變形的子彈之時,他仍然為一種陳舊但兇猛的沖動所捕獲——即使他現在早已知道那軀體裏不過包含着和自己迥異的靈魂:同伴是個假象。在取得解答的道路上仍然只有绮禮一人而已。
這一事實壓抑了他想要戰鬥的沖動。他将那子彈放入以珠寶裝飾的聖物匣中——以前某任神父留在冬木教會的遺物。他一點也沒覺得那有什麽不合适的地方。
只是那天,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