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我佛慈悲
《初春》的拍攝地點在大西北。
倪夢把希希交給邱雨照顧,和原梅知會了聲,就背上行囊飛去了影視基地。
《初春》是上官青公司今年的重點項目。幾年不見,當初偷奸耍滑的小後勤也成功鹹魚翻身,成了公司舉足輕重的核心人物。
東準選擇《初春》,一來是為了挑戰不同風格的影片,二來,也是為了報答當年的“知遇之恩”。聽說《初春》這個項目關系到上官青公司兩個權力派系的鬥争。如果電影成功了,那麽上官青更上一層樓,如果拉胯了,可能這位矜矜業業老實聽話的甲方爸爸要“失業”了。
倪夢探班沒通知東準,只和上官青說了一聲。上官青一早給他開了“綠色通道”,一下飛機就有專車接送直達劇組。
倪夢走進片場的時候,正好輪到東準和搭檔上戲。
導演組的人在綠布下喊:“跳呀,你快跳呀!”
男二號哭喪着臉:“我恐高!”
“威亞吊着,才三米!”
“我真的怕!”
臺上的人嗚嗚咽咽,臺下的人嘻嘻哈哈,倪夢看了也是直搖頭,哭笑不得。
《初春》的劇本他熟讀過。原著裏,這段劇情內容十分悲情。男三號一家老小死于天災人禍,悲痛欲絕的他腰希紅布帶跳崖輕生。而這一幕都被男主角親眼所見。發小一家的遭遇讓他覺得自己懦弱無比,對生死的無能為力,讓他一度患上“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的症狀。此後十年,只要見到紅布帶,他便面白如紙,渾身發冷,抖如篩糠。
可這麽悲傷的劇情,片場卻是歡樂無比。
“東準,你給他示範個!”
導演吆喝了聲,東準想都沒想就跳了下來。
倪夢的心差點從嘴巴裏吐出來。他一個箭步沖上前,神情崩潰地喊:“你瘋了啊!你又沒有吊威亞!”
他吼叫的聲音幾乎破音。
現場的人都被他吓了一跳。
東準愣在原地。
好半晌,副導演才解釋道:“這假山坡只有3米高,氣墊都鋪好了,我們接着呢。”
話出口時,倪夢也自覺失态。可任何與失去東準挂鈎的行為,都讓他“PTSD”。
“不好意思。”冷靜下來,他道了一句歉,轉身離開了片場。
過了二十分鐘,東準的戲份結束,來到更衣室找他。
“我不知道你今天會來。”
倪夢冷笑了一聲,“言下之意就是,早知道我來,你就不跳了,是吧?那我不來呢。你就繼續這樣作踐自己?”
東準道:“這不是作踐。”
他語氣稀松平常,如此理所當然地不把自己的生命當成一回事,瞬間引爆了倪夢的怒氣,拔高音調說:“把安全當兒戲,不是作踐是什麽?你是覺得自己的命不值錢,還是嫌我活得太長太久太安逸?”
“倪夢。”
東準敏銳地察覺到倪夢的情緒不穩定,又不知是什麽原因,語氣擔憂地問:“你怎麽了?”
倪夢的眼淚奪眶而出。
來這個世界太久,他幾乎快要忘記失去東準的痛苦。可東準從假山坡上跳下來那一刻,撕心裂肺的感覺在剎那身臨其境,讓他不得不回憶起前世在太平間抱着東準的屍體哭得聲嘶力竭的畫面。
那是噩夢般的場景,是緊緊掐住倪夢咽喉,讓他難以呼吸的劇痛。
“東準,我今天正兒八經地告誡你,如果你再讓我看見任何作踐、傷害自己的行為,讓生命受到威脅,我就永生永世不原諒你!”
“即便有來生,六道輪回中,我也不要再見你!”
他從不發誓賭咒,可若是說了,便一定會做到。東準一下子慌了神,不知道他為何對這個話題這麽敏感,急忙道:“我不會!”
“如果……再也見不到你,我不會做這種事!”
倪夢仍舊氣憤難當地看着他,身體止不住地顫抖。
東準想也沒想,上前一步緊緊擁住對方,“對不起。讓你這麽難過。”
“你不要對我道歉。”倪夢閉上眼睛,聲音沙啞,“你不欠任何人。”
“你唯一對不起的就是你自己。”
“究竟要我說多少遍,東準,你能不能先好好地愛自己?”
“敬業也不是像你這樣莽撞。”
“能不能保護好自己?”
“好。我記着了。”東準重重地點頭,哽咽道:“倪夢,你不要哭,我眼睛疼。”
倪夢破涕為笑,“我哭你眼睛疼什麽?”
“氣候太幹了,又沒喝水,眼淚掉不出來,疼。”
“神經。”倪夢笑着罵了他一聲,推開他,“這幾天你戲多嗎?”
東準道:“明天休息。”
“那我們出去玩吧。你帶我在附近逛逛。”
“好。”
得知他們打算周邊游,“大齡”單身男青年上官青不請自來。倪夢望着對方腦袋上翹起的兩撮呆毛,一時間不知道說些什麽好,“上官,你身為柏藝傳媒的門面擔當,未免也太不修邊幅了吧。”
上官青原本笑嘻嘻的,一聽到公司名字就喊了聲“晦氣”,臉上好像烏雲罩頂似的。
有關他們公司的派系鬥争傳聞,倪夢也聽說了,“你現在人脈積累得怎麽樣了,夾縫中生存實在困難的話,不如跳槽。顧之成公司好像在招人。”
“說實話經驗、資源都積累得差不多了。柏藝呆着也是真沒意思。可《初春》這個項目耗費了我太多心血,一時間割舍不下。”
“行吧,反正我和顧之成還有些交情。如果有需要,我幫你約他。他要是不給我面子,我們還有東準。顧之成已經給阿準抛出了下一部片約了。”
“謝了。如果真打算離開柏藝,我應該不會考慮其他娛樂公司。”
“哦?你想轉行?還是,你已經有了目标。”
上官青道:“我打算自己開一間娛樂公司,做綜藝、拍片子之類的,你有沒有興趣加入?”
倪夢笑道:“你這是在拉我入股?讓我考慮考慮。”
從酒店出發,步行十五分鐘就到了景區的自助燒烤點。倪夢租了燒烤的工具,上官青搬來了大筐生肉和啤酒,放到東準面前。
拍攝《唐多令》的時候,上官青就知道他廚藝精湛,“大廚,我們的胃就交給你了!”
倪夢把啤酒悉數推到上官青面前,“我們還是喝水吧,養身。”
上官青嘲笑他像個未老先衰的小老頭。
東準已經動作利落地升起了炭火,把肉串放到燒烤架上烤。生肉刷上油“噗呲噗呲”地冒着香氣,上官青聞到味道,餓的眼睛直冒綠光。
眼見一串雞翅剛烤好,他也不怕燙,啊嗚一口咬了大半個,“燙!艾瑪真好次……你要是個女的我肯定把你娶回家。哎呦!”
倪夢扇了上官青後背一巴掌。
上官青幽幽地說:“知道你們感情好,我就過過嘴瘾也不行?”
倪夢呵呵笑,斬釘截鐵道:“不行。”
上官青切了一聲,拎起一打啤酒,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獨自小酌起來。陸陸續續間,也偶遇到幾名同劇組的演員,和他們打招呼。
“聽說今天有廟會,好像還蠻熱鬧的,我們準備開車過去看看,你們等會一起嗎?”
倪夢笑着說:“好呀。”
上官青道:“我就不去了。下午還要去劇組。”
等別人走遠了,倪夢小聲道:“你今天跟我們出來,該不會就為了游說我加入你公司吧?”
上官青裝傻似的笑了笑。
等他們吃完,同劇組的幾個青年演員就開了越野車過來,倪夢和東準一前一後坐上了後排。
小鎮廟會人潮湧動。由于游玩的目的不同,他們下了車就分頭行動,約定三小時後原地集合回酒店。
倪夢和東準漫無目的地逛着,不知不覺間,來到了當地最大的普生蓮寺。廟裏香火鼎盛,善男信女都在虔誠地跪拜。
“到了廟門口不進去拜一下似乎有點不好。”倪夢拉着東準跨進門檻,經過大雄寶殿,來到慈眉善目的菩薩面前。
東準道:“聽劇組的人說,這裏的神佛很靈驗。”
“那你許個願吧。”
東準垂下眼眸,似乎在仔細思索,過了半晌,他輕輕地問:“當年在大覺寺,我許諾以自身姻緣換希希的壽命。你說,我如果現在求姻緣,菩薩會不會怪我言而無信?”
“不會。”
東準不解地看他,“為什麽?”
倪夢笑意溫柔,“因為我佛慈悲。”
他說着便雙手合十,跪倒叩首:菩薩,我只求身側之人,一生平安喜樂,百歲無憂。
東準靜靜地看他半晌,也跟着跪在蒲團上,虔心叩首。
燒香的時候,倪夢八卦兮兮地問:“你剛才對菩薩許了什麽願?”
東準卻賣起了關子,“說出來就不靈了。”
廟宇門口是香客結善緣的法物流通處。倪夢又拉着東準進去逛了逛,看中兩根紅色的編織繩。
“這個不錯,挺喜慶的。”他掏錢結賬,拿過其中一根仔細端詳,“笑死了,好像月老的紅繩。”
他邊說着邊給東準綁上,大小正合适,嘟哝道:“套上你就跑不掉了。”
“什麽?”聲音太小,東準沒聽清。
“我說,紅繩辟邪,你要平平安安。”倪夢笑得眉眼彎彎。
東準安靜地看着他,只覺得漫天的星星都掉進了倪夢的眼睛,耀眼的讓人移不開視線。
采買紀念品的時候,倪夢挑了些農家自制的牛肉幹準備帶回去給希希,想到那肥嘟嘟的小肉球,他又多拿了幾包。
東準許久不見希希,怪想念的,便抽空給邱雨打了一個電話。
“你哥喊你接電話。”邱雨把小靈通放到阿拉斯加耳朵邊,後者配合地“嗷嗚”狼叫幾聲。
倪夢在旁邊笑彎了腰,連聲道:“你們兩個活寶,我真是服了!”
“倪夢,我聽見你聲音了。你編輯說聯系不到你,催我叫你趕緊把第四部 《猜心》寫完!第一部的反響不錯,鳳騰淼淼想把你四部都包圓了!”
倪夢笑着從東準手裏接過電話,“邱雨,你那邊一切都好嗎?”
“好着呢。”
“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下。上官青可能打算自立山頭,他想拉我入股,你覺得這件事可行嗎?”
邱雨哼了一聲,“這算盤打得我在南錦都聽見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你和東準是捆綁銷售。拉你入股,東準肯定也跟着投靠。你又是東準名義上的經紀人,等于他不費吹灰之力就簽了新晉影帝啊。”
“不過,咱們都是老合夥人了,上官青人品也還可以。”
倪夢點頭道:“沒錯,我就是這樣想的。這年頭像他這樣不作妖又聽話的甲方爸爸不多了。”
“這就得看你和東準的未來規劃了。東準現在的資源不錯是因為風頭正盛,圈內也還沒出現與其比肩的新人。可是江山代有才人出,等供過于求的時候,就是資本主導市場了。你們這樣單打獨鬥的确不成體系。背靠大樹好乘涼,這句話永不過時。”
“是的。”
“顧之成前不久還在挖東準,要是沒有好的選擇,去他公司也不錯啦。”
倪夢微微瞪圓了眼睛,驚訝地看着東準,“顧之成的公司想簽你,你怎麽不告訴我?這不就等于挖我牆角!”
東準道:“我和他說了,簽我的前提是你也在。”
邱雨繼續說:“上官青公司的規模如何,涉及的業務範圍,能給你的分紅,包括每年分配給東準的資源是多少,這都是需要考慮和商談的。”
邱雨補充道:“但與他合夥的好處是,你們有絕對的話語權。你如果仍舊是寫劇本、搞創作,有沒有公司無所謂,你又不找槍手。但東準如果繼續吃演藝圈這碗飯,那得盡早規劃起來了。長江後浪推前浪,他們那行更疊的速度太快了。”
倪夢道:“娛樂圈這套是被你給整明白了。再說吧。反正上官青現在還沒和老東家鬧翻。再說了,他小打小鬧能搞出啥花頭,除非是啥隐藏大boss的私生子啥的,哈哈哈哈,夠魔幻夠娛樂圈。”
“可以,你寫成新劇本吧。”
兩人又胡扯了幾句,倪夢挂了電話。
轉眼夜色已深。回去路上,越野車經過連綿曠野,四下無人,能望見遠方恢弘的寺廟建築。
倪夢用胳膊肘撞了撞東準,“想什麽呢,發呆。”
“我在想,如果有人做了錯事,菩薩會不會原諒?”
“什麽錯事?”
“喜歡上一個不可能的人。”
“這算哪門子錯事?”
“因為起心動念的那人滿身污垢。”
“愛又不是人能夠控制的。再說了,神佛間也有愛啊。”
東準搖搖頭,“不一樣的。”
“有什麽不一樣?”
面對倪夢的再三追問,他卻緊緊閉上了嘴,緘默不言。
倪夢嘆了一口氣,拍拍他的肩膀,指着窗外景色,“你看那雄偉的山峰,清澈的溪流,浩瀚的蒼穹,漫天的星辰。曠野無風,一望無垠。我們目之所及,是山川海闊,是山高水遠,也是人間落寞。人間真的太盛大,太寂寥了。如果不去愛幾個人,那多遺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