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寒江雪(四)
玄晟道:“對呀,小狀元參了玄光一本,說他上課帶着貓,玩物喪志。”
“我又不是一般的貓,我是貓仙人!”
“你爹這幾天老叫你進宮幹什麽?盡孝嗎。”葉流光陰陽怪氣的毒舌能力更上一層樓。
玄光道:“一是想賜婚,二是問我願不願意去軍營。”
“你是不是撿來的啊?現在邊疆戰亂,你剛從鬼門關撿回一條命,就想把你送上戰場。”
玄晟急道:“還有我呢!父王說我年紀大了,也該去歷練歷練了。”
葉流光道:“我在一百歲的時候去過漠北,黃沙飛揚,蕭條凄涼。冬天時很冷,當然我是貓仙人,自然就不怕冷啦。可你們是肉體凡胎,我委屈一下自己,同你們一起去吧。”
出發那天下起瓢潑大雨,金豆般的雨點“豁拉拉”地傾瀉而下。
玄光披着蓑衣,戴着鬥笠,騎在高頭大馬上。
葉流光化為白貓蜷縮在竹筐裏。
按照計劃,他們先趕往陵城和玄晟會和,随後一起前往漠北。
雨勢不減,愈下愈烈。
從皇城去往陵城約莫十日騎程。天氣一直未放晴,陰雨連綿。
葉流光嘀咕道:“不知是哪個龍妹妹又被抛棄了。哭得稀裏嘩啦。”
玄光問:“下雨和龍女有關嗎?”
葉流光道:“龍女一哭就下雨,偏生還個個都是癡情種。我知曉你們民間有個叫孟姜女的,哭倒了萬裏長城是不?她祖上有龍的血脈。”
貓仙人畢竟還是只貓,因此極其不喜下雨。
過了半晌,他道:“左眼跳財,右眼跳災。我兩只眼皮一起跳,是不是要發生什麽事了?”
玄光淡淡地“嗯”了一聲。
他原地勒馬。
烈馬前蹄離地,仰頭嘶鳴片刻,随即踏在地上,不耐地打了幾個響鼻,顯得有些焦躁。葉流光睜開眼睛,從玄光懷裏探出圓鼓鼓的腦袋往外瞧去,約莫數十刺客攔在他們面前,皆是腰懸寶劍,面容冷肅,殺氣騰騰。
葉流光啧啧兩聲,“一定是你平日裏嚣張跋扈,樹立衆多仇敵。同你說了好多遍做人要低調了吧。”
玄光很傷心。
他一傷心,有人就要倒黴。
玄光将葉流光塞回竹筐裏,利落地翻身下馬。
玄光淡問:“誰派你們來的?”
為首一人冷冷地道:“無可奉告!”
玄光微微一笑。
他不常笑。
這一笑猶如寒冬臘月裏怒放的紅梅。
他從腰間抽出一把彎刀,在空中劃了一道優美的弧度。
為首那人只見到這道弧度,在雨夜裏泛着奇異的冷冽光澤,他已經被由頭至踵,其中分為兩片。
鮮血噗噗噴射而出。
玄光道:“一起上吧。”
衆人手持兵器,寸寸逼近。
大雨滂沱。
刀劍相交之聲密如酒豆,刀光劍影紛紛閃耀。
血水“嘩嘩”得流淌着。
玄光的蓑衣已被鮮血染紅,然他神色不改,只淡着眉眼,從容不迫。
咔啦啦——
電光連閃,一道驚雷在耳畔驟然響起。
最後一個刺客也倒下了。
葉流光探出腦袋看去,這些刺客皆已被肢解,面目全非。
玄光還刀入鞘,腹中提氣,縱身躍至馬背,雙腿輕輕一夾,策馬而去。
這一路并不太平,刺客前仆後繼,來了一批又一批。玄光的刀也不再入鞘,一路手起刀落,切豆腐切到了陵城。
葉流光奇怪地問:“你不會手軟嗎?”
他行走人世間,見過不少人,玄光算是配的上“殺人如麻”的稱號。
玄光道:“不會。”
“殺敵讓我覺得興奮。”
葉流光縮縮脖子:“怪不得。”
怪不得日後玄光能成為馳騁沙場,所向披靡的戰神。
怪不得只要有他在,大同王朝的氣數便不會盡。
第二日,天總算放晴了。
玄光也與在陵城的玄晟會和。統領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看到葉流光時也不知拐彎抹角,耿直道:“王爺,咱們是要上前線打仗,那是将腦袋系在褲腰帶上的事,你怎麽帶個細皮嫩肉的書童來?”
身旁有個軍師模樣打扮的人扯了扯統領的衣袖,後者依舊滔滔不絕,“不是我賣慘,這邊疆條件艱苦,衆所周知。您的小書童能行嗎?我看是堅持不下去的,可別客死異鄉咯。”
玄光冷冷地掃了他一眼。
刀子一樣的眼神,刺得他背脊發涼。
葉流光道:“我是軍醫。”
軍醫……可是個寶貝!
理所當然得,統領痛哭流涕道,“軍醫大人,是我有眼不識泰山!你可別見怪。你有所不知,咱們軍隊條件艱苦啊,上頭派來的幾個軍醫,不是在中途病死了,就是在漠北累死了。最近啊,邊疆的局勢越來越緊張。五天一小打,十天一大打,受了傷我們咬咬牙自己胡亂包紮就上去接着打了,我們這叫苦不疊的,折子送了一堆上去,也不見軍醫派下來。”
“玄晟呢,怎麽不見他?”
“殿下見你們遲遲不來,便先啓程了。”
衆人翻身上馬向漠北馳去。
葉流光騎在汗血寶馬上,眉宇澄澈,一襲白袍,仙姿毓秀。
玄光與他并駕,面若冠玉,黑衣勁裝,俊美絕塵。
軍師啧啧兩聲,“奇怪。”
江祈問:“哪裏奇怪?”
軍師道:“上頭傳得滿城風雨,七王爺是個斷袖,和小書童形影不離。”
江祈道:“我也聽說了!”
軍師道:“你瞅那清秀的小子,這氣度,這打扮,像個書童嗎?我看啊,不簡單。”
江祈道:“你這不廢話嗎!他是軍醫!和你就差一個字!”
軍師:……
此次江祈來陵城招了不少新兵,行至中途,水土不服的症狀也漸漸顯露。葉流光不知從那尋來一些藥草,扔進大鐵鍋,煮好了每人一碗,喝下去後個個生龍活虎。
江祈也不是個普通的二愣子,他原先也想着看葉流光出醜,等他自己露出馬腳,卻不知對方真有兩下子,當下心裏對他高看幾分。
反觀軍師,據說他是土生土長的江南人士,因跋涉颠簸,上吐下瀉,眼底泛青,與容光煥發,神采奕奕的葉流光形成鮮明對比。
葉流光問:“容公子,你沒去過漠北嗎?”
容玉道:“我和你一樣,是新入伍的軍師!嘔……”
這容玉只看背影,端的是玉樹臨風,可正臉卻不敢恭維,蠟黃蠟黃的臉頰,挂着兩個濃重的黑眼圈,腰間別了一把羽毛扇,還真是有些不三不四。
玄光道:“江祈,漠北現在的情況到底如何?”
江祈道:“不是說了嗎!人都快死絕啦!對了,咱們這一去,估計也是有去無回,嘿嘿嘿。小王爺,我看你年紀也比我小,我也就實話實說了,就沖你能舍下錦衣玉食來軍營這一點,我就敬你是條漢子!”
玄光問:“這次招了多少新兵?”
江祈道:“漠北還有兩萬,這次招了一萬。”
葉流光問:“敵軍有多少?”
“十萬!”
江祈抛出擲地有聲的兩個字,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我方有十萬大軍呢!
“哈哈,小王爺,你若是怕了,現在還有回頭路,等出了關,您就是想回去,我們也不會再護送您!”
“我不太明白。倘若是送死,為什麽連玄晟也被丢來了。”
玄光不答,只依舊目視前方。他的背脊挺得筆直,像個頂天立地的英雄。
一路披星戴月,風雨無阻,終是在兩個月後到達了漠北大營。
或許是兄弟齊心,其利斷金。他們來漠北已有三個月。這段時日裏,敵方三番兩次來襲,皆被倆兄弟打了回去,每每都是出奇制勝。
葉流光立在樹梢上觀看兩人操練,低頭問道:“容玉,身為軍師你怎麽不去帥營待命?”
樹蔭下乘涼的容玉悠閑地搖着羽毛扇,“身為軍醫你怎麽不去後方待命?”
過了半晌,葉流光問:“容玉,你真的是軍師嗎?”
容玉反問:“那你真的是軍醫嗎?”
夕陽西下,星子遍野。兩人擡頭望天,東邊一顆星辰閃爍着熒熒火光。
容玉掐指一算,沉吟道:“熒惑星下凡了。”
“天将降災禍于大同王朝。”
葉流光道:“沒有長盛不衰的王朝。”
玄晟正好過來,聽到了這不得了的牆角,震驚道;“什麽?我家要被偷了?”
三人将此事告知于玄光,後者問:“何為熒惑?”
容玉搖了搖羽毛扇,“我說個故事吧。始皇帝三十六年時聽說熒惑星下凡,不僅不反省,反而殺了所有知道這件事的人,次年始皇帝駕崩,秦國開始走向滅亡。”
葉流光道:“熒惑亦被稱為罰星,司天下人臣之過,主旱災、饑荒、兵亂、妖邪。”
江祈撓了撓頭,“那咋辦?不過俺相信你們一定有辦法!軍師料事如神,算無遺策,軍醫妙手回春,神乎其技,小王爺和殿下兵法詭谲,常勝不敗!”
這三個月他已深切領略到眼前這支團隊的高深莫測。
葉流光沉吟:“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倘若……”
容玉接口道:“倘若天要滅你大同,那你再怎麽掙紮也是沒用的,大家趁早收拾細軟跑路吧。”
玄光淡淡道:“就算死,我也得死在這片土地上。”
過了不久,便傳來南方旱災之事,又過了兩月,王都傳來消息,烏國進獻了一名貌若天仙的舞姬,将王上迷得魂不守舍。
江祈大聲罵道:“烏國與北國向來交好,我們與北國打了十幾年,僵持不下。烏國就送一個狐媚子來,安得什麽心?”
更讓人絕望的事,玄光向朝廷要糧的折子被壓了下來。
江祈破口大罵,“格老子的,讓我們吃屁啊?讓那老娘們來這喝西北風試試!”
“怎麽辦?沒有糧,根本撐不下去。”
容玉看着葉流光,“小貓,你不是有好東西嗎?還不拿出來!我看大家都快急死了。”
“軍醫,你要是有法子,趕緊拿出來,俺認你叫爺爺!”
幾雙眼睛直勾勾地瞧着葉流光,把他看得心裏發毛,“爺爺就不用叫了。我還單身呢……這裏是有些種子,适合大漠生長……”
接下來一段日子,容玉指揮着衆人幹活,玄晟和玄光帶着士兵親自開墾的荒地,種上蔬菜瓜果。
北國節節敗退,又過了一年,終于招架不住,舉了白旗,玄光也因此被封為戰神。
時隔三年零七個月,他們再次回到繁華的皇城。
宮裏大宴三天,觥籌交錯,推杯換盞,莺歌燕舞。
葉流光與容玉坐一起。
他吃得不亦樂乎,腮幫子鼓得圓圓,看向容玉,“現在是冬天,能不搖你的雞毛撣子嗎?”
容玉斬釘截鐵道:“不能。”
“為什麽?”
“你不覺得我這樣特別風雅嗎?”
“不,我覺得你很雞毛。”
他道:“你怎的化了這麽一個人形?你們長老沒給你看畫像嗎?”
當妖修煉到一定境界能夠化成人形,長老便會給他們看凡人的畫像,有些妖盡挑好皮相,或許會化得與畫中人一模一樣,而葉流光淡淡地掃了一眼,随意地化成現在的樣子。
容玉道:“不過一副皮囊,有什麽好在意的?”
葉流光問:“你究竟是什麽妖,我看不出你的原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