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而那條蜿蜒舊官道上, 驢車還在月亮下吱呀吱呀地轉動着兩個老車轱辘。
楊長生聽着身後車板上的歡聲笑語,有點懷疑自己就這樣決定跟着他們,是不是太草率了些?
此刻的霍滄月還拿着從小鬼身上騙來的衣服做看了又摸, “這北齊貴族的衣裳料子就好,還有七八成新,拿到鬼市上去, 應該能換不少大洋。”
而陳平安則提着那條有些像是燈籠褲的綢褲一直在身上比劃,“我覺得這個我可以穿耶,要不給我吧。”穿上他也是纨绔了。
霍滄月看了一眼,只覺得那哪裏是什麽褲子,特麽就是一堆大洋, 一把就給奪過來:“乖, 聽話,換了大洋,我給你買好看的袈裟。”
陳平安不滿, “可是我都準備還俗了。”肉那麽好吃,為什麽要繼續當和尚?
“還什麽俗?你又沒頭發。”霍滄月一邊收着衣裳褲子,一邊扭頭朝楊長生說:“到了奉天,直接去鬼市。”然後繼續給陳平安畫着大餅, “奉天的鬼市聽說很熱鬧的,而且這樣的年頭沒個正經機構管着,扶桑人又總是打那些老古董的主意,這南北倒鬥摸金的全都聚集在這一片呢!咱們去了不曉得要遇着多少好東西, 到時候你有喜歡的,也買那麽一兩件, 我買單。”
陳平安一聽可以買東西,還是霍滄月買單, 頓時那小臉上就露出笑容,一雙眼睛都笑成月牙樣兒了:“我就知道姐姐最好啦。”
楊長生聽着有些玄乎。
月亮慢慢落下,東方日出,金色的陽光很快直射大地,這驢車沒有車棚,早上的時候還好,臨近中午,幾人便有些遭不住這大太陽了。
陳平安舉着頭頂上已經被曬得焉了的大梧桐葉子,“這不是東北麽?不是說東邊冷麽?為什麽太陽這樣炙熱?在這樣我就要被曬成鹹魚了。”
“八月份,正常了,等立秋後就好了。”話是這樣說,但霍滄月也覺得這太陽是有些灼熱了些,一面朝那天空中的太陽望去,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竟然覺得這太陽比從前大了一圈的樣子。
于是朝楊長生問,“你看這太陽有什麽問題麽?”
楊長生用蕨葉和桦樹條自己編了個草帽在頭上戴着,但其實效果不大,因為這太陽太過于炙熱,所以也和陳平安頭上的梧桐葉子一般焉拉吧唧的。
他聽到霍滄月的話,仰頭眯着眼朝天上看去,只覺得刺目得很,連忙垂下頭,“沒什麽不一樣的啊。”
“是麽?”霍滄月有些疑惑,難道是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又一次擡頭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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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差不多又有十幾分鐘,驢都不願意動,正好前面有一條小河,便在河邊停下來。
河邊不遠處,有一戶人家臨河而建,樓下是馬棚羊圈,樓上自己住,還在門口搭了個草棚,擺了四五張長方桌,賣些茶水。
三人走過去要了茶和一些點心,店家奉茶來時額外送了一盤姑娘果。小二的是個健談的,只問他們三打哪裏來,又要往何處去?
“去奉天呢。”霍滄月回着,撿起個姑娘果往嘴裏塞,“怎麽,這條路還能去別的地方?”
小二似乎就專程等她這話茬,表情立馬變得豐富起來,直接拉了一張長凳湊過來坐下,“我一聽幾位這口音,就是外地人,你們不知道這條路除了能去奉天,還能去一個地方。”
他那一臉神乎其乎的表情,其實十分欠揍,楊長生好看的臉上眉頭扭成一團,“去哪裏?難不成還能去極樂?”
沒想到那小二的滿臉激動地拍着桌面,“這位小爺,您還真中說中了,這條路啊,除了能去奉天,還真能去往極樂之地。”
“極樂之地?那不就是墳地麽?”陳長生的極樂之地就是埋骨之地,他說是墳地,其實已經相當委婉了。
“小客官說笑呢!這極樂,可是真正的極樂,去往那裏的人,可沒有願意再回來的。”小二一臉意味深長,眼裏更是向往之色。
陳平安可不信這種鬼話,“既然這樣好,你怎麽不去?”
“我倒是想去,可這不是沒錢嘛。”小二一臉的尴尬。随即與他們細說起那所謂的極樂之地,這說再往前走就有一條岔路口,左邊一條可去往奉天,右邊那一條則能通往這所謂的極樂之地。
只說那一處聖地在一片山裏,在山上有一片寬廣的天池,而天池中央就是所謂的極樂之地,又稱為逍遙島。
“任由是個什麽人,到了那逍遙島上,就不會再想下來了。”似乎怕霍滄月他們不相信,還拿這北方幾個有錢有權的人物舉了例子。
霍滄月一聽,倒有些意思,“遠麽?”不過她怎麽想不起在地圖上,有這樣一個地方?
不過轉頭一想,這個世界上多的是那後世的現代技術無法勘察的神秘之地,此處多出這樣一處天池,也沒有什麽稀奇古怪的。
但什麽極樂之地,到了那邊活得猶如神仙,這一聽倒像是騙子們的鬼話,所以這臨到附近了,不去看看感覺錯過了點什麽。
“倒也不遠,不過是要看緣份的。”小二說着,往前走分路之後,走個半天就能到終點,若是在那裏遇到黃大仙作揖,那就有緣,只要滿足黃大仙的要求,它就會領你去。
正說着,店裏又來了客人。
出乎意料,竟然是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在這樣的戰亂年代,是極少看到這一個單獨出遠門的姑娘。
她梳着一條□□花辮子,挎着一只竹籃,也不曉得裏面裝了什麽,拿塊藍底白花布蓋着,十分寶貝地貼身放在身旁的長凳上,坐下要了茶水和些填腹的吃食,便直徑朝小二打聽,“這條路是去逍遙島的吧?”
霍滄月三人原本只是好奇她膽子大,竟然一個人出遠門,沒想到她竟然主動打聽起逍遙島,便都齊齊朝她望過去。
陳平安卻比較興奮,不但打量這姑娘,還看她的籃子,片刻後收回眼神,就迫不及待地朝霍滄月耳語:“她籃子裏,好像是我的同類水族。”
霍滄月聽了,沒當回事,回他一句,“興許是鹹魚。”
陳平安見她這樣不當回事,急着起來,“真的,而且有些道行的。”
霍滄月這才拿正眼看朝那小竹籃,只是她這才看過去,就引得對方主意,然後也不知那姑娘是不是心虛,将籃子提到另外一邊。
“你看,她心虛了。”陳平安見此,立即說道。
也不知是不是陳平安那目光太過于直接,還是怎的,那姑娘又忽然要将吃食打包,仰頭灌了滿滿一口茶水,便提着籃子和吃食直接走了。
一直低頭吃飯的楊長生見此,也發表感言,“她在害怕你們。”
“胡說八道,我這麽可愛姐姐這麽漂亮,要害怕也是怕你一直拉着臉。”陳平安反駁着,一顆心卻始終在那姑娘已經提走的籃子裏,于是朝霍滄月建議:“來都來了,路程又不遠,我們去這逍遙島看看呗。”
霍滄月本就有這想法的,不過現在團隊裏還有個楊長生,所以也要征求他的意見,“你呢?”因此霍滄月問着他。
楊長生沒什麽興趣,但架不住陳平安那雙殷切的目光,“那就去呗。”
小二得知他們也要去,似乎又變得熱情了一些,還細致地講了遇到那黃大仙要怎樣虔誠。
霍滄月和陳平安都笑眯眯地應着,唯獨楊長生一個人拉着臉站在一旁格格不入。
等上了驢車,楊長生才忍不住 :“你倆一天樂呵呵地,小二一看就不是好人。”
“何止不是好人,還不是人呢!”霍滄月接了他的話,回頭朝那河邊草屋看去,只是哪裏還有什麽草屋?有的只是迷霧裏張開的一張血盆大口。
陳平安也瞧見了,只裝模作樣地拿手到胸前念了一聲‘阿彌陀佛’!随後轉頭問霍滄月,“咱們不渡它麽?可憐吶,都是迷途路上的可憐人。”
霍滄月聽得這話,怪異地看了他一眼,“兄弟你沒事吧?他可憐?還有都要還俗了,收起你那假麽二三的慈悲心。”
陳平安心想,我說兩句場面話還不行麽?
而楊長生聽他倆人你一言我一句,再加上這一段時間對他們的了解,也總結了出來,“那小二不是人?”只是仍舊有些難以置信,一手拽進缰繩,回頭又看了一眼。
但看到的是人啊,小二還笑眯眯地站在路邊朝他們揮手送別呢!
不過又清楚地從陳平安口中聽道:“自然不是。”
楊長生本還想追究,為何自己看到的是人?但是轉頭一想,霍滄月一個玄門異類,至于陳平安本就不是人,他能看到自己看不穿的,也是情理之中,倒也就不再糾結了。
只是心中略有些失落。
有那麽一瞬間,楊長生覺得自己仿若一個廢物一樣,垂頭看了看手裏的驢鞭,心想也就只能趕車了。
他們的驢車并不快,所以和那個提着籃子的姑娘,中間總是維持着一段距離,直至分了路,沿途的路變得崎岖起來,驢子走得太吃力了,楊長生看着它卻哼都不哼唧一聲,也沒好意思将那驢鞭落下,只轉頭朝霍滄月提議道:“要不,咱們走路去吧,翠花看起來太累了。”
翠花是這驢子的名字,昨晚和那小鬼打牌的時候,陳平安給取的。
霍滄月覺得十分土氣,但是陳平安一口認定,賤名好養活。
于是霍滄月又覺得還是很有理的,驢子就擁有了這個名字。
當時翠花應該是十分不滿意這個名字的,僵在原地沒動一下蹄子,直至楊長生舉起鞭子,它似乎察覺出來,生怕挨鞭子,這才繼續走的。
而此刻霍滄月看了看前面崎岖得過份的山路,又看了看拉攏着眼皮的翠花,“那行吧。”
她和陳平安依次跳下驢車,楊長生将驢車趕到旁邊的小灌木林裏,從毛驢身上解下了車,将驢子拴在旁邊的一棵松樹上,想着這裏應該也沒什麽路人,沒人會把驢子遷走的。
然後三人便順着這蜿蜒崎岖的山道繼續往前走。
哪裏曉得,他們這人影才消失在前面的轉彎處,那上面的林子裏就鬼鬼祟祟跑來兩只黃鼠狼,直接将翠花的繩子解開,拉着往山裏去了。
三人還不曉得,只吐槽着這裏的山路越走越艱難,前面還直接沒了路,萬丈深的懸崖中間,就只有一跟藤條編織成的吊橋,膽子小心态不穩的,走上去兩步肯定就直接從那臉盆大的空隙間掉下去,直接砸個稀爛。
而那個走在前面的麻花大辮子姑娘,這會兒也被攔在了這裏。
她顯然正在和籃子裏的東西說話,壓根沒有留意到霍滄月一行人已經靠近。應該也是被這粗糙的吊橋吓着了,帶着些哭腔說道:“我真的不敢,掉下去就沒了。”
但是籃子裏的東西十分迫切地想到那所謂的逍遙島,所以還耐心勸着鼓勵着她,“親愛的,你就當是為了我,只要到了那裏,我恢複了人身,我們就結婚,生一堆可愛的孩子,然後一輩子幸福到老。”
這是個男人的聲音,說不得聲音有多好聽,但是這話的确是不少小姑娘喜歡聽的。
大部份的小姑娘都很好騙,并不要對方多有錢有權,只希望對方的眼裏只有一個人,所以這種給小姑娘的未來畫大餅,特別容易騙到人。
會讓小姑娘覺得你果然愛她,所以你未來的計劃裏,處處有她的身影。
但是卻沒有人考慮過,這種計劃也就是上嘴皮碰一碰下嘴皮就出來了,連個計劃書都不用寫的。
所以霍滄月一聽到,就覺得這個姑娘八成是被騙了。不過還不了解對方到底是個什麽東西,也不好就此下定論。所以看到陳平安那一副表情,只怕接下來也說不出什麽好話,就先一步捂住他的嘴巴,“別亂說話。”
陳平安一張臉憋得鐵青,不高興地掙脫,動了動嘴皮,最終哼了一聲,還是将那話給吞了回去。
而他們這番動作,也引得那姑娘的目光探尋過來,看到是他們,不免又防備起來,下意識地将籃子放到身後去。
但又因她膽子小,害怕這吊橋得很,于是鼓足了勇氣朝霍滄月打招呼,“原來是你們啊,你們也要過去麽?我們要不要一起?”
陳平安卻想,這結伴也沒什麽意義啊,還不是各走各的,難不成能叫楊長生背她?
霍滄月則直接答應,有些好奇那籃子裏的東西到底是什麽玩意兒,“好啊。”
那姑娘一聽她答應,臉上擔憂的表情明顯是少了許多,然後目光竟然還真朝楊長生看過去,“我有些恐高,可不可麻煩這位小兄弟背我過去……”
陳平安聽得這話,眼睛珠子都險些瞪出來,不等楊長生拒絕就直言道:“你恐高就不要來啊!你也知道喊他小哥,你看他那小身板,哪裏背得動你這幾十百斤的。”
霍滄月雖然也想這樣說,但還是想不通什麽時候可愛的小和尚怎麽嘴巴變成這樣了?如今說話可謂是一針見血。
而明顯是陳平安這話音落下,那籃子裏的東西就開口說話了,明顯十分埋怨陳平安多嘴,只聽他似乎還流着唾液含糊不清地說道:“這個該死的小禿驢,等到地方我吃了他給你解氣,媳婦別生氣。”
原本也因陳平安這話臉色變得不好看的麻花辮姑娘好像也是得到了安慰,但仍舊是沒放棄,直直看着楊長生,“這位小哥,可以麽?”
楊長生冷漠搖頭,拒絕得很果斷,“不可以。”然後率先自己走上那樹藤吊橋。
霍滄月和陳平安也連忙跟上,等從橋尾拉開了距離,兩人立馬交頭接耳地說道:“那東西該不會覺得,咱們沒聽到他的聲音吧?”
等他們走完的時候,那麻花姑娘似乎還是被籃子裏的東西勸動,小心翼翼地扶着那邊上的樹藤走過來了。
三人看了一眼,便繼續朝前走路走去。
和那店小二所言,快天黑的時候,他們就到了這條山路的終點,這裏是一個巨大的豁口,前面就是将近八十度的斜坡,滑下去和掉下懸崖是沒有兩樣的。
但此處也不見什麽大山,更沒有什麽天池,太陽沒有完全落山,月亮也還沒爬上柳梢頭,不過卻共存在這一片天空中。
這并不是什麽稀奇的事情,但因為這地裏環境的問題,月亮和太陽都在那山縫中,一下就形成了一個奇怪的景象。
遠遠看去,竟融合成了一個詭異的圖騰。
而就在這時候,兩側的樹林裏傳來簌簌的聲音,像是有人踩在那柔軟的松枝上發出的。
麻花辮姑娘這個時候也來了,四個人齊齊朝那林子裏往去,只見幾次樹枝在晃動,随着聲音越來越近,幾個黃色的影子就從林子裏鑽出來了。
是四只黃鼠狼。
确切地說,是四個黃大仙。因為它們并不像是畜生那般四肢着地,反而像是人一般立起來,兩只前爪放在身前,齊刷刷地朝他們四人作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