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氣,淡淡的哼了一聲,伸手去取池上的幹毛巾。
陸小鳳見他不理不睬,越發緊緊地靠了過來,膩在他身上,不滿的喚了一聲:“阿鴻·····”
葉孤鴻揚眉,道,“怎麽了你。”
陸小鳳湊了上去,眼裏滿是他霧氣熏蒸下白皙瑰麗的顏色,不由得開口就說道:“你不是說,有獎勵嗎?”
葉孤鴻輕笑了一聲,“你身邊不是有美人相伴,嗯?”
鼻音輕揚,一下撩動了他的心弦。
陸小鳳忙道:“不過就是個普通朋友罷了,難道說:“你吃醋了。”
葉孤鴻歪頭看了他一眼,才慢吞吞地說:“敢為你吃醋的人,必定已經淹死在那醋海裏了。”
陸小鳳讪讪地摸摸下巴,“哪有這麽嚴重,不過就是遇見幾個不錯的女孩子,多聊了幾句,”他偷偷看葉孤鴻,“再說,真沒幾個······”
葉孤鴻道:“你別說,我也沒空去數,等我數完了,只怕天都黑了。”
陸小鳳臉也黑了,只好小聲說:“我現在真是規矩的很,不信你可以問司空摘星,他的消息渠道你總該信吧。”又忍不住小聲咕嚕道:“明明是你自己說,我在外頭怎麽做是我的自己,不需要顧忌什麽來着,這時候又翻舊賬。”
“心裏不舒服?”葉孤鴻問,“不舒服就出去透透氣,不用再進來了。”
陸小鳳不吭聲了,他也是有脾氣的,他們相識已近八年,他表明心跡已近四年,這四年來,他們的關系一直這樣若即若離,葉孤鴻不曾同意也不拒絕,不少朋友看出點端倪詢問,他也只好支支吾吾打個哈哈過了,這其中固然有他平素拈花惹草的原因,但他這樣做也是有心思的,特別是這最後幾年,葉孤鴻暧昧不明的态度令他十分窩火,幾番追問不得其果,他又是挫敗又是惘然,惘然的看不清方向,這種事又不好與人宣揚,竟連個能陪着傾吐心事醉酒的人都沒有,也不由得想去找幾株解語花。
他曾一度也先放棄,可有什麽辦法了,葉孤鴻這般吊着他,送幾壇好酒,講幾句軟語,帶幾分醋意,他就又巴巴的将自己送過來了。
這般不上不下,不尴不尬。
葉孤鴻看着沉默的陸小鳳,眉間也不由浮現一抹輕愁,若說相識之初有幾分結交古龍親生兒子的意思,但日後卻是逐漸認識了這個活生生的人,真心與他為友。自以為無論知己好友,還是生平宿敵,與這個人相知相望,都不愧是一件暢快淋漓的樂事。
只是情轉濃時不由人,八年前的那場鬧劇在朋友間引為笑談,他也不曾在意,有時還配合朋友打趣他,原本朋友間相互取笑就是一件極平常極輕松的事情。但四年前那句鄭重其事的“我真的挺喜歡你的”就叫葉孤鴻得心顫了又顫,然後不知怎麽的這感情就變了味道。
雖然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喜歡一個男人,但有一天他突然覺得就算喜歡陸小鳳,也不是什麽不能接受的事情。
可這種事情,他真是有些茫然,一旦傳開,葉孤城,即使遠在南海,也會趕來追殺陸小鳳吧,還有師父和小九,只怕來得更快。
若說這些事,尚好擺平,可若是真親密無間了,自己私底下的那些事,該怎麽說,說利用霍休的財富建立起的聯通天下的信息網是自己的手筆,說惡名昭彰的青衣樓是自家阿大葉青衣一手訓練出來的,這些也罷了,可,兄長之将篡,師尊之将奪,這些該怎麽說?
若是說了,他與陸小鳳該怎麽相處,若是不說,日後事發,他又怎麽能坦坦蕩蕩的見他!
而且,無論是當朝小皇帝,還是石雁掌門師兄,都是陸小鳳的朋友,一旦他知道這些事,他又當如何自處!
是大義滅親,還是昧着良心?
他模模糊糊的想,還是大義滅親的可能性更大吧。
可這,絕不是他葉孤鴻所樂見的。
他不怕與他為敵,但絕不願這般愛恨糾纏!
為友,要怡然有趣,為敵,也要痛快淋漓!
他只是想過了這些日子,他就能從江湖之中脫身,敗了,自然身死名消,勝了,則又是另一番風景。那時候,或相忘于江湖,或多年之後,某個花落時節又逢君,相逢一笑,泯恩仇。
他心裏想着與陸小鳳淡一些,又忍不住珍惜享受現在這段時光,與陸小鳳相處的時光。聽聞陸小鳳那些紅顏知己的事情,心裏又忍不住脾氣。他也是出身尊貴,又是兄長師父寵溺慣了,常人看着溫和,實際從來肆無忌憚,又是又遇着陸小鳳這樣一個一連數月見不着面,偏偏緋聞滿耳都是的人,哪裏忍得住,便成了如今的光景。
葉孤鴻想着,也不禁悠悠地長嘆了一聲。
兩人躺在湯池裏,各自想着心事,一時竟是無語。
陸小鳳突然說道:“阿鴻,你有沒有想過,當日那個放出木道人受傷的假消息的人,應該是很熟悉你的人。”
“嗯?為什麽”
那個消息是突然間傳開的,他能在很短的時間讓你知道這個消息,說明他很熟悉你的消息網,甚至可能有你的傳訊鴿子。
葉孤鴻沉默了一瞬,能有他的傳訊鴿子的人,都是他多年來相交的好友,他悠悠的道:“不管他是誰,我都決定原諒他了,畢竟,他并不想殺我,是嗎?”
陸小鳳說道:“難道你不好奇他為什麽這麽做?”
葉孤鴻只是懶洋洋地說道:“好奇心多了,麻煩也就多了,還是少點好。”
陸小鳳忍不住尴尬的摸摸鼻子。
葉孤鴻輕嘆了一聲,又問道:“你們當真決定幫那上官丹鳳?”
陸小鳳“嗯”了一聲。
葉孤鴻含着一顆紫葡萄,皺了眉,“我總覺得那個女人有問題。”
陸小鳳看着他,也皺眉:“只是一個美貌的女子,我跟她什麽都沒有。”
葉孤鴻看了他一眼,覺得他真把自己當成妒夫了,只好說:“算了,當我沒說。”
陸小鳳也順從的轉換話題,“依你看,是誰要司空摘星來偷上官丹鳳的?”
葉孤鴻道:“能出得起二十萬兩銀子的人并不多,要知道太原三大花魁綁起來也沒有這個價。”
陸小鳳怔了怔,“應該,不是這種用意。”他突然又說,“還有,你怎麽知道······”花魁的價格?
葉孤鴻微翹了唇角,“而且,能請得動司空摘星的人也不多,與目前你追查的這件事有關的人更少,更有趣的事,如果那個人對你和司空摘星夠熟悉,那他有可能不是讓司空摘星來偷,而是讓他偷不着。”
陸小鳳想了想,“司空摘星對主顧都是盡心盡力的。”
葉孤鴻說,“如果那一隊輕騎也是那主顧派來的呢?”
陸小鳳道:“也有道理,”他嘆氣道:“不過我更糊塗了。”
葉孤鴻不說話了,希望偷走上官丹鳳的,應該只可能是名單上的另兩個人,霍休,獨孤一鶴,而那一隊人馬,很明顯來至青衣樓,陸小鳳得到的消息是獨孤一鶴是青衣樓的總瓢把子,而葉孤鴻知道,霍休才是。
但他并不希望他們去查霍休,他雖然一直将霍休擺在前臺,又希望霍休一直神秘,這樣才不會有人注意真正掌控天下商道的自己,一旦霍休不再神秘,自己就很有可能暴露。而霍休又是一只老狐貍,一旦風吹草動,不知又會玩出什麽花樣來,給計劃增添不必要的麻煩。
所以,他不知道該怎麽告訴陸小鳳。
葉孤鴻将身子往水下沉了沉,望着陸小鳳笑道:“管他怎麽樣呢,反正,麻煩是你的,我只是看熱鬧的。”
陸小鳳也笑了,道:“好,麻煩是我的,你只管看熱鬧。”他伸手端起葉孤鴻剛剛放下的酒杯,正要映着美人唇印淺酌一番,卻發現杯中已經空了,只好悻悻然放下酒杯,也抓了顆葡萄含在嘴裏。眼裏卻只盯着葉孤鴻看。
葉孤鴻已在池中泡了許久,不知是不耐陸小鳳的目光,還是确實泡的夠了,他霍然起身,瑩白的身子從水中露出,陸小鳳正看得心肝兒怦怦直跳,就被一襲青衫遮住了,倒是葉孤鴻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轉身坐到榻上。
他此時衣衫未系,濕漉漉的長發披散着,倚靠榻上的身姿十分慵懶,更見發際那一滴水流過眉梢、眼角,流過下颌、鎖骨,流過胸膛······
陸小鳳看得都呆了。
倒是葉孤鴻看了他一眼,皺了眉,“衣服全都濕了,不難受嗎?”陸小鳳本是衣冠楚楚而來,一跤跌進水裏,的确是落湯雞一般摸樣,方才兩人靠的近尚不覺得,這時卻是看得葉孤鴻直皺眉,他從衣箱中翻出一件衣裳,又從架子上取下幹毛巾,劈手扔給陸小鳳,也不看他接住了沒有,自己就躺在榻上,懶懶散散的瞑了目休息。
過了一陣,感覺到有陰影覆上,他倏爾睜開眼,看着伏在他身前的陸小鳳,才揚唇一笑,說道:“陸小鳳,其實······。”他突然想告訴陸小鳳他的前世今生,是誰給了我他動人的感情和感動,讓他見到了傳說之中江湖中人的潇散與灑脫,故事中的正義與俠義,給他這個從輪回中來的人洗去了滄桑的消沉,自來到這世上,再沒有人,沒有人可以,只有你。
陸小鳳。
可是他終究什麽也沒又說。
他看着陸小鳳,又閉上眼,輕輕對他說:“睡吧。”
等葉孤鴻醒過來的時候,陸小鳳早已離去,只有身旁那兒淺淺凹下去的人印兒,靜靜地述說着他安靜的在這兒躺了一夜。
葉孤鴻坐起身來,想象了一下陸小鳳躺在身邊的樣子,無聲的笑了笑。
今朝有酒今朝醉,莫待無花空折枝。
且珍惜眼前的時光和人吧。
這時,他才想起,自己昨夜似乎是準備出去的,獨孤一鶴與西門吹雪一戰不就是在昨夜嗎?
美色誤事啊。
他想了想陸小鳳那張臉,不由輕聲笑了笑。
這時,一個青衣人走了進來,輕輕地喚了一聲:“少爺。”
葉孤鴻擡頭笑了一下:“阿九過來了啊。”
那是一個俊秀的年輕人,比葉孤鴻看着稍大一些,很是沉穩內斂的樣子,他輕輕“恩”了一聲,從案上取來了梳篦給葉孤鴻梳頭。
葉孤鴻也沒拒絕,只是笑着道:“你啊,如今也是手握天下的葉青酒葉大總管了,怎麽還為我做這些小事。”
這個年輕人也叫做葉青酒?
9山上的小樓
這個年輕人也叫做葉青酒?
可他分明不是上一次出現的那個人。
那個人,冷酷、自負,又帶着孩子般的蠻橫。
這一個,卻內斂、溫和而深沉。
到底誰才是葉青酒?
若他不是葉青酒,他又是誰?
葉青酒微笑道:“阿九的本職本就是照顧少爺,這二十年來,有誰比阿九做得更好。交給別人,阿九怎麽能放心!”他靈活的手指輕輕巧巧地将長發挽成一個發髻,又說:“照顧少爺,是城主交給阿九的責任。”
葉孤鴻輕笑一聲,“我不過說一句,倒遭了你這麽多埋怨,連城主都搬出來了。給了你幾分顏色,你就敢指責你家少爺了啊。”
葉青酒取了一塊青玉飾于他發間,微笑道:“阿九不敢。”放下梳篦,才讓小婢端進來洗漱水,服侍葉孤鴻洗漱。
等到小婢們魚貫退出,葉青酒才道:“昨夜獨孤一鶴死于西門吹雪劍下,疑是霍天青事前動了手腳。”
葉孤鴻目光一頓,嘆道:“你說這霍天青到底是昏了頭了還是昏了頭了?算了,不提他了,說說別的吧。”
葉青酒笑笑,道;“給朝中老大人們的禮送了過去,倒是有幾位的回禮頗有趣。”
“噢,”葉孤鴻道:“整理出來你過目,撿幾個拉攏過來,別太顯眼就成。倒是徐忠澤徐大将軍,如今走到哪裏了?”
葉青酒道:“将至太原。”
葉孤鴻聞言直起身來,“總算出來了,他堂堂一個大将軍,出趟京城倒比皇帝還難,。”
葉青酒道:“徐大将軍位高權重,自然是難得有空,這次也是不少人上書彈劾,皇帝才放他托病回鄉的。”
葉孤鴻道:“将軍身死戰場便罷,若是死于言家之口,才是死不瞑目。這麽些年,徐将軍也是夠能忍的了。阿九你去安排,等我這邊事了了我要去見他。”
葉青酒道:“說起來,小九倒是傳信過來說,你要查的那位上官公主确有其人,家裏不善經營,如今破落的很,至于上官飛燕一直不曾回去,這兩個月來,她不曾與上官丹鳳同時出現過。”
葉孤鴻低低笑起來,道:“果真這樣,看來事情更複雜了。”又道,“珠光寶氣閣要過戶給上官丹鳳,霍天青已不是珠光寶氣閣的總管,明日起,我們也進入珠寶市場,掐斷珠光寶氣閣在沿海的貨源,利用我們在各國的商團引進寶石,打壓珠光寶氣閣,一個月內,我要看到一個新的天下第一珠寶商。”
葉青酒點頭笑道:“沒問題,我也早就想插手珠寶買賣了,只不想與天禽門有什麽不快。”
葉孤鴻頓了頓,又道:“還有霍休那邊,密切注意他。”
葉青酒道:“放心,我有分寸。”
葉孤鴻道:“那就交給你了,我還有事,先走了。”
葉青酒笑道:“少爺說的是陸小鳳的事?少爺現在是要去找陸小鳳嗎,不怕小九知道了提着劍追過去砍那只鳳凰。”說的是八年前的那件事。
葉孤鴻想起當年的情形,也笑了,道:“那你就幫我瞞着他吧。”
客舍青青柳色新,這家客棧處于鄉間,堂前有桃李,後院有榆柳,雞鳴犬吠,時時響起,農家氛圍極好,葉孤鴻的心情也很好,連看着這一家小客棧也順眼多了,他剛想進去,就聽見一個女聲失聲道:“你在說什麽?”
接着是西門吹雪低沉的聲音,“獨孤一鶴既然是青衣樓的總瓢把子,青衣樓……”葉孤鴻有些躊躇,猶豫着進還是不進,他不太想面對這個話題,關于青衣樓的話題。
那女子卻忽然打斷了他的話,怒目嗔道:“你說我師父是青衣樓的人?你是不是瘋了?他老人家這次到關中來,就因為他得到這個消息,知道青衣第一樓就在……”葉孤鴻看了這烈性女子一眼,是孫秀青,看來是峨眉四秀到了。
忽然問,後面的窗子外“铮”的一響,一道細如牛毛般的烏光破窗而入,打在她背上。
她的臉突然扭曲,人已向西門吹雪倒了過去。石秀雪距離後窗最近,怒喝着翻身,撲過去,但這時窗外又有道烏光一閃而入,來勢之急,竟使她根本無法閃避。
她大叫着,手裏的劍脫手飛出,她的人卻已倒了下去。
這時孫秀青的人已倒在西門吹雪身上,西門吹雪突然用一只手抱起了她的腰,另一只手已反腕拔劍,劍光一閃,他的人和劍竟似已合為一體,突然間已穿窗而出。
陸小鳳卻早巳從另一扇窗于裏掠出,只聽馬秀真、葉秀珠怒喝着,也跟着追了出來。
夜色深沉,晚風吹着窗後的菜園,哪裏還看得見人影?
再過去那濃密的桑林中,卻有犬吠聲傳來。西門吹雪的劍光已入林。
花滿樓俯下身子,輕輕的抱起了石秀雪,石秀雪的心還在跳,卻已跳得很微弱。
葉孤鴻忍不住過去查看了傷口,覺得棘手,不由對花滿樓說:“快帶她去追西門吹雪,他準備救一個,就可以救第二個。”
花滿樓一怔,眉頭漸疏開,起身飛快躍出窗去,身影轉瞬消失在林中。他雖然是個瞎子,但瞎如蝙蝠,又輕功高妙,說不定最後追上西門吹雪的人不是峨眉二女,反而是他。
就在這時,葉孤鴻聽見陸小鳳的聲音在後窗外問:“她中的是什麽暗器?”
葉孤鴻道:“是毒針。”
陸小鳳道:“你不能救?”
葉孤鴻嘆了一聲:“很難。本是無救之毒,但可以帶着她飛奔一段,将毒性發散,然後慢慢配藥,可徐徐圖之。”
陸小鳳沉默了,道:“所以你讓花滿樓帶着石秀雪追在西門吹雪身後。”
葉孤鴻說:“西門吹雪不是見死不救的人,他既然能救人,多救一個又如何,”他又道,“峨眉四秀也叫我一聲師叔,我也極喜愛石秀雪這小丫頭,若是她與花滿樓能成其好事,我也樂見其成。秀真大方,秀珠老實,唯有秀青那丫頭,尖牙利齒,我一分也受不了······”陸小鳳無奈的看着他,心想他到底在想些什麽東西,竟然還有心思想女孩子!
陸小鳳說:“我要去一個地方。”
葉孤鴻說:“我去把需要的藥材備好送去西門吹雪那兒,然後去找你。”
陸小鳳不禁問道:“你不是喜歡石秀雪嗎,為什麽不親自去救她?”
葉孤鴻說:“因為我很懶,能不做的事情就不想做。”
陸小鳳也想翻白眼,你還知道自己很懶!他又問:“連自己頗有好感的人都不去救?”
葉孤鴻說:“如果我不願意救,她早已經死了。我只是不打算親手救,她只是旁人,我早已經有心愛的人了。”
陸小鳳問道:“那是誰?”
葉孤鴻轉過頭看着他,微微笑了起來。
陸小鳳覺得心怦怦跳了起來。
樹林中帶着初春木葉的清香,風中的寒意雖更重,但天地間卻是和平而寧靜的。
葉孤鴻倚在樹邊等陸小鳳。
陸小鳳已經來了。
但他卻沒有走近。
我們都知道,等待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但我們也許不曾細細體味,被等待卻是一件無比幸福的事情。你看着那等待你的身影,仿佛亘古就存在,永遠不會動搖。你心中就會激蕩起一種平靜,那是一種類似于歸宿的感覺。
陸小鳳不忍打破這種感覺。
所以他遠遠駐足凝望。
只到葉孤鴻回過頭來,微微笑道:“你來了。”
陸小鳳說:“嗯。”
等到陸小鳳走近了,葉孤鴻突然把頭湊到他脖子跟前,聞了又聞。
陸小鳳全身都僵直了,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脖子上,他感到有三根發絲在脖子間撩來撩去,似乎還有一襲暗香萦繞在鼻間。
葉孤鴻擡起頭來,說:“你去喝酒了,這個時候?”他微微皺眉,似是不滿意陸小鳳在幾乎出了兩條人命後跑去喝酒。
陸小鳳道:“啊?恩······我剛剛喝了霍休半壇子酒。”
葉孤鴻又不禁很意外:“你已見過了他?”
陸小鳳道:“我沒有,酒是他送給霍天青的,他有個小樓就在珠光寶氣閣後面的山上。”
葉孤鴻動容道:“小樓?”
陸小鳳一字字道:“不錯,小樓!”
他緩緩的說道:“你還記不記得孫秀青剛才說過的話?”
葉孤鴻當然記得。——“獨孤一鶴這次到關中來,就因為他得到了一個消息,他知道青衣第一樓就在……”
葉孤鴻也知道這句話說的是什麽,可他什麽也不能說。
他只苦笑道:“你是不是認為霍休的那座小樓,就是青衣第一樓?”
陸小鳳沒有回答這句話,這句話已用不着回答。
山并不高,山勢卻很拔秀。上山數裏,就可以看見一點燈光,燈光在黑暗中看來分外明亮。
葉孤鴻說:“那就是小樓。”他說的并不是問句。
但陸小鳳卻沒有注意,他只是看着一盞燈火。
葉孤鴻問:“你覺得霍休就是青衣樓的總瓢把子,是數件血案的幕後兇手?”
陸小鳳說:“你想說什麽?”因為這分明是顯而易見的事情。
葉孤鴻道:“霍休是我的朋友,而且,他也是你的朋友,還對你一向不錯。”
陸小鳳冷冷道:“你以為我會冤枉他?我雖然常常被人冤枉,卻還沒有冤枉過別人。”
他忽然顯得很煩躁,因為他心裏也有種矛盾。
能趕快結束這件事,趕快揭穿這秘密當然最好,但他卻實在不希望發現那陰險惡毒的青衣樓主,真是他的朋友。
葉孤鴻看着他,覺得這并不是一個說話的好時機,雖然他很想問他發現那真相後會怎樣對待霍休,更想問他如果有一天自己站在正義和道德的對立面,他又會怎樣對待自己?
最終,他只是悠悠地嘆了一口氣。
10葉孤鴻的情話
夜色漸漸深沉,兩人穿過樹林,來到了小樓底下。
陸小鳳也覺得自己剛剛有些過了,雖然有些煩躁,卻不該對葉孤鴻冷言冷語,以致現在氣氛低沉,他看着葉孤鴻低着頭專心走路的樣子,心裏更是煩悶了,心急則亂,卻不知說什麽好。
葉孤鴻感受到他的目光,于是說:“我想告訴你一件事。”
陸小鳳像一個判刑的犯人突蒙大赦一般擡起頭來,眼睛晶亮晶亮的,問道:“什麽事?”
葉孤鴻笑着說:“雖然我不曾施展武藝,但我并不是不懂武功。”
陸小鳳說:“這我能想得到,但看你的醫術和眼力,武功就絕不會差了。”
葉孤鴻說:“我習劍。”
陸小鳳有些驚訝,又笑着打量他,“你竟然是個劍客!”
葉孤鴻又說,“但你知道,劍客是需要劍的,不需要好劍,至少得有一把劍,而我從不帶劍。”
陸小鳳怔了怔,喃喃道,“我第一次聽說有不帶劍的劍客,西門吹雪會鄙視你的。”
葉孤鴻嘆了口氣說:“所以,除了跑得快些,我有武功與沒武功其實沒多大區別。”
陸小鳳有些呆。
葉孤鴻說:“聽說霍休武功很高。”
陸小鳳說:“是的。”
葉孤鴻微笑着看着他:“所以你要保護我。”
陸小鳳眨了眨眼,突然說:“好!”他的眼睛裏突然又充滿了熱情,他挺起胸膛,雄赳赳氣昂昂的向小樓走去。
我們可不可說,這就是愛情的力量?
朱紅色的門是閉着的,門上卻有個大字:“推”!陸小鳳就推,一推,門就開了。
無論什麽樣的門,都能推得開的,也只看你肯不肯去推,敢不敢去推而已。
門裏是條寬而曲折的甬道,走過一段,轉角處又有個大字:“轉”。
陸小鳳就轉過去,轉了幾個彎後,走上一個石臺,迎面又有個大字:“停”。
陸小鳳停了下來,葉孤鴻當然也跟着停下。卻忍不住問道:“你為什麽忽然變得這麽聽話?”
陸小鳳道:“聽說這裏有一百零八處機關埋伏,你知不知道在哪裏?”
葉孤鴻摸摸鼻子,沒有說話。
陸小鳳笑了笑,道:“既然不知道,為什麽不索性大方些。”
葉孤鴻笑道:“有道理。”
陸小鳳道:“一點也不錯,所以他們要我停,我就停,要我走,我就走。”
葉孤鴻忍不住笑起來,道:“像你這麽聽話的人,倒實在少見得很。”
陸小鳳道:“既然我這麽樣聽話,別人又怎麽好意思再來對付我?”他頓了頓,又低聲說:“我一貫都是很聽你的話的。”
葉孤鴻一怔,忍不住低聲笑出聲來。心想你平時倒真是聽話,可到了那些時候,你卻比誰都有主張。
葉孤鴻不由搖頭輕嘆道:“你無論做什麽事,好像都有你自己一套稀奇古怪的法子,更稀奇的是你的法子居然都是對的。”
陸小鳳還沒有開口,忽然發現他們站着的這石臺在漸漸的往下沉。
然後他就發現他們已到了一間六角形的石屋裏,一張石桌上,桌上也有個大字:“喝”。桌子正中,并排擺着兩碗酒。
陸小鳳笑了,道:“看來聽話的人總是有好處的。”
葉孤鴻也笑了,他上前端起一碗酒,“好酒。”這是真正的泸州大曲,霍休從不拿次酒招待客人,葉孤鴻也不會喝。
陸小鳳也端起一碗酒,兩人相視一笑,一飲而盡。
酒碗的底上,也有個字:“摔”!
于是他就将這只碗摔了出去,“當”的,摔在石壁上,摔得粉碎。
然後他就發覺石壁忽然開始移動,露出了一道暗門。門後有幾十級石階,通向地底。
下面就是山腹,6小風還沒有走下去,已看到了一片珠光寶氣。
山腹是空的,方圓數十丈,堆着一杆杆的紅纓槍,一柄柄的鬼頭刀,還有一箱箱的黃金珠寶。
陸小鳳這一生中,從來也沒有看見過這麽多刀槍和珠寶。
可是最令他驚異的,并不是這些珠寶和刀槍,而是四個人。四個老人。他們赫然都是帝王的打扮,各個自稱為金鵬王朝第十三代大金鵬王,卻又宛如瘋子一般。
後面山壁的那扇門還是開着的,陸小鳳不願與這些老人糾纏,他悄悄拉了拉葉孤鴻的衣袂,兩個人一起縱身掠了過去。
門後又是條甬道,甬道的盡頭又有扇門,就看見了霍休。
霍休身上穿着套已洗得發了白的藍布衣裳,赤足穿着雙破草鞋,正坐在地上,用一只破錫壺,在紅泥小火爐上溫酒。
好香的酒。
陸小鳳看着自己身上鮮紅的鬥篷,再看看他身上已洗得發白的舊衣服,忍不住笑道:“等我有你這麽多家當的時候,我也會穿你這種衣服的。”
霍休道:“哦?”
陸小鳳道:“這種衣服只有你這種大富翁才配穿,我還不配。”
霍休道:“為什麽?”
陸小鳳道:“因為一個人若到了真正有錢的時候,無論穿什麽衣服都無所謂了。”
葉孤鴻說:“我卻覺得,既然有錢,為何不能享受,不偷不搶,無愧于心。”
霍休說:“所以你成不了真正的有錢人。”
葉孤鴻搖頭,說道:“我真不明白,明明有绫羅綢緞無數,卻要将東海冰绡洗得發白做衣裳,将鳳尾金絲編成破草鞋,就算這只錫壺是蘇東坡用過的,它一樣是一只破壺,用來收藏尚可,用來煮酒,”他搖搖頭道,“暴殄天物。”
雖這樣說,他還是接過了溫酒的差事,耐心盯着火候,生怕火勢過猛,燒穿錫壺,美酒溢出。他不再說話,而是将空間留給陸小鳳和霍休。
霍休笑着說:“孤鴻雖然散漫了一些,但最是體貼周全,善解人意,有他在身邊實在是一件舒心的事情。”
陸小鳳笑了笑,他豈能不知道,只是因為太知道,才戀戀不舍,糾纏至今。
霍休道:“外面那四個老頭子,你剛才想必已見過了。”
陸小鳳恍然道:“他們難道全都是冒充大金鵬王,來謀奪這筆財富的?”
霍休點點頭,淡淡道:“他們要發財,我就讓他們一天到晚面對着那些黃金珠寶,他們要冒充帝王,我就讓他們一天到晚穿着龍袍坐在王位上,他們雖然想騙財,我卻并沒有虧待他們。”
陸小鳳嘆了口氣,苦笑着:“看來你也不是君子,君子是絕不會用這種法子對人的。”
其實他也不能不承認,用這種法子來對付那種人,正是再恰當也沒有的了。
霍休道:“這些財富本是個很大的秘密,除了我們四人和小王子外,本不該有別人知道的。”
陸小鳳道:“既然如此,他們又怎麽會知道?”
霍休道:“他們也不知道。”
陸小鳳怔住,這句話的意思他聽不懂。
霍休道:“知道這秘密的,是另外一個人,他們只不過是被這人利用的傀儡而已。”
陸小鳳道:“這人是誰呢?”
霍休道:“不知道。”
陸小鳳道:“連他們也不知道?”
霍休冷笑道:“你若是他,你會不會以真面目見人?”
陸小鳳苦笑道:“我不會。”
霍休道:“他們一共只見過這人三次,每次見到他時,他的容貌都不一樣,若不是因為他說話的聲音并沒有改變,他們根本就不相信那是同一個人。”
陸小鳳道:“看來這人不但計劃周密,而且還是個精通易容術的高手。”
葉孤鴻靜靜地聽着,他發現霍休在說謊。
霍休長長嘆了口氣,道:“我最後一次見小王子的時候他才十三歲,時隔四十多年,他現在也已是個垂暮老人了,歲月無情,每個人都要老的。”
陸小鳳聽得一動,道:“那麽你又怎麽能分辨出現在一個六十歲的老人,是不是當年那十三歲的小王子?”
霍休沉吟着,道:“這其中也有個秘密,這秘密還不曾有別人知道!”
霍休道:“金鵬王朝的每一代帝王,都是生有異像的人,他們每一只腳上,都生着六根足趾。”
他們走出這神秘的山窟時,已是淩晨。春風冷而清新,青山翠綠,草上的露珠在曙色中看來,遠比珍珠更晶瑩明亮,這世界還是美妙的。
陸小鳳深深的吸了口氣,苦笑道:“我的預感并沒有錯,今天我果然又遇見了件怪事。”
這件事的發展和變化,的确不是任何人能想像得到的。
葉孤鴻靜靜地看着陸小鳳,陸小鳳的情緒很是低沉,如果說閻鐵珊之死是因為他自己對陸小鳳的友情,那麽獨孤一鶴之死就是源于西門吹雪對陸小鳳的信任,本不該死的人一一因他而死,他怎麽能輕松得起來。葉孤鴻很想幫他,但又知道自己目前最好不要輕舉妄動。
他想了想問:“我給你的那只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