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紅無常 (17)
酆都的夜晚, 就連原本暗淡的天光也收盡餘晖,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覆蓋一切的深藍色餘韻,從厚厚的雲層縫隙間暈染過來。那是從八大寒冰地獄中反射過來的寒光, 将蔓延在大地上的熱氣也收盡了。
罰惡司慮務堂中,大多數的燈燭都熄滅了。只有愆那的桌案前點了靜靜一盞洞冥草燈, 幽幽冷光映着他面前寫着三十五個名字的絹帛。他長長呼出一口氣, 伸手捏了捏自己的鼻梁,眼睛下面泛着淡淡的青色, 眉宇間盡是疲憊。
他食指那尖銳的爪尖輕輕劃着絹帛上“鴦訣”的名字, 顯得有些心煩意亂。
前天的第二場試煉的結尾,自己終究還是心軟了。他也不知道自己那麽做, 到底是對還是錯。
是對是錯都不重要了,顏非如今進入了最後一輪的甄選, 也就是說他一定要到孽鏡臺前照出自己的前世,也照出生死簿上他還剩下多少壽命。那是他最後決定是否要退出的機會。而顏非的身份在這一步也就很難再隐藏下去了。
孽鏡能夠照出每一個人的命魂, 再由命魂照出前世,照出每個候選造作過的另他們下地獄的罪孽。只不過這些過往一般都是碎片式的,而且是以第三人的角度觀看, 往往就像是看一場跟現在的自己毫無關系的皮影戲。有一些鬼也會覺得受到了些沖擊,不過一般都不會太嚴重。
只要不像庫瑪摩羅那樣是真的得到了前世的記憶, 都不會對自己的性情産生太大影響。
問題是愆那從來都看不到顏非的命魂,他不清楚是只有自己看不到, 還是顏非的命魂就真的照不出來。青紅無常之間常常流傳着這樣的迷信:若是青紅無常看不到一個人的命魂,常常說明這個人和自己有夙世因緣, 可能是善緣,也可能是惡緣。愆那不知道該不該相信這樣的傳言,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看不到個別生靈的命魂這樣的事在青紅無常中間也不是沒有發生過。
但如果所有人都看不到顏非的命魂的話,那就是有問題了。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讓別的青紅無常看過顏非的命魂。他也不知道孽鏡中會照出來什麽。
到時候顏非的身份若是被發現,又會是一場風波。也不知道這一次能不能平安渡過……
愆那收好桌上的文書,把罩子扣在洞冥草燈之上,熄去了最後一點光源。此刻按照酆都時間來算已經是四更時分,整個罰惡司都空空蕩蕩的沒有半個影子。愆那也沒有禦劍,只是一邊想着心事,一邊緩步往外走。
剛剛出了罰惡司沒多久,轉入一條幽深曲折的巷道,卻見那漆黑的小路中間,早有一人在等他。
是一襲紅衣的顏非,依然是青鱗鬼的外貌,揚着一張明麗逼人的笑臉,似乎在等他的樣子。
愆那腳步一頓,知道此時要想逃跑也來不及了。從前天他就一直在有意無意躲着顏非,明知道這樣也不過是在拖延時間,卻總是抱着種鴕鳥般的心态。
他無奈道,“這麽晚了,你在這兒做什麽?”
“師父……我……我想見你……”顏非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低下頭,青色的臉頰微微發紫,如果是人形的他,此刻面頰只怕已經和桃花一般紅了。
愆那嘆了口氣,負着手慢慢走向他,“想見我,讓慶忌送個信就是了。何必在這兒等。要是讓人看見了也不好。”
顏非擡起頭來,一雙琥珀般晶瑩剔透的眼睛閃爍着快樂的流光,忽然往前一沖一下子撲在愆那懷裏。愆那一驚,條件反射地張開手接住了顏非,就像顏非小時候那樣。
”師父!我好想你!”大概是因為鼻子埋在愆那的肩膀上,顏非的聲音悶悶的,聽上去有些像是委屈的小狗一般。
愆那心中一片柔軟,也軟下了語氣,伸手拍了拍顏非的後背,“不是前天才見過面。”
“沒有!自從你不告而別以後,我們就沒有好好說過一句話了!”顏非執拗地緊緊摟着愆那的腰,“我一直以為你真的不要我了……”
愆那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說道,“俗語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把你養了這麽大,又不是石頭做的心,當然不會不要你。我知道你不過是年紀到了,從小到大身邊又沒有別人,所以一時糊塗。以前的事,我就當都忘了。只是你也要記住你自己說過的,以後不可再做那些大逆不道之事。”
顏非好一會兒沒有出聲。愆那以為他又在動什麽歪腦筋,便抓着他的肩膀将他推開一些,用威嚴的口吻道,“聽懂了麽?”
沒想到顏非臉上也沒多少難過失落之色,反而十分乖巧地彎着眼睛笑着,“是,師父!”
愆那看着那張臉上太過熟悉的神情,也忍不住露出一絲微笑來。他祭起寶劍,對顏非伸出手說,“上來吧,我帶你去我在酆都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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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非看着那簡陋的屋子,卻仍然是一臉驚奇的樣子。他跑去看那用魁蜮骨頭搭建的床架,還有那些插在牆壁間會自己發出幽魅光芒的洞冥草,還有那些不知什麽生物的殼制成的桌椅,流轉着油彩一般的斑斓光澤。屋子裏陳設簡陋,除了必備的家具和那一整面被挖出了很多凹槽用來儲存書卷的牆,便沒有什麽擺設了。
愆那關門前左右看了一眼,回廊裏十分安靜,其他青無常的房間都靜悄悄關着門。他這才放下心,将門拴上,轉過身來卻見顏非已經一屁股坐在了他的床上,順手拿起床前矮幾上一支短小精致的赑屃骨笛放在手裏把玩着,剛剛放到嘴邊想吹兩聲,便被愆那一把奪過,“別亂動!”
“師父,你竟然會吹笛子嗎?我怎麽都沒聽過?”顏非好奇地問。
愆那淡淡地說道,“這不是我的笛子。是我以前的紅無常的。”
顏非一愣,便默默閉了嘴。
愆那很少提起自己的紅無常,但是顏非知道自己用的渡厄傘和引魂鈴都是那個人的,自己苦苦想要追求的東西,也是屬于那個人的。
雖然那人已經死去很久了,自己卻是那麽地羨慕他。
想要換一個話題,顏非便問,“那天……師父你給我放水……會不會給你找了很多麻煩?”
愆那小心地将骨笛收入櫃子最上層的抽屜裏,漫不經心回答道,“不過是把那條線稍稍往前移了一點。看到的就只有你、那個紅鱗鬼和疾行鬼。那個叫丹祝的和你關系那麽好,不必擔心,至于疾行鬼,他也只是求個過關,他知道得罪我沒有任何意義,我也已經确保他不會胡說了,你可以放心。”
顏非笑盈盈地望着他, “師父,我真的沒想到你會幫我。”
“你确實是該贏的,我不會因為你做了正确的事來懲罰你。”愆那簡單地說道,轉身拿起桌上的茶壺,指尖往那茶爐中一點便燃起了青色的火焰。
“真的就只是這樣嗎?”顏非微微歪着頭,笑容中一縷魅色幽幽蔓延,“師父你難道沒有一點點希望我能留在你身邊嗎?”
愆那知道這小子就是想讓他說句好聽的話,但他偏偏不想說給顏非聽,“我巴不得你這個混小子滾回凡間去,別再給我生事。這次讓你過了關,後面還不知道有多少事要頭疼。”
“師父!你可不能反悔!你說過會幫我的!”
“我只說不會阻止你。”
“可是你答應會選我當你的紅無常啊,如果我連紅無常都沒當上,你怎麽選我?”顏非笑嘻嘻地說着,唇邊露出一點點虎牙的尖。
愆那認真地煮着茶,狀似不經意地說,“你真的想要我選你?我看你和丹祝的配合也不錯,他應該會很想當你的青無常吧?”
顏非眨了兩下眼睛,忽然噗嗤一聲笑出來。
愆那轉頭瞪他,“笑什麽?”
“師父你不會是在吃醋吧?”
愆那故意冷笑兩聲,只是笑得有些太刻意,“我吃醋?吃誰的?你以為我會缺紅無常的備選嗎?”
顏非卻站起身來,走到愆那對面,一把奪過愆那手裏的茶杯,自己熟練地用熱水燙着杯子,“你的紅無常備選只有我一個,你答應過的。”
愆那怎麽依稀從這話裏聽出了一點威脅的意味似的?
“好了,這次你來見我,正好我也有事要問你。自從在地宮中知道了你的身份後,一直都沒有機會好好問你一些事。”愆那在桌前端然坐下,表情嚴肅地看着顏非。
顏非則動作利索地将茶葉分在另一只小茶壺裏,“您問吧。”
“那柳玉生是用什麽辦法改變你的人體微子疏密程度的?柳玉生的方法有沒有什麽弊端?有沒有時效?還有你是怎麽再次找到乾達的屍體的?”愆那一氣問出了一串問題。
顏非為他斟了一杯茶,雙手遞到他面前,“原來是這事。他當時先是給我喝了一種暫時失去意識的藥,然後好像要把我放入一種銅鐵打造的奇怪機巧裏。那東西很大,看上去像一個桶,連着很多銅管。等我醒來的時候就已經是那種煙霧一般的樣子了。至于進入地獄的方法是達撒告訴我的。柳玉生說這種方法的失效大概是人間一個月,相當于地獄中的一年了,所以還算充裕。只不過在鬼身遭到比較大的打擊時有脫殼的危險。只要人身完全從鬼身裏分離的話,我就可能會死。”
“那麽……你是怎麽找到合适的鬼身的?”愆那皺眉問道,“要想找到,應該不是什麽容易的事。我們青無常要附身在人類嬰屍身上,也必須要八字相合,而且那屍體不能死去超過一天的時間。你是以人身附鬼身,只怕不會更容易吧?”
“這個嘛……”顏非猶豫了一下,終于像是下定決心一般和盤托出,“其實……我之前假裝乾達說自己是顏非的朋友,也不完全是騙你……我……我确實認識酆都的人……是之前你不在家的時候,我背着你練習那些捉鬼的法術,機緣巧合下認識的……只不過我一直都沒有告訴過你。很多關于酆都的事,我都是從他那裏知道的……鬼身也是拜托他找到的……”
愆那表情一變,将茶杯在桌上重重一放,“放肆!這麽大的事,你竟然瞞我這麽久?!這麽說在酆都除了我,還有人知道你的真實身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