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紅無常 (16)
一般的鬼一生中只會有一次被姑獲鳥抓着飛的機會, 長大後就算對于那最初的記憶十分模糊, 也隐約有種恐懼和不快的感覺。
顏非承認,這感覺确實不怎麽好。
鋼鐵一般的鳥爪死死抓着他的肩膀, 尖銳的指甲嵌入肉裏,甚至滲出血來。姑獲鳥飛得極快, 迎面吹來的風如刀子一般鋒利, 沉重地壓在他面上,令他喘不過氣來。身體都被凍僵了, 總有種四肢随時要散架的錯覺。可是他不能抱怨, 畢竟這是他的主意,而且身後的丹祝被他硬生生拖來跟着玩兒命都還沒抱怨呢。
兩個人被兩只身形較大的姑獲鳥抓着迅速掠過通往血池的長河。那廣袤無垠的血海在面前漸漸展開。遙遠的天邊有十幾條血紅的天柱從雲層中直垂而下, 宛如許多條粗細不同的紅色絲幔倒挂在那迷茫混沌的天地之間。那是聯通倒扣在八熱地獄之上的八寒地獄的血河,正不停歇地帶着各個地獄中的衆生誕下的卵注入血池之中。遙遙看去, 甚為壯麗冶豔。
他們不需要橫穿整個血池。等活地獄距離酆都最近,只要從血池的邊角斜穿就可以了。
顏非低頭看着那如紅寶石般豔麗的海, 他早就聽師父說過血池是除了少數王族之外所有鬼誕生的地方,可是從這個角度卻看不到裏面那些密密麻麻的卵。不少姑獲鳥在距離岸邊較近的地方搜尋盤旋,不時從海中抓出一些紅紅的不停蠕動的東西, 有些事人形的,有些則不是。它們發出陣陣凄厲嘶啞的啼哭, 但很快便被姑獲鳥一爪子捏爆了腦袋,将殘破的屍體帶回洞中吞吃。也有一些姑獲鳥在岸邊盤旋, 抓起那些被沖到岸上的似乎更加成熟一些了的小鬼,将它們帶去自己在不同地獄的血河邊的洞窟, 當做自己的孩子撫養一陣,等他們長大一點了就将他們趕出去。她們是所有鬼的第一道劫難,也是他們最初的生機。而對于鬼嬰來說,是死是活,全憑運氣。姑獲鳥會将其他被弄死的鬼嬰的內髒弄碎來喂養那些被她們選中的鬼嬰,所以每一只鬼最初都是吃過其他鬼的屍體的。他們生來就要自相殘殺,沒有停歇的時候。
到了血池之畔,大鐵圍山下,姑獲鳥迅速降低了飛行的高度。利爪一松,顏非和丹祝便落在地上,有些狼狽地滾了幾下。那兩只送他們穿過血池的姑獲鳥在空中盤旋兩圈,嘶皞兩聲,叫聲凄厲如啼哭一般,然後便和其他姑獲鳥一起去血池中覓食了。
顏非捂着發出陣陣撕裂般痛楚的肩膀掙紮着要站起來,丹祝綁了他一把,扶着他的手臂。顏非愕然地望着丹祝流血狀況比他還要嚴重的肩膀,“你不疼?”
“這點小傷,不算什麽。”
差點忘記這些鬼耐痛的能力都是超出人類十幾倍不止的……
他們确實節省了不少時間,只怕現在大多數的鬼還在血河和血海裏掙紮呢。顏非知道自己奪冠的希望很大了,但面前還是有一個很嚴峻的挑戰。
屹立在他們面前的大鐵圍山,高達萬仞,連頂都看不到,插入那濃重的雲霧之中。這些通體由堅硬貧瘠的鐵岩鑄就的奇峰峻嶺,在底布尚且有一些林木怪獸,到了中間就只剩下岩石,而最上方則全是寒冷入骨且十分堅硬光華的堅冰寒鐵。除了能夠禦劍或架傘的青紅無常,尋常鬼難以翻過。
如今青無常們有誇娥術的加持或許能夠比平時更容易做到,但是對于他這樣體能上略遜一籌的紅無常候補來說,能完成挑戰便十分不容易了,若想打敗青無常們奪冠,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雖然他現在比很多青無常有優勢,但是他不知道之前是否有鬼同樣想到了利用姑獲鳥渡海的方法,也不知道後面那些鬼究竟和他還差多遠。顏非仰着頭看着那高山,露出幾分惶恐之色。
“別擔心。”丹祝在旁邊說,“這山看着高而已。在大紅蓮地獄,比它高的我也不是沒爬過。有我在,定能把你帶上去。”
顏非感激地看着他,“你這麽夠意思,這次算我欠你一個大人情了。”
“若是沒有你幫忙,我也不能這麽快拿到令牌。也不可能這麽快渡海。就算是扯平了吧。”丹朱沒再多說什麽,将劍背到背上,便一頭沖入前方的莽莽森林之中。
四十名候補已經漸次進入血池之中。愆那便直接飛過了血池,恰好看到顏非和丹祝沖入山腳下的森林之中。
只不過在顏非身後不遠處,一名疾行鬼利用從血河裏撈出來的幾枚鬼卵,“賄賂”了一只姑獲鳥渡了海。這疾行鬼,似乎就是之前從顏非手裏搶過令牌的那一名。
一落地,疾行鬼沒有耽誤時間,立刻便追了上去。這些疾行鬼速度奇快,顏非不一定能贏過他。
愆那沒注意自己竟然為顏非捏了把汗。
剩下的路途中他們已經清除了大部分的猛獸毒蛇,考驗的只剩□□力了。這是紅無常的劣勢,只怕要青無常們幫助才能夠順利完成最後的試煉。愆那的眼睛緊緊跟着那一枚紅色的小點,看着那孩子在林木山石間跌跌撞撞地走着,看着他的速度漸漸變慢,停下來喘息的時候越來越多。那個紅鱗鬼一直在顏非身邊,拉着他拽着他,甚至還背着他在一段直上直下的岩壁上爬了一段。
愆那想起來當年自己試煉的時候,并沒有這樣幫助過哪一個人。當時他只是知道自己一定要通過試煉,一定要離開那個寒冷而殘酷的地方。從這方面看來,這個紅鱗鬼,只怕要比自己溫柔得多。
他如此盡心竭力地幫顏非,想必是已經把顏非當成他的紅無常了。
不知為何,一種深深的不快彌漫在胸腔裏。可是一想到顏非那氣喘籲籲卻仍然拼盡全力都是為了自己,卻又生起一種孩子氣的得意。
愆那暗罵自己活了這麽多年轉生這麽多次,怎麽還會有這麽低等的情緒……
第二試煉的最後階段一般都是最無趣枯燥的。那些青紅無常掙紮着爬山的景象實在沒什麽可看的,只怕就連孽鏡臺前也少了許多觀衆。不過一連幾天,愆那還是日日親臨現場,關注着那些候補的動向。
其實到了現在,就只剩下堅持了。大鐵圍山雖然高,環境雖然惡劣,但是對于早已經過了各大地獄洗禮的衆鬼來說,并非無法征服的。只要他們能堅持下來,就可以過關。
不過即便如此,到第三天的時候,還是有将近十個候補者選擇了放棄。還有另外幾個鬼的令牌被後來追上來的幾個鬼給搶了。
而顏非和丹祝,已經接近頂峰了。
他們已經三天沒吃沒喝,體力接近透支,速度也明顯慢了下來。愆那看着顏非那不穩的步伐和顫抖的手臂,心中一陣陣的鈍痛緩緩蔓延。
他的顏非,什麽時候受過這種苦……
別的鬼都已經習慣這種缺吃少喝的生活了,可顏非哪裏受得了?
他後悔了,好端端和顏非打什麽賭,直接把那臭小子扔回人間不就得了……
一面自責着,一面又控制不住自己不去看。就連愆那手下那跟他比較熟的青無常加亞也覺得有些奇怪了。
“你好像很在意那兩個鬼嘛?”
愆那一驚,回頭瞥了加亞一眼,“哪兩個?”
“你就別裝了。就那兩個啊,那個青鱗鬼和紅鱗鬼。我看他們倆倒是挺配的,長相、身材還有能力都很搭,将來要是成了一對青紅無常,估計不比你和希瓦差。”
剛說完,似乎意識到自己失言提起了不該提的人,加亞連忙閉嘴了。愆那卻仿佛沒有聽到希瓦的名字一般,只是默默盯着那冰雪之中不停移動的兩個小鬼。
他們距離頂峰那條象征過關的刻痕已經很近了。那條痕跡是愆那親自用斬業劍劃出來的,只要顏非最先過了那條線,就算是贏了他和愆那的賭約。
然而此時,那只疾行鬼忽然追了上來,一瞬間就超過了顏非和丹祝,直沖向那終點。顏非似乎急了,手腳并用狼狽地企圖追上,可他用的是尋香鬼的身體,又怎麽可能比得上地獄中速度僅次于慶忌的疾行鬼?
卻在此時,那丹祝忽然發威,整個人如一支疾箭般射了出去,一下子将那疾行鬼撲倒,并用盡全身的力氣将之壓制在身下,同時對顏非大聲喊着,“快沖過去!”
顏非便咬緊牙關,積攢起身體裏最後一點力氣,拼了命一般連滾帶爬地沖向那道刻痕。
然而就在他距離那刻痕只有幾步之遙的時候,忽然丹祝發出一聲驚呼。那疾行鬼畢竟也是個修習了誇娥術的,猛地一掙便踹開了他。他們原本就距離一道斷崖很近,這一踹之下丹祝便滾了下去,若不是他的手及時扣住了懸崖的邊緣,只怕已經摔了下去。
只是他抓着的那塊冰已經裂開了。
顏非回頭一看,電光火石間便明白,自己拿不到第一了。
他回頭不甘地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刻痕,悲哀而憤怒地大吼了一聲,還是轉身撲向了相反的方向。
那疾行鬼與他擦肩而過。
在疾行鬼沖過刻痕的時候,顏非一把拉住了丹祝的手,将他拉了起來。兩個人都沉默着,丹祝的眼中全是冰冷的憤怒,而顏非的臉上,卻只有一片空洞。
他們相互扶持着,走向那條刻痕。
愆那已經站在了刻痕之後,接過了那疾行鬼遞過來的令牌。簡單地查看了一番之後,點了點頭,對疾行鬼說,“恭喜你,你過關了。”
疾行鬼勾起嘴角,笑得十分得意。
而此時,顏非和丹祝也邁過了那道刻痕。丹祝憤怒地指着那疾行鬼大喊道,“他是個不要臉的作弊者!他那令牌是從鴦訣手裏搶來的!”
疾行鬼也不甘示弱地冷笑道,“又沒說不可以搶啊。”
“你!”丹祝的憤怒令他的長發也如靈蛇般抖動起來,狂烈的風雪卷過他憤怒的雙眼,令他顯得愈發高大可怖。他盯着愆那說,“他不配當第一,鴦訣才應該是第一名。鴦訣是為了救我……”
“你煩不煩啊,只要過關就好,誰管誰是第一第二,你們不是也過來了嗎?”那疾行鬼不耐煩地說道,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你們大紅蓮地獄的鬼都像你這麽事媽嗎?”
”我确實沒說不可以搶令牌,所以他确實算過關了。“愆那沒有感情的聲音傳來。
顏非對這種結果毫無意外。他早就知道師父不會偏袒他,不會護着他。
他低着頭,将那令牌交到愆那手裏。他身上的紅衣早已殘破不堪,到處都是皮損和髒污。他的嘴唇被凍得青紫,長長的睫毛上都結了霜花,整個人因為極度的疲憊和悲傷而顯得搖搖欲墜,随時都要被風吹散一般。
”我輸了,你贏了。“顏非低聲說着。那聲音嘶啞而破碎,似乎強行壓抑着想要哭泣的沖動一般。
顏非一直不肯看他,大概是不希望自己看到他丢臉的樣子?
愆那嘆了口氣,輕聲說,“誰說你輸了。”
“我……我沒能拿到第一不是嗎?”顏非擡起頭來,那雙一向顧盼神飛的眼睛裏,卻只剩下一片空洞。就好像連他的靈魂都已經死去了一樣。
那種樣子,實在叫人不忍。
愆那抽出背上的斬業劍,繞過他,走到顏非最初差點第一個過關時最後那道足跡之前,驟然當空一劈。只見青光閃過,在堅硬的冰鐵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刻痕。然後他又在那舊的刻痕上随意一通亂劃,将那舊的痕跡弄得模糊不清。
顏非和丹祝都驚呆了。
愆那收了劍,擡起頭靜靜地凝望着顏非,”現在,你是第一個過關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