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紅無常 (15)
魁蜮墓地中濃霧彌漫, 那些骨頭和百蚩花組成的森林如迷宮一般疊錯混亂, 本不是那麽容易走出去的。顏非和丹祝中間險些迷路,好在丹祝有一定的尋路能力, 終究走出了困境。一路行來,看到不少因為誤傷到百蚩花而被那些藤蔓重重疊疊纏成一個繭的倒黴鬼。顏非順手解救了幾個鬼, 但也因此耽擱了時間, 這裏氣息凝滞,百蚩花散發的臭味愈發令人難以忍受。尤其是對于顏非來說。
顏非漸漸感覺到呼吸困難, 頭也開始陣陣發暈。腳下一個趔趄, 被一根花藤絆了一下,便狼狽地摔倒在地。丹祝從剛才起就覺得他氣息不大對勁, 不過見他什麽也沒說所以沒有多問。見他忽然摔倒,忙上前扶他起來, 口中問道,“怎麽回事?”
顏非四下看了看, 見沒有別的候補或是地仙在場,便低聲說,“沒事……扶我到那邊樹下待一下。”
丹祝不明所以, 但還是照他說的,扶着他坐到一顆垂着長長枝條的怪樹下。那些濃密的墨綠枝條包裹在四周, 将他們藏了起來,就算此刻外面有人經過大概也不會發現他們。
大約是因為吸入太多臭味, 就連變形丹的效力也開始消失。顏非的皮膚變得白了許多,那雙澄黃的眼睛顏色也變深了。身上的青色紋路淡了不少, 反倒是額頭上出現了很多盤繞蜷曲的紅色花紋。顏非抖着手慌忙從懷裏掏出來一只錦囊,打開後湊到鼻間深深吸了一口,眼睛微微合上,露出了那種仿佛是饑渴了一個多月的人忽然喝到甘霖般的享受表情。
丹祝訝然地看着他身上的變化,一時竟說不出話來。見他表情漸漸緩和,才低聲問了句,“你吃了變形丹?”
顏非看了他一眼,點點頭,“你會告訴別人麽?”
“……這是你的事,我為什麽要告訴別人。”丹祝皺眉,“不過變形丹吃得多了不好,你為什麽要僞裝成青鱗鬼?”
“……說來話長。我想我也裝不了很久了……”顏非垂下眼睛,把那錦囊塞回懷裏,又從袖袋裏取出一只小瓷瓶,從裏面拿出一枚變形丹含到嘴裏。他身上那些屬于尋香鬼的特征立刻消隐下去,恢複成了之前青鱗鬼的樣貌。
他知道已經耽擱了不少時間,接下來的一段路便走得很急。中間有幾次遇到有鬼想要搶他們手裏的令牌的,都被丹祝輕而易舉地擊敗。看來就算是在擅長武力的鬼中間,丹祝的身手也是數一數二的。
魁蜮墓地靠近邊緣的地方,有一個巨大的魁蜮頭骨,歷盡千年歲月卻依舊保存得完好,上面覆蓋了一層層厚厚的植物,間或飛着許多形态各異的蟲子,藏着一些體型較小的動物。顏非注意到那頭骨中開滿了顏色豔麗的鮮花,并非百蚩花,而是很多種他尚未在地獄見過的華美話多,姹紫嫣紅眼花缭亂地競相怒放着,似乎像在燃燒生命炫耀美麗一般。
在地獄中竟能長出這麽美的花麽?
而且在那魁蜮的眼窩中,坐着一名身穿繡着曼珠沙華的紫紅襦裙的女子,漫不經心地晃動着光|裸的雙腳。她一半的面容豔麗無匹,另一半卻是風燭殘年。青春和腐朽奇異地融合在一起,令人印象深刻。
他以為那是另一個鎮守關卡的地仙,可是丹祝卻像是沒有看見她一樣兀自經過,這女子面前也沒有任何來挑戰她的鬼。
而且她的目光穿過那些奇花異草,直直地與他的視線撞在一起。一霎那,顏非莫名有種古怪的眩暈之感,一種深沉的恐懼,從意識最黑暗的角落滲漏出來。
那女子看他的表情似有些悲傷,她伸出食指,放在唇邊,做了個“噓”的姿勢。
下一瞬,顏非一眨眼,那女子又不見了。他幾乎要以為自己産生了幻覺。
“你在看什麽?”丹祝停住腳步問他。
顏非遲疑着搖搖頭,便又繼續追上他的腳步。
魁蜮墓地的盡頭,果真是一片斷崖。那下面翻滾着濃稠的血水,不斷湧動着彙聚向遠處的血池大海。天邊陰沉的雲巒中露出幾條血紅的痕跡,與那紅色的大海相互交映,竟有種豔麗到另眼睛發疼的美。
這一游就要游到天邊嗎……就算是魚婦鬼那樣活在水裏的,只怕也要游死了吧……
遠遠已經看見那河中有些黑點,随着波浪起起伏伏,如塵沙一般随時都會被吞沒,大概是一些比他們快的鬼已經跳了進去。
丹朱面上也現出難色,但也覺得沒有別的辦法。正要扔掉身上沉重的武器,但是顏非卻阻止了他,指着懸崖上幾十個黑漆漆的洞說,“你看那個!”
“那是……姑獲鳥洞?”
姑獲鳥栖息在血池邊上,以血池中孵化的小鬼為食,那些她們吃不了的小鬼便會被她們丢棄到不同的地獄中去,逐漸蛻變成不同形态的鬼。
所以地獄中的鬼對于姑獲鳥總有種根植于童年的恐懼,她們那雙慘白的眼睛裏總是流着血淚,肚子上都橫着猙獰的巨大傷口,幹癟細瘦的身體卻有着可怕的力量。甚至有人說她們根本就沒有經過輪回轉世,因為她們前世被最親愛之人背叛,有太強的怨念,唯有複仇才能令她們安寧,所以酆都便安排她們住在血池邊,負責看守這片無窮無盡的血海。
若是見到姑獲鳥,會另鬼産生本能的恐懼和惡心,想要立刻逃跑。
但是顏非沒有這種恐懼。畢竟他也不是真的鬼。
丹朱露出一絲惡心而恐懼的神情,“你想幹什麽?”
“姑獲鳥飛的很快,而且力氣大。如果她們可以送我們過血海,不用半天就可以到大鐵圍山外了!”顏非興奮地說道。
丹祝用一種”你瘋了麽“的表情看着他,“那你打算怎麽’說服’她們?”
”他們給我們的魅術雖然看上去很簡單,但是如果用得好,是不論什麽物種、不論語言通不通,都可以被影響的。”顏非四下看了看,忽然想起來剛才看到過那古怪女子的魁蜮頭骨,“你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
丹祝一頭霧水地看着顏非跑遠,不多時手裏捧着一大把奇形怪狀的鮮花跑了回來。身在寸草不生的大紅蓮地獄,丹祝從來沒見過這些雖然好看但十分令人困惑的植物,更加不知道顏非采來這些東西做什麽。
“很多人不知道,姑獲鳥喜歡花,尤其是好看好聞的花。大概是她們心中雖然只剩下怨恨,到底還是保留了一些溫柔的記憶吧。女孩子有誰不喜歡花呢?”顏非一邊說着,一邊在懸崖邊尋找可以下去的路。
丹祝見他胸有成竹的樣子,便嘆了口氣說道,“我帶你下去。”
他一手摟住顏非的腰,另一手上瞬間便被那種紅色晶體覆蓋,晶體凝聚在他指尖,形成了尖銳如刀的血色利爪。他的腳上也同樣生成了類似的利爪。他就這樣猛地将利爪插入岩石中,如壁虎一般迅速而敏捷地順着崖壁攀爬而下。
忽然間,他們聽到一陣幾乎刺破耳膜的凄厲嘶皞從天而降,緊接着是一陣飓風卷來,伴随着一股類似動物身上會散發出的腥臭。顏非聽到丹祝的心跳聲忽然加快了,低聲說了句“被發現了!”緊接着便是一陣混亂。
一只碩大的姑獲鳥揮舞着碩大的翅膀從天而降。巨大的血紅鳥爪瞬間就在丹祝背上抓下深深的血痕,就連那些紅色晶體也難以保護他。丹祝一邊要護着顏非,一邊奮力驅趕姑獲鳥,狼狽不堪。
“到旁邊那個洞裏去!”顏非對他喊道。
丹祝無法,只好猛地一蕩,抱着顏非滾進洞中。兩個人在地上滾了幾圈才停下,也來不及看周遭的景象,只覺得全身的骨頭都像是要摔斷了一樣。顏非壓在丹祝身上,倒還沒有摔得那麽厲害。他一擡頭,就見丹祝痛得臉都皺到了一起。
“你沒事吧!”顏非慌忙從他身上爬下來,有些尴尬和不好意思。丹祝擺擺手,總算緩過來一絲力氣,臉頰卻也微微泛紅。
然而他們一擡頭,卻都僵在原地。
幾只姑獲鳥圍在四周,一雙雙白色的空洞眼睛,直愣愣地俯視着他們。
姑獲鳥俗稱産女,是冤死的産婦化成的厲鬼。青白細瘦的女性身體,只在腰間纏着一塊布滿血跡的布,包裹着暗紅色的鳥腿,頭顱上沒有頭發,只有一片片交疊的半圓形鳥羽,大大張着一雙雙沒有虹膜的白色眼珠,不斷滴淌着血淚。
被這樣一雙雙空洞的眼睛盯着,就算是殺人如麻的鬼王,只怕也會汗毛直豎。
此時剛才攻擊他們的那只身形更加巨大的姑獲鳥也落在了洞口,堵住了他們的出路。光線從那大鳥的身後投射過來,将陰影投在他們身上。
顏非環視四周,感覺剛才攻擊他們的那只姑獲鳥,很可能是這個洞窟裏的首領。
他于是小心翼翼地站起身,眼睛一直緊緊盯着那立在洞口的姑獲鳥。可是他才一動,那姑獲鳥便驟然揚起巨翼,示威一般沖着顏非吼了一聲。那凄慘破碎的叫聲在洞窟裏幾番回蕩,比在外面聽起來更加轟隆懾人。
丹祝也瑟縮了一下,全身僵冷。這洞裏這麽多姑獲鳥,倘若她們同時出手,他和顏非只怕要喪命在此了。
而此時,在半空中盤旋了幾圈的愆那遙遙看他們進了姑獲鳥洞,一時也是心緒大亂。他當即便沖向懸崖的方向,也顧不上聽之前身後的紅無常正在跟他回報各處候選者的情況。
可是到了跟前,他又猶豫起來。關于姑獲鳥,他給顏非講過不少關于她們的故事。顏非……若是有他自己的什麽打算呢?
如果他此時出手,便算是攪亂甄選,顏非的候選資格恐怕也就要就此取消。雖然這也是他希望的,不過他知道如果是因為這種願意退出,顏非不會服氣的。
他于是只好按捺下心中不斷翻湧的焦慮,眼睛緊緊盯着那洞口,将體內的七魄調動到極致,另自己的直覺更勝以往數倍。以他和顏非的羁絆之深,只要顏非出了什麽事,他應該馬上就可以察覺到。
而此時的洞中,顏非卻沒有被那一聲狂吼吓退。他知道此時此刻他如果露出恐懼退縮之色,他和丹祝就真的死定了。
他要讓姑獲鳥知道,他不怕她們,但也不會傷害她們。
顏非将精神力提升到極致,另魅氣從自己周身每一個毛孔中散發出來。他澄黃的眼睛裏攪起一圈圈的漩渦,一絲絲滲入到姑獲鳥那雙沒有靈魂的眼睛中去。
他記得,師父給他講過,那些守在血池畔的姑獲鳥。她們是地獄衆鬼一出生後的第一道劫難,但她們自己,其實比誰都可憐。
她們是在生育的過程中死去的。在她們最脆弱的時刻,在她們最需要呵護的時刻,被自己的丈夫殺死、被自己的家人殺死。那些她最愛的人,在告訴大夫“保孩子”的瞬間,在丈夫一聽說自己生的是個女孩便轉身毫無留戀地離去的時候,她們一生幸福的幻覺就此破碎。
她們被卡在成為母親的霎那,沒辦法前進,也沒辦法後退。她們愛自己的孩子又憎恨他們,還沒來得及抱自己的骨肉就是去了他們。怨氣太重将她們的命魂扭曲成了姑獲鳥的樣子,沒辦法輪回,只想要報仇。她們守在這血池彼岸,等待一個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到來的報複的機會。無窮無盡的時間,她們有的只有生存和憎恨。恨意将她們吞噬扭曲,另她們成了飲血吃肉的怪物。
顏非并非生在地獄的,所以對她們少幾分恐懼,卻多幾分憐惜。
這些女孩子,曾經都天真地期望過、憧憬過,年少的時候都幻想過自己未來會嫁一個什麽樣的夫君,生下多麽可愛的孩子。都曾經望着那窗外的桃花杏花笑彎過眼睛,都曾有過含苞待放的豆蔻年華。
可是生活最後将她們變成了怪物。
顏非回想着師父的溫柔,回想着師父難得露出的那種令他心醉的微笑,然後把這溫柔化成自己的武器,透過自己的雙眼流露出來。他小心翼翼地舉起手中的鮮花,遙遙地遞給那姑獲鳥,露出淡淡的微笑。
那種微笑,就連丹祝看了,都不免忘記恐懼,看呆了雙眼。
姑獲鳥狐疑地盯着他。這漫長的歲月裏,不曾有人對她這樣笑過,更不曾有人對她流露出這般溫柔憐惜的表情。這是一種她不太熟悉,卻又覺得十分熟悉的東西,好像很久很久,久到連她自己都記不清的年月以前,也曾經得到過的東西。
這個少年是誰?為什麽要對她笑?為什麽笑得這麽好看?為什麽要送花給她?
她有些害怕,于是自衛性地又吼了一聲。可是那男子不但沒有被她吓退,卻還是靜靜地凝望着她,仿佛在為了她身上留下的所有傷口而心疼着。那一束色彩豔麗的花仍然靜靜地停駐在她面前。
一種什麽溫暖而柔和的東西,一種本該死在前世的東西,靜悄悄地在一顆被怨恨毀滅的心中複蘇。
她喜歡這個穿紅衣的男子,她不想吃了他。他應該不是敵人。
當那姑獲鳥走近顏非時,丹祝額頭上淌下了冷汗。他捏緊了手邊的劍柄,手心卻濕濕的,怎麽都抓不穩。
可是下一瞬,那姑獲鳥卻微微低頭,嗅了嗅那束花。
幾乎是一瞬間,洞中的氣氛有了微妙的改變。前一刻還充斥着危險和殺意,這一刻卻倏忽間放松了。其他幾個姑獲鳥也露出有些好奇的神情,紛紛接近顏非,去嗅他手中的花。
其實她們本不兇猛,只是沒人想過只要送一束花,她們就可以很開心。
顏非轉過頭,對丹祝展顏一笑,笑容中還帶着一絲得意。
那一刻,丹祝覺得顏非好看得不像個鬼,倒像是一位身陷泥沼卻依舊熠熠奪目的天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