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紅無常 (14)
在兩塊令牌從孟娘子手中飛出去之後, 馬面的攻擊也馬上暫停了。丹祝沖到顏非身邊急問, “拿到了?”
顏非狠狠地看着那疾行鬼離去的方向,“被一個疾行鬼搶走了一個。”他說着, 低頭看着手裏那唯一一個令牌。
疾行鬼的速度是所有鬼中最快的,而且很會掩藏自己的蹤跡, 現在再追只怕也追不上了。
丹祝雖然沒有破口大罵, 但臉色也不好看。
那馬面見狀,幸災樂禍地收了戰斧, 涼飕飕地說道, “啧啧啧,這可怎麽辦?要我說, 這張令牌還是應該給紅鱗鬼,能招架我這麽久的鬼也是不多的。”
一旁的孟娘子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傲嬌地微微揚着頭說道,“你別在那邊胡說八道, 要不是看在小弟弟的份上,我也不會那麽輕易地把令牌交出去。”
然而顏非也明白,說實話這一關裏丹祝出力比他多多了。他不過是仗着自己皮相好而且天生就會讨女孩子喜歡的天分, 甜言蜜語幾句,可若不是有丹祝在那邊牽制牛頭, 他根本就連和孟娘子說上話的機會也沒有。
他剛要張口,那丹祝卻說, “令牌你收着吧。”
顏非愣住了,“啊?”
“我再去搶一個就行了, 不是有四十個麽?你先走吧。”
顏非心頭一熱,立時覺得這個紅鱗鬼不僅僅是外貌像師父,連性情都有點像,表面冷漠,其實十分溫柔。如此一想,好感度不禁倍增。雖然這個第一名對他來說跟命一樣重要,但是若是就這樣坦然接受了丹祝的好意丢下他自己先走,他也不配繼續喜歡師父了。
“我幫你去搶另外一個,走吧。”顏非大方地将令牌收起來,沖那孟娘子工工整整行了個禮,“多謝蓉姐姐相助,日後若是我有幸成了紅無常,一定會記得姐姐今日大恩!”
孟娘子笑道,“好了,快去吧。”
顏非點點頭,又向着那馬面行了個禮,拉起丹祝便走。丹祝十分訝然,既然令牌已經到手,這個鴦訣竟然還是決定要幫自己?
“你不必留下來幫我,我自己可以拿到。”不習慣于接受他人的善意,丹祝有些不自在似的說道。
顏非卻只是笑笑,“沒有青紅無常配合,只怕我拿了這個令牌也走不遠。”
“可是我看你剛才一直都是很急的樣子?”
“嗯,因為我要拿第一名。”
丹祝意外地轉頭盯着他看,“為什麽?我記得這個試煉只要通過了就行吧?”
顏非嘴角漾起一絲甜甜的笑意,另那眉梢眼角愈發明媚起來,“這是我跟一個人的約定。只要我拿第一名,他就會答應我一件事。”
“很重要的事?”
“嗯,跟命一樣重要的事。”
此時的顏非眼中閃爍着執着而鋒利的光芒,臉上卻仍然挂着志在必得的笑容。那雙靈動的眼睛,果真有着勾魂攝魄的能力一般,令他一時看了也難以移開目光。
他忽然羨慕起那個和鴦訣做了約定的人。
丹祝的願望是成為青無常,因為他有需要照顧的人。在大紅蓮地獄,一旦一個鬼成了殘疾,成了對部落無用的存在,便會被其他的部落成員殺死分食。畢竟食物資源有限,這些殘疾者在得不到照料的情況下原本也活不久。
然而丹祝有一個一起長大的朋友。友情這種東西在所有地獄都是稀罕物,甚至被很多鬼質疑是否真正存在。可是丹祝卻實實在在有一個朋友。他們兩個一同在血池中孵化,一同被血池的潮水沖入大紅蓮地獄,一同爬到岸上,蛻化成紅鱗鬼的模樣,一同加入蘇娜達女王麾下成為她的戰士。只是在一次與他們的宿敵——伏如部落發生沖突的過程中,他的朋友跶淵為了救他被砍斷了一條腿,從此再也不能戰鬥,成為了只能趴在地上茍延殘喘的“廢物”。
丹祝欠跶淵的不僅僅是一條腿,而是一條命。
若不是忌憚丹祝的勇悍,其他的戰士早就将跶淵分食了。可是丹祝畢竟有需要上戰場的時候,他若是不在,難保其他鬼不會趁機對跶淵做什麽。就算不把他吃掉,也很可能把他變成奴隸。為了保護跶淵,丹祝已經與另外幾個很有名望的勇士交惡,就連女王也開始對他頗有微詞。丹祝知道,他沒辦法保護跶淵太久了。
這個時候酆都要招新的青紅無常的消息傳來,他忽然有了主意。
只要他能成為青無常,就可以吧跶淵帶出來。到時候就不必再在大紅蓮地獄受苦了。
所以,他一定要成為青無常。
事實上他之前從未想過自己的紅無常會是什麽樣子,他甚至沒有在乎過這個問題。只要能夠離開大紅蓮地獄就好了,其他的不論什麽都是次要的。
可是現在,他開始覺得如果是旁邊這個鴦訣當自己的紅無常的話,或許還不錯?
走了不久,便看到兩個鬼正在和一名黑無常戰鬥,而另一個白無常正笑嘻嘻站在後面等着。那兩個鬼正是顏非在初選時認識的羅剎鬼和魚婦鬼。不打算和他們搶令牌,顏非便和丹祝商量着再去找下一個。
不過大多數的關卡要麽已經被破了,要麽便已經有人在闖關。兜兜轉轉一連三個關卡都被占了。顏非看看天色,有些焦慮,那些拿了令牌的只怕已經沖向血池的方向準備渡海了。
“要不然……我們也搶吧?”顏非有些不确定地說道。
丹祝道,“無論如何,我一定要拿到一張令牌。”他銳利的眼睛環視四周,便看到斜前方有一個巨靈鬼正在同時和一對黑白無常作戰,但顯然處于下風,恐怕要不了多久就會被打趴下了。顏非和丹祝對視一眼,便都沖向那對黑白無常。
忽然有一個戰力強悍的紅鱗鬼加入戰局,那對黑白無常也有些興奮起來。顏非注意到這對黑白無常的配合十分默契,招式之間穿插得恰到好處,在他們的聯手攻擊下那身形足足是他們三倍的巨靈鬼卻被打得毫無招架之力。若是想要搶到他們腰間的那些令牌,只怕要想辦法擾亂他們的默契才是。
顏非沖丹祝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去專攻白無常。因為顏非知道黑白無常中的白無常一般比較擅長玩弄人心,而黑無常則更加偏向青無常的角色,比較直來直去。這個黑無常的招式看上去簡單直接,似乎是個很标準的黑無常,對于魅術的抵抗力應該比白無常差很多。
而白無常比較黑無常則在武力上稍有欠缺,所以讓兩個鬼同時去攻白無常的話,則更有勝算。
看丹祝明白了他的意思開始專攻白無常,顏非便得了個空,倏忽間湊到那黑無常身後,抽出腰間一直還沒用過的那把劍來擋住幾下黑無常的攻擊,然後運起全部精神力,睜開澄黃的眼睛,魅氣的漩渦便驟然從瞳孔中湧出,一層層如海潮般推來。他這副鬼身原本就有不遜于他人身的華美容顏,如今就算變成了青麟鬼的樣子,比原本的尋香鬼時稍稍遜色一點,但在魅術的加持下,卻另有一種幽魅詭豔的美,就算是見過九天仙女的地仙,也不免目眩。
“何必這麽打打殺殺的,大家坐下來好好說話不好麽?”顏非的嘴唇笑出一個迷人的弧度,徐徐緩緩的聲調帶着勾魂攝魄的魔魅,不經意間傳入耳中,催眠着黑無常的意志。
然而這個黑無常當然不是什麽省油的燈。他冷哼一聲,猛地将顏非蕩開,“小小伎倆,就想迷惑我?”
顏非倒也不生氣,仍舊用那雙空靈剔透的眼睛定定凝視着黑無常,“我們只能用這一種法術,還請上仙別嫌棄。”
黑無常再次沖他攻來。但是顏非一直都是左閃右避,從不正面交鋒。一來二去,那黑無常也有些氣急敗壞。那種感覺就好像攢足了力氣的一拳打出去,每次卻都只能打到空氣。黑無常怒道,“你像猴子似的跑來竄去,還打個鳥啊!這令牌你要不要了!”
“我想要啊,但是又不一定非得用這種辦法。”
“那你想怎麽辦!”黑無常沒注意,自己已經在被顏非牽着鼻子走了。
魅術這種東西對于顏非來說一點也不陌生,他早就可以随心所欲的使用,其效力不必真正的紅無常差。他相信自己還是有能力迷惑一個黑無常的。
顏非于是停住腳步,用手指摸了摸下巴,認真思考了一會兒,然後說,“我不喜歡打架,不如你給我出題,我回答。我要是回答的好,你就把令牌給我啊。”
黑無常冷笑,“你以為這樣就會簡單一點?”
“不用簡單啊,你問我什麽都可以。”
“好啊,那我問你,為什麽你們是鬼,而我們是仙?”
“這個簡單啊。因為我們累世以來造作了很重的惡業,坑蒙拐騙,燒殺搶掠,那些因我們而受傷的人的怨恨和我們自己的起心動念改變了我們的命魂,受到業力的牽引便入了地獄道。而你們則因為累世造作的善業比惡業要多,因為善業原本就比惡業分量更沉重,或許是你們救過誰的命,或者在某個人很絕望的時候幫了他們,所以你們的命魂都十分美麗,在你們死後便受業力牽引進入了天道。”
“既然如此,繼續呆在地獄受苦,是不是你們活該?你們是不是有義務償還自己前世造作的罪業?你告訴我,憑什麽我要把這腰牌給你,讓你提前離開地獄?”
顏非一愣。
黑無常說的話,是很多衆生,包括仙、包括人類甚至包括地獄道的惡鬼們自己所認為的。
地獄中的鬼都是大惡之人投胎而成,他們受苦是活該的。所以就算可能有辦法離開地獄道,甚至可能有辦法讓地獄不再那麽焦熱冰寒、不再那麽充滿絕望,但是沒有人想要救他們。他們不應該得救。
可是若真的是那麽罪大惡極的靈魂,為何會出現像愆那、像達撒、像羅辛甚至還有身邊的丹祝這樣的鬼?
若仙真的都是大善之人投胎而成,為何會做出草菅人命甚至養嬰蠱這樣的醜事來?
那黑無常以為自己把顏非問住了,便露出得意之色。顏非卻想着愆那,想着那雙總是沉靜而堅毅的眼睛,想着他那沉默的背後,所承受過的無盡苦難,想着他一次次轉生在被遺棄的嬰孩身上,飽嘗人情冷暖,卻仍然願意為了人類與酆都最對的執着。
“因為世間本就沒有絕對的善惡。是好人和壞人也不是永恒不變的。做了錯事的人可能有各種各樣的原因,或許給了他們新的開始之後他們變成了好人,而好人也有可能因為被給予了太多的權利和享樂而腐朽堕落,為了繼續擁有自己已經擁有的東西而不惜鑄下大錯。我或許前世做過錯事,但這一世我敢說我沒有做任何傷天害理的事,若是我現在死去,我相信我甚至有可能轉世成人。但是有一些仙人可就不一定了。”顏非微微露出一個有些嘲諷的笑容,“你既然是地仙,想必也見過一些事吧?那九天之上的仙,真的各個都幹淨嗎?再長的壽命也終有享盡的一天,等到現了天人五衰相,壽終正寝之後,那些仙來世會去哪裏?他們難道不害怕嗎”
黑無常臉上現出狼狽之色,進而發展成了惱羞成怒,”大膽妖孽!竟敢口出狂言!仙是你能議論的麽?!你們這些作惡多端的畜生,就應該永生永世爛在地獄裏。”
顏非隐隐知道自己剛才做錯了。這樣說只會另黑無常産生抵觸情緒,更加不可能把令牌給他了。他暗罵自己太沉不住氣,眼睛微微一轉,卻見丹祝那邊情況卻似乎比他這裏好。丹祝和那巨靈鬼似乎占了上風,若是他能搶到腰牌,自己這裏倒也不用繼續了。
他忽然面容一轉,又露出幾分告饒的表情,“上仙別生氣,我也只是胡說八道。我知道大部分的仙都是十分慈悲的。剛才就有一個蓉姐姐幫過我,還有上仙您也沒有怎麽為難我。我只是想說,地獄是什麽樣子,只有去過才知道。而就算成了紅無常,我們也沒能逃離地獄,相反,我們會失去命魂,永遠也不能離開地獄道了。這難道不是更慘嗎?雖然能暫時地以人身在人間行走,但是每次都只能附在被遺棄的嬰兒身上,一次次看到的都是人間最黑暗的一面,被生自己的母親殺死、被最親近的人厭棄,被不斷轉賣,被虐待毒打,這樣的日子,恐怕還不如活在地獄。因為在地獄你至少沒有父母親人,你不知道最痛苦的不是被陌生的人殺死,而是被自己愛的人憎恨遺棄。”顏非說着,他的目光有些悠遠。很久很久以前有些模糊的記憶卻原來從未遺失。
若不是遇到師父,他現在只怕也已經下地獄了。畢竟他也曾經嘗試過殺人了。
這十年來,他不曾提起過自己的親生父母。他已經記不清楚自己的親生父母的模樣,只是隐約記得,母親一直在哭,而父親總是喝的醉醺醺的,不停地打罵母親和自己。那個時候還太幼小的他總以為那是他的錯,因為他哪裏做的不夠好,父親才總是生氣。
但他也總還是記得,有一年廟會,父親也曾把他抗在肩頭,帶着他去看放煙花,帶着他吃糖葫蘆。他那麽開心,那麽幸福,他以為父親終于喜歡他了。
然後,就在大年夜那天,他自己的親生父親,用一吊錢的價錢,将他賣給了那戲班班主。
大概是他說話的語氣、又大概是他那透過時間的蒼茫眼神,竟另那黑無常有些語塞。黑無常隐約感覺到,這個青鱗鬼似乎和其他的鬼不太一樣,身上有種……不太一樣的氣質。
“你倒是對人間挺了解?”黑無常的語氣似乎緩和了些。
顏非收回那一瞬間露出的幽幽目光,再次明媚地揚起笑容,“我做過功課的嘛。那麽……我回答的好嗎?”
卻在此時,聽到那邊傳來一聲懊惱的驚呼,顏非一轉頭,卻見丹祝竟然真的趁着白無常一瞬間分心的時機,一把搶到了令牌。那巨靈鬼露出獠牙,似乎想要從丹祝那裏搶令牌,但誰都能看出來他已經是強弩之末,若不是丹祝和顏非插手,他早已敗了。
“雖然回答的差強人意,不過倒也有些道理。”黑無常看到白無常輸了,似乎也沒多少心思繼續糾纏,便接下腰牌,抛給了顏非,“我這裏還是簡單的,希望你到第三次甄選的時候,不會後悔你自己的選擇吧。”
顏非趕緊接住令牌,笑得如花一般灼灼奪目。他連忙跑到丹祝身邊,然後一伸手,将令牌遞給了巨靈鬼。
那高大的鬼愣住了,不敢置信一般盯着顏非。
“我已經有了,這個給你吧。你應該盡快找個紅無常和你搭檔,不然走不遠的。”顏非說着,便将令牌塞到巨靈鬼那巨大的手掌中,然後便輕快地對丹祝說,“咱們走吧。”
丹祝見他滿眼雀躍的樣子,也忍不住露出一個微微的笑容,點了點頭。
兩人走遠了,那巨靈鬼卻仍然久久回不過神來。他還從未接受過這樣的善意。
一般的鬼,就算是為了少一個競争者,寧願把那腰牌毀去也不會白白送給別的鬼的吧?
而此時,在半空中,愆那看着這一切,心中百感交集。雖然跟着自己這樣不擅長教導別人的地獄惡鬼長大,顏非還是長成了一個好人呢……他該感到驕傲嗎?
可是看着顏非這麽努力,他又在擔心。
如果顏非真的拼盡全力拿了第一,怎麽辦?經過了這場試煉,便會讓所有過關的候選去孽鏡臺照出自己的前世。那個時候顏非的真正身份恐怕就藏不住了吧?
那該怎麽辦?
還有他和那個叫丹祝的紅鱗鬼,似乎配合的挺默契的。而且那紅鱗鬼的年紀若是換算成人類的,也和顏非是差不多的年紀。顏非會不會發現其實選擇一個年輕些的同伴,會更加輕松自在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