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紅無常(4)
酆都, 無常府東大街。
一座座豔麗而詭谲的房屋翹着過于尖銳的檐角, 沉默地凝望着永恒陰暗的天空中彌漫着的深藍光色。長街兩側的廊下垂着一串串紅棗形狀的燈籠,随着那帶着曼珠沙華香氣微風緩緩搖曳。
一座華美別致的酒樓立于長街盡頭, 樓前兩株楓樹,永恒飄零着那如血的楓葉雨。腥甜的酒香在空氣中靜靜發酵, 聞久了都會醉死在其中。那雕梁畫柱的廊間不少地仙絡繹往來, 相互勾肩搭背嬉笑玩鬧,腳步虛浮滿身酒氣。偶爾也有一兩個相貌妍麗嬌媚的孟娘子匆匆來去, 她們是這地府中少有的女地仙, 都是遺忘女神孟婆的弟子,負責看守奈何橋。
這座孟家酒樓就是孟婆在酆都開的字號, 在每個府都設有分號。人人都知道孟婆的湯會令人忘卻前世今生,卻不知道孟婆的酒才是一絕, 天上地下從神仙到惡鬼,喝了她的酒沒有不上瘾的。就算是離恨天上善見城、瑤池仙境那些喝慣了仙漿玉釀的上神, 逢年過節也總要派人來地府搬上那麽上百壇孟婆酒去宴請賓客。甚至有傳言說,就連紫微宮玉虛天帝嘗過後也是贊不絕口。
愆那默默踏着那一層層柔軟的紅楓鋪就的地毯進入酒樓,沿途那些經過的黑白無常有不少對他投來奇異的眼光的。他也算是青無常中的話題人物了。三百年前立下了赫赫戰功不說, 這麽多年也是仗着那點功績有了不少特權,還在凡間教一個人類紅無常的法術, 這一次又替天庭尋回了兩枚失竊的寶華,風頭甚至壓過了大多數的黑白無常。
只不過這本該春風得意的大功臣此刻卻是面無表情地穿過人群, 徑直上到二樓,進入被用屏風隔出的一間靠窗的雅座。
雅座中只有一白衣人獨坐, 一邊搖着羽扇,一邊漫不經心地啜飲着杯中乳白色的酒液。愆那也不說話,直接盤膝坐到那矮桌對面的席位上,冷冷地盯着對面的謝雨城。
謝雨城卻仍然看着窗外那彌漫着厚重雲層的晦暗天空、綿延的屋頂、還有遠處那無盡的曼珠沙華之海,“為何我們酆都和地獄所在的夜摩天永遠沒有陽光呢?明明也是諸天之一啊。”
愆那卻沒有心思跟他鬼扯,“可以解咒了麽?”
謝雨城低笑一聲,看了他一眼,從袖子裏掏出那根如煙氣般有些虛幻的發絲,輕輕攏在手心裏,閉上雙眼念動咒文。他的掌心縫隙中漏出幾縷明麗的白色光華,再将手掌打開的時候,發絲已經不見了。
“好了,放心吧。”謝雨城笑得分外和善,将酒杯倒滿,推給愆那。
愆那起身便要走,可是身體還未動,肩膀便被那羽扇按住,微微刺痛着。
“與我喝兩杯再走吧。”謝雨城看着他的眼睛說。
愆那微微皺眉,但還是坐了下來,拿起酒杯一飲而盡。帶着彼岸花香氣的酒液沿着舌頭滑下,微辣的味道沉到腹中,燒灼起一片熱意。
“你恨我?”謝雨城問他。
愆那看了他一眼,“沒有你,酆都也不會再讓我見他。你不過是一枚棋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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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雨城低頭一笑,那一向帶着幾分風流狡黠的笑容,此刻卻顯得有些蒼茫了,“你說得對,我們都不過是小小的棋子。很多事都只能随波逐流,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愆那冷笑一聲,“不過是借口。把過錯推到更強大的人身上,自己不過是執行命令。可實際上呢,不過都是幫兇罷了。”
“哼,你說得倒是高風亮節。你若是真這麽有骨氣,為什麽現在還在酆都?為什麽不學着那波旬揭竿而起?為什麽當初沒跟着希瓦一起離開?”
愆那回答不出來。
這三百年來,他不止一次想過,如果自己當初選擇跟着希瓦走,而不是放他離開,會不會希瓦就不會陷得那麽深,是不是就不會死?
謝雨城說得對。當初的自己何嘗沒有膽怯過、何嘗沒有因為怨恨而自私過?希瓦放棄了他,他便也放棄了希瓦。
“這天,太高也太厚重了。天人掌管六道數百劫,他們福澤深厚,萬物無不在他們掌控監視之中。你我不過是蝼蟻,随随便便就能給踩死,自保便已經很難了,你竟然還妄圖螳臂當車,做些無用的蠢事。你這一次阻止了庫瑪,他們還有另外千百個爪牙願意替他們做事換取好處,有什麽用?觸怒了上頭,随時都能讓你就此消失,到時候沒有人會記得你存在過,這一切還有什麽意義。”
愆那沉默不語。他說不出這些大道理,也不想說什麽保護人類本是他們這些無常的職責。他不過是覺得,這樣不對。
不論那些人類是不是該死,都不應該由一個不相幹的神明為了一己私利殺死。人道有人道的法則,善報惡報都是他們自己的選擇,與別道無關。因為有無上的榮耀和權力便什麽都要幹涉,最後只是一團混亂。
近一劫以來天道行事作風越來越蠻橫,時常插手其餘五道之事。人道前朝時期原本富足強盛,天帝聽聞人們貪圖享樂忘了禮義廉恥十分生氣,便派了旱魃下去搞了一場旱災,弄得民不聊生易子而食。聽聞修羅道的兩位修羅王對此事十分不滿當衆擅加議論,便以逆天犯上之名派了忉利天主帝釋天前去讨伐兩個修羅王,不少修羅被天庭之火燒死,不過是為了施以警告讓大家說話小心些。自此後六道戰戰兢兢,再也沒有任何人仙鬼畜敢對上蒼不敬,各自謹守天庭的“教誨”。
愆那覺得這樣不對。各道有各道的活法,憑什麽要求所有道的衆生都按照神仙的意願來活?就算他們前世積德行善累積了深厚的福報,難道這就能說明這些神仙現在也仍然是正确的麽?
無上的權力可以另最純淨的靈魂腐壞堕落。這是波旬說過的話。雖然愆那憎恨波旬,但也不得不承認他是對的。
見愆那仍舊面無表情,似乎不為所動的樣子,謝雨城嘆了口氣,“不論如何,你現在回來了便好。過兩天韓判官大概就會傳喚你了。你可能不知道吧,達撒摩羅也叛變了,押送庫瑪摩羅的過程中他将犯人劫走,現在還下落不明。如今不得不開始新甄選幾個青紅無常來填補空缺了。”
愆那眼皮微微顫了一下。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看來羅辛果然将話帶到了。而達撒摩羅,比當初的自己要更加勇敢。
“是麽。”愆那敷衍一般地回答了兩個字。
謝雨城搖了搖羽扇,繼續說道,“這次新選出的紅無常,你定然要選一個走的。韓判官說,不能再讓你任性下去了。”
愆那嗤笑一聲,不置可否。
“近一段日子,你就在地獄吧,暫且不要去人間了。汴梁和襄陽會暫時派別的青紅無常去負責。等到選出新的紅無常再說。”
“……”
謝雨城見他仍然繃着個臉,便又露出那有些輕佻的笑容來,“好啦,別生氣了。這次算我對不住你,欠你一次。”
愆那心中卻只覺得憤怒。在這個地仙眼裏,他對于顏非的在意就只是養寵物一般的留戀而已麽?
“不需要。你是仙,我是鬼,以前也沒見你覺得有欠我的地方。”愆那說着,站起身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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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幾天,愆那像是開葷了一樣,每日每日地喝酒。
酆都雖然将他召回,但并沒有給他指派新的任務。這麽久時間一來第一次閑了,又不想去想那些有的沒的,便只好喝酒。讓自己醉着,便也不會時常想到顏非了。
顏非會恨他嗎?會哭嗎?
莫名想起自己第一次離開顏非身邊超過一個月後,顏非沖自己鬧脾氣。那時候的自己還鬧不清楚這小子有什麽可生氣的。
現在回想起來,只怕是覺得被自己丢下了,而害怕着吧。
愆那苦笑一聲,靠在忘川河畔那巨大的三生石上,一仰頭将半壺孟婆釀倒入嘴裏。溢出的酒液順着他的唇角流下來,滑下脖頸和鎖骨,低落在身旁那些凄豔絕倫的曼珠沙華中間。遠處彎曲的黃泉路上,黑白無常們正來來去去,忙着勾引凡間死去的命魂,更遠處的望鄉臺靜靜的立着,聽不見裏面傳出的悲苦啼哭,只剩下一個靜谧的剪影。
“奴家的酒可不是用來這樣喝的。”驟然飄至耳旁的軟侬嗓音,低沉而婉轉,媚氣入骨。
愆那一愣,坐直身體擡頭看去。便看到那三生石上,立着一身姿婀娜聘婷的女子。她一席紫紅綢緞對襟闊袖襦裙,孔雀藍的絲縧迎風飄擺,腰身秀美纖細。然而奇異的卻是她的面容。半張左臉妩媚妖豔,皮膚白皙透紅,眼眸清澈如秋水。另外半張右臉卻是風燭殘年的老妪,肌肉松弛,瞳仁渾濁發白。她的頭發也是一半漆黑濃密,另一半卻荼白如雪,绾成一個單螺髻。
這便是名滿酆都的高位女神,孟婆。
愆那連忙要起身,但還沒等他動作,那遺忘女神已經輕盈地落在他身旁,塗着蔻丹卻遍布皺紋的枯瘦右手輕輕按了按他的肩膀,“不必拘禮了,我不過是來采花釀酒,偶然看見你而已。我似乎很久以前見過你。”
愆那低下頭道,“我叫愆那摩羅。”
“愆那摩羅……果真耳熟的很。唉……我年紀大了,總是記不住人名,你可不要生我的氣。”
明明是可以高居離恨天的女神,卻偏偏甘心蟄居酆都內,為所有的命魂熬制忘情湯,平日裏待人又頗為溫和妩媚,再加上那半張極美和半張極老的臉融合在一起的詭豔相貌,都另愆那莫名地對孟婆生出敬畏之心。
看愆那不說話,孟婆微微笑了,”你不愛說話。”
“……”
“為什麽要借酒澆愁?”
“……有想不明白的事。”
“什麽事?說來聽聽?”
愆那擡起頭,直視着孟婆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睛。
“這世上,所有命魂在轉世前都會喝下孟婆湯,失去一切記憶,否則便無法通過奈何橋,無一例外,是麽?”
“不錯。”
“那……可有一種東西,能解孟婆湯?”
孟婆一愣,微微偏着頭,“為什麽問這個?”
“只是好奇。”愆那本想說出庫瑪摩羅,但是張口前一刻,忽然有一股熱氣堵在他的喉嚨。他便知道是那缽昙摩華的封言火印在警告他。
孟婆眼波流轉,似乎一瞬間便看出這是一句謊言。但她不打算拆穿。她用那白皙纖長的左手捋了捋自己的鬓發,說道,“有,卻是有的。”
愆那忙問,“是什麽?”
“我曾釀過一壺執念酒,喝一口可得前世記憶,兩口可得三生前塵,三口可憶十世過往,四口……能得無數世記憶,卻會在飲下一個時辰內因承受了太多記憶而魂飛魄散。”孟婆幽幽道,“六道之間,只此一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