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紅無常(3)
阿鼻地獄那永恒混沌的天幕下, 重重疊疊的高大山巒被大地推擠而起, 如同這片千瘡百孔的土地上叢生的深刻皺紋。黑梭山便在這群巒中,山型如梭, 覆蓋着毒草怪樹。山中流出的溪水都是墨綠色濃稠粘液,裏面生活着一些形态古怪的水獸。無數罕見的怪獸栖息于那林木茂盛處, 還有那許多令鬼聞之喪膽的相柳巨怪盤踞在許多岩洞之中, 時而發出悠長蒼涼的嘯聲。
愆那抱着依然昏睡的顏非,踏着斬業劍, 跟随着謝雨城緩緩降落在山頂一片湖水附近。這山上到處都是巨怪相柳, 卻唯獨這湖邊十分幹淨,不見任何毒蟲怪獸。甚至于那片湖中的水并非粘稠腐爛的墨綠色粘液, 而是真正的類似人間的水。透過那淡綠色的水面,甚至能看到下面一叢叢緩緩擺動的荇藻。
愆那從不知道令人聞之喪膽的黑梭山上竟然有這樣一方幹淨到仿佛不屬于地獄的水。
難道是因為此處與人間的壁壘格外脆弱的緣故, 以至于人間的氣息滲漏進來,另這裏的地貌與別處不同?
就連從湖面上吹來的風也不似別處腥臭, 那硫磺味也淡了不少。淡淡的水汽缭繞在肺腑間,另呼吸都成了享受。
“去人間的路,就在湖底。”謝雨城伸手指向湖心。
愆那點點頭, 片刻後又問,“我帶他走後, 你會怎麽處理他的鬼身?”
謝雨城道,“這尋香鬼早已死去了, 屍體就留在湖底,讓那些魚蝦啃食幹淨便罷了。”
愆那低下頭, 看着那屬于乾達的沉靜面容。他苦笑道,“你倒是實話實說。”
“我說了,我不會騙你。”
雖然只是一具屍體,但畢竟,曾經和自己發生過那麽親密的關系……愆那心中,也不知是什麽滋味。
不再多言,他抱着顏非,一步一步淌入水中。清冽的溫度舒緩着那不斷燒灼着皮膚的地獄溫度,逐漸沒過小腿、腰際、胸膛。
在他身後,謝雨城靜靜望着他走遠,忽然喊了句,“早去早回!”
愆那頓了一下,吸了一口氣,猛然向下一紮。
水花四濺。
碧綠的湖水中,他緊緊抱着顏非,不斷下沉。四周的水草舒展着修長的手臂,溫柔缱绻地纏繞包裹着他們兩人的身體。在這裏,一切嘈雜的聲音忽然都杳然了,世界變得那樣安靜,一如剛剛誕生在地獄中時,在那血液的海裏随波飄蕩的寂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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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頂粼粼晃動的光越來越杳渺,黑暗漸漸凝固沉重。倏忽間,一道如泣如訴的柔光從腳下無盡蔓延的黑暗中彌散開來,與此同時,一股與地獄截然不同的氣息、一種生生不息的溫暖氣息也随之彌漫開來。
人間的入口,近在眼前了。
愆那念起護身咒語,同時在顏非的鬼體額頭上寫了一串平時在人間用來驅邪的咒符。他也不知道給人驅邪的咒符用在鬼身上驅人的話有沒有用,不過想來原理差不多的話,應該是不錯的。此時顏非神智昏聩,要把他從鬼體中驅逐應該不難。
迅速做完法後,顏非的人身果然與鬼身有了脫離之态。愆那連忙撈住他的人身,抓着他一頭沖入那白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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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陽城外,鹿門山中,有一間隐秘的深宅大院,名喚鶴園。這裏本是蓬萊醫仙派的一處陸上據點,出來游歷的醫仙們皆可以到此落腳。宅院坐落于被千百奇樹古木掩映的山谷內,常年彌漫着淡淡霧氣,偶見鹿影,時聞鶴啼。尋常人來到這附近便會被樹木無形中組成的陣法所迷,昏昏不得入。因此是一處十分神秘清幽的所在。
襄陽大亂時,顏非向他求助,他便帶着顏非和檀陽子的“屍體”移居此地。整個宅院的地下都幾乎被挖空了,存滿了人世間各式珍奇藥材,還有巨大的煉藥爐和一些奇形怪狀的裝置。
五天前,他剛剛成功地将顏非的人身轉變成煙霧的狀态,送伊去了地府。柳玉生一覺醒來,推開窗,一邊打着哈欠坐在窗口梳理着自己的長發,一邊随手抓了把窗臺的竹籃裏用草葉曬幹制成的餅喂給在他窗前晃悠的兩只小鹿吃。他清澈的眼神微微流轉,似乎在漫不經心地想着什麽事情。
卻在此時,他的侍童天冬慌慌張張跑來,隔着窗對他說,“少主!那個青衣道士活了!”
柳玉生神色微微一變,“那顏公子呢?”
“顏公子他……您快去看看吧!”
柳玉生急忙披上一件外衣,推開門直奔西樓。猛然推開那保存着檀陽子身體的房間大門,便見那白發青衣的道人正坐在床邊,臉色蒼白,氣色很是不好。而床上則彌漫着一片人形的霧氣,飄飄渺渺,不成形狀。
聽到響動,檀陽子忙轉頭看向他,立時大步走來,一把抓住柳玉生的手将他拉到床邊,全然失了以前見過的那種不動聲色的冷靜,一邊走一邊問道,“柳大夫,你既然能把他變成這樣,肯定也能把他變回原樣吧?”
柳玉生也沒有多說,徑直跟着他來到床邊。一眼看去,神色丕變,“怎麽會弄成這樣?他的人身也受了傷,而且還不輕。”
檀陽子道,“他被天庭的缽昙摩華打中了。你既然知道我之身份,也應該知道那是什麽東西吧?”
柳玉生瞥了他一眼,眼中滿滿的責備,“你怎麽也不知道護着他些?他可是個人類,比你們鬼脆弱多了。”
痛楚一點點啃食着檀陽子的內心,他沒有辯解,“你能救他嗎?”
“……能,你先出去。”
檀陽子本不願離開,但是看見柳玉生神情堅決,便只好退至屋外。柳玉生吩咐天冬去取一些東西來,然後便梆的一聲将門關上了。
檀陽子抱着自己的展業劍,就直直地站在廊下,眼睛望着關上的門扉,靜靜地等着,偶爾咳嗽兩聲。他的天地二魂消耗也不小,氣虛體弱,若不是阿黎多給的那顆藥丸吊着,此刻也不知道能不能保持清醒。
他就這樣一直等着,一站就是兩個時辰。天冬小心翼翼地湊過來,仰頭望着那神情肅穆的道人,“先生,只怕還要一段時間呢,先去吃點東西吧。你都已經’昏迷’一個多月了。”
檀陽子看了他一眼,搖了一下頭,“不必。多謝。”
“你在這兒站着也無濟于事啊?”天冬有些擔心地看着他那沒有血色的嘴唇,如果不是看那道人搖搖欲墜一副随時都要昏過去的模樣,他也不會鼓起勇氣來跟他說話,“你放心,我們公子可是新任蓬萊島主的大弟子,只要是活着的東西沒有他救不了的。顏公子不會有事的。”
檀陽子微微低下頭,用平淡的聲音說,“如果他醒了,大概會想見我。”
天冬見怎麽勸都沒用,也就只好去做自己的事了。
從清晨到日暮,檀陽子一動不動立在廊下。青衣被露水沾濕,被陽光蒸發,複又被夜間的霧氣浸透。在地獄裏和乾達在一起的往事一件一件在他腦海中徘徊。其實自己早就察覺到那尋香鬼和顏非有多麽相似,卻一直都拒絕去想那種可能性,反而還沉溺在顏非那魅惑的笑顏裏。其實本不能怪顏非的,是他自己鬼迷心竅,是他自己太貪圖那些逝去的東西。
他回憶起姑獲鳥洞裏那意亂情迷的夜晚,回想起兩人在王宮中貼身共舞,回想起顏非乖巧的樣子、吃醋的表情還有最後在地宮裏絕望的表情。
“師父,你想我死嗎?”
如果當時回答了該多好,告訴他不要死,師父不想你死。所以別做傻事。
無窮無盡的後悔如千萬毒蟲噬咬着他的心髒,細細密密的痛楚在血脈中蔓延。
在月上梢頭的時候,柳玉生終于開了門。望見那廊下如雕塑一般等待的道人,柳玉生嘆了口氣,說道,“他已經沒事了,去看他吧。”
檀陽子站得久了,腳步有些僵硬發麻,不聽使喚。他扶着柱子試探着走了幾步,待那股異樣的酸麻感覺過去,才大步沖進屋內。
床上的顏非已經恢複成了正常人類的形貌,那張白皙清透的面容上,逐漸褪去青澀的面容已經初見驚豔的雛形。他身上穿着剛剛換上的寝衣,蓋着厚厚的被褥,睡得還是如小時候那樣恬淡。檀陽子坐在床邊,伸出顫抖的手輕輕撫摸着顏非光潔的額頭,描摹着他修長的眼角。觸手的感覺實實在在,不再是之前那如煙霧一般虛無缥缈的狀态。
心中大石落地,卻仍舊缭繞着一層憂傷。
“他為什麽還不醒?”
柳玉生立在他身後,幽幽地說,“受了這麽重的傷,身體需要自我修複,自然要昏睡幾天。”
“幾天……這麽久嗎?”
柳玉生見他氣色也不好,便走到他身邊,伸出手來,“讓我給你把把脈。”
檀陽子看了他一眼,”不必了,我無事。”
“有事沒事是大夫說了算的。”
檀陽子便只好将手腕遞給他。柳玉生的眉頭再一次緊皺起來,“看來這地獄的日子,果然是不好過的。你氣息這樣弱,到現在還醒着也是奇事了。是否有人給了你什麽靈藥?”
檀陽子點了一下頭。
“你需要休息,不然就算有靈丹妙藥也撐不了很久。”
“不必了。”
“他一時半會兒醒不了的。”
“……”
見檀陽子沉默不語,面上卻是巋然不動的堅持,柳玉生也有些氣結。這對師徒也真是奇怪,徒弟為了師父連地獄都願意下,師父為了徒弟也折騰成現在這樣子。什麽時候師徒關系已經緊密到互相為了對方都不要命的?
一連兩日,檀陽子不曾離開顏非床邊半步,困了也只是趴在床邊假寐片刻。他話說的不多,天冬送飯菜來,也只是吃很少的一點。他的表情時而顯出幾分焦急,但下一瞬卻又恢複平靜,什麽也看不出來了。
到第三天日暮的時候,檀陽子隐約知道,自己等不到顏非醒來了。
他請天冬拿來筆墨紙硯,寫了一封信。在信裏他告訴顏非,他要和他斷絕師徒關系,以後也不必再尋他了。
檀陽子希望這封信可以另顏非的心碎得徹底,就算恨自己也沒關系。只有他離自己遠遠的,酆都才不會動他,他也不會再受這麽重的傷了。
其實檀陽子一直都希望,顏非可以像其他的男孩那樣平平安安長大,然後或是研習道法,或是考取功名,或是行俠仗義,或是當個普普通通的農夫,或是成為行走四海的商人,這都可以。可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自己也習慣了顏非的陪伴,自私地将他拉到青紅無常這些陰森詭谲的亂事之中。
寫完了信,放入信封,細細地封好。他最後來到顏非床前,垂眸望着那追随了自己十年的年輕人。
失去的感覺,不論經歷多少次,都還是這麽疼啊。
只怕顏非醒來後,看到這封信,體會到的痛苦不會比自己少。
為什麽自己帶給顏非的就只有痛苦呢?
檀陽子俯下身,在顏非額頭上輕輕一吻,然後轉身離去,不再回頭。
離開屋子,他請那納罕的侍童引他到柳玉生門前。柳玉生推開門,就看到檀陽子背着劍拿着拂塵,靜靜立在階下,冷月霜華披了一身,在及腰的銀發和高大卻有些消瘦的身形上蒸騰。那總是沒什麽表情的冷峻面容,此刻卻顯得十分疲憊,甚至有些悲傷。
“我要走了,這封信,麻煩你交給顏非。”
柳玉生睜大了眼睛,“你要去哪?”
“自有我的去處。”
“你……你竟不等他醒來?”柳玉生的驚訝中開始升起一團怒色,接着,他露出一絲嘲諷的笑意,“他為你弄成這幅樣子,你竟然連幾天都等不了?”
檀陽子承受着那話語中的尖銳,“不等了,等也無益。”他說完,便上前一步,将手裏的信遞給柳玉生。只是在對方将手放到信上的一瞬間,檀陽子忽然擡起銳利如鷹隼的眼睛,一絲澄黃的幽光閃過,“他若再求你,別再送他去地獄。你們之前找的鬼身已經用不了了。”
柳玉生最讨厭被威脅,他哼笑一聲道,“要不要幫他是我的事。”
“你如果對他有意,就不要再縱着他。那是害了他。”檀陽子低聲說道。
柳玉生微微一怔,一時竟然語塞了。
沒想到這道士竟然一眼就看出來了自己的心思?
若如此,他為何卻一直對身邊人的心思視而不見呢?
檀陽子松開手,向後退了一步,理了理衣衫,姿态工工整整地向着柳玉生一揖,“先生屢次出手相救之恩,貧道沒齒難忘。劣徒有時頑劣,日後,還請多多包涵他。”
柳玉生愈加訝然,看他這架勢,竟然是将顏非托付給自己了?
檀陽子轉身,踏着一地霜華而去。那蕭瑟的背影,竟顯得有些寥落了。
“喂!”
檀陽子的腳步頓了一下。
“你真的舍得?”
檀陽子漠然,微微擡頭,看着那樹梢間一輪冷月,微微苦笑,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說,”舍不得,又能怎麽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