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紅無常 (2)
愆那愣愣地望着阿黎多的深藍色眼瞳, 猛然間坐起身, 頭卻暈眩了一瞬。阿黎多按住他的肩膀,對他說, “你體內餘毒未清,別急。”
愆那死死抓住他的手腕, 問, “和我一起的那個尋香鬼呢?”
“他還沒有死,只不過他被天庭法寶所傷, 身體一時無法自愈。”
“他在哪兒?”
“酆都的人似乎在查看他的傷勢。”
“酆都的人?”
“嗯。早在你逃離若耶地牢後我就通知了酆都, 你在地宮鬧出這麽大動靜,酆都又不能讓外界知道地宮裏面養了什麽, 所以便宣稱你是他們派來追查缽昙摩華下落并且緝拿逃犯的。你身上的缽昙摩華他們也拿走了。”阿黎多說着,看了看四周, “否則的話你現在已經被關回地牢了。”
愆那緩緩眨了下眼睛,讓自己冷靜下來, 整理一下聽到的話。此時此刻他确實是在一間以鬼的标準來說十分華美的屋子裏,就連床上都是鋪着不少柔軟的被褥的。他身上的傷口也包紮過了,顯然被缽昙摩華的力量傷到的地方沒有那麽快愈合, 依舊微微滲着血跡。
“庫瑪摩羅呢?”愆那問。
“她被關押起來了,過兩天就要被押回酆都問罪。”
明明是酆都讓她去做那些事, 如今卻要将她問罪。愆那冷笑一聲,說道, “狡兔死,走狗烹。”
阿黎多嗤笑道, ”還是先擔心你自己吧。這一次鬧出這麽大動靜,雖然酆都不好動你,但你既然是他們的人,日後若是想整你,機會多着呢。“
愆那不顧阻攔,還是站起身往門口走。阿黎多忙跟上他,“你幹什麽去?”
“我要去看顏非。”
“顏非?你是說那個尋香鬼?”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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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對黑白無常也在那裏,你打算怎麽說?”
愆那腳步頓了頓,說道,“我不會把你洩露出來。”
“我倒不是怕這個。”阿黎多勾起嘴角,往他手裏塞了一樣東西,“你耗損過多,又受到缽昙摩華的重創,現在要是跟酆都的地仙動手恐怕會吃虧。這顆丹藥可以助你。”
愆那張開手,看到掌心果真是一粒朱紅的丹藥。他略略皺眉,不太确定為何阿黎多要如此幫他。
“我們現在可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我是不會用下毒這麽無聊的手段來害你的。”阿黎多伸手狀似是在檢查他胸上的包紮,實際上卻趁勢在那胸肌上毫不客氣地捏了兩把,又湊到他耳邊說,“況且,我還挺喜歡你的。”
愆那略有些窘迫似的往後退了一步,猶豫片刻,便将那丹藥吞下。阿黎多見狀,這才滿意地笑起來,“去吧,你的情人就在娑婆殿。”
愆那出了門,按照之前摸索的路線在這迷宮般的無間王宮中踽踽而行。他沒有直接去娑婆殿,而是出了內宮,在外城裏繞了幾圈後又悄悄摸回了羅辛的院子,恰好看到羅辛急匆匆從屋裏出來,見到他大吃一驚。
“我正想進去救你呢。你沒事?”
愆那沒時間跟他多說,直截了當說道,“有件事想要求你,算我欠你的人情。”
羅辛一聽就變了臉色,“又是什麽事,上一次幫你差點連我自己都給賠進去了。你知不知道連酆都的人都來了?”
“這次的事涉及到青蓮地獄……甚至可以說是涉及到所有地獄。而且可能比上一次還要危險。”
羅辛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半晌後他洩氣一般罵了一句,道,“你說吧。”
愆那于是附耳上去,悄悄說了一串話。羅辛的臉色逐漸變了。
“如果你回來後聽說我出了什麽事,就立刻離開阿鼻地獄,把這個消息帶回青蓮地獄。如果我無事,你就先按兵不動,否則可能會将青蓮地獄置于險境。此事涉及天庭,若是踏錯一步,就可能引來滅頂之災。你若是害怕,就當我什麽也沒說過。”
羅辛苦笑道,“我還有選擇的餘地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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娑婆殿中,幾重華帳下,顏非靜靜地沉睡在厚厚一層曼珠沙華中間,濃重的香氣熏得室內愈發悶熱。他的身上蒸騰着一層奇異的煙霧,隐約是一個人類的形态,微微飄渺籠罩在尋香鬼的鬼身之上。在他的窗前靜立着兩個人影,一人着黑一人着白。那白衣人容貌風流俊美,恰恰便是謝雨城。而黑衣人身形略矮相貌平淡,只是表情略顯得陰鹜森然,便是謝雨城的搭檔黑無常範章。
謝雨城伸出手去,在那人形的煙霧中稍稍攪動一下,感覺到一種淡淡的初陽般的溫熱。兩人對視一眼,都在對方臉上看到了驚奇。
範章道,“這……真的是人身?”
謝雨城默然點頭,仿佛在看什麽奇異之物,“原來人竟然也有辦法附在鬼的身上,今日真是大開眼界。”
“是不是那個愆那摩羅做的?”
“難說,他應該是沒有這種能力的。多半是人間有人幫他們。”
“怪不得新派去的紅無常怎麽都找不到那個叫顏非的人類。”範章抱起手臂,冷冷地說,“不過現在看來,這個人類也活不久了。要不要也帶回酆都去?”
此時娑婆殿的大門驟然被打開,愆那大步走了進來,看都沒有看黑白無常一眼,徑直來到顏非床前。
看到那一層淡淡的人形煙霧,愆那便隐約知道大事不妙。
大約是顏非的鬼體受到了太重的傷害,使得人體從其中脫離出來了一部分。然而他的人體不知道用什麽辦法變得比鬼還輕,所以才是現在這種煙霧般的狀态。
可是人類在地獄裏是無法生存的啊!如果他真的完全從鬼體裏分離,只怕活不過一個時辰。
愆那伸手就想去抱顏非,但是肩膀一疼,被黑無常死死抓住。被地仙接觸到的地方火辣辣地灼痛着,愆那回過頭,冷冷地看着他們。
“我要帶他回人間。”
範章道,“不行,你必須和我們回酆都複命!”
愆那也毫不退讓,“要麽讓我帶他回去,要麽殺了我。”
範章嘲弄地冷笑,“還拿起架勢來了?若我們硬是把你押回酆都,你又能如何?”
“若如此,我就把你們勾結阿鼻地獄殘害人鬼性命給天庭養嬰蠱的事捅出去。”
“哼,你以為會有人相信你這個惡鬼?”
“不需要相信,只要埋下懷疑的種子,自然會有生根發芽的一天。”愆那說着,勾起嘴角,面上帶着一絲挑釁,“況且,天庭中哪位上神現了天人五衰相,需要靠煉制嬰蠱續命……這種事應該并不難查吧?”
範章的眼中閃過一道寒芒,手中黑色玄鐵刺已經橫在愆那頸上,“小小惡鬼而已,你真以為我們不敢殺你?”
然而他的劍鋒卻被另外一只白皙的手拈住,溫和而堅定地移開了。謝雨城按了按範章的肩膀,安撫地說道,“剛才阿奢尼王不是派人來問,你先去見他把。”
範章知道謝雨城是想将他支走,心中愈發氣悶。他不明白謝雨城幹什麽總是護着這個不知天高地厚什麽都要搞特殊的青無常。見範章面上猶有怒色,謝雨城便湊到他耳邊低聲說,“這件事不宜鬧大。他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性子,我自有辦法。”
範章知道謝雨城主意已定,便只好狠狠瞪了愆那一眼,大步出了門。
愆那懷疑地盯着謝雨城,眼裏滿滿都是戒備。這個白無常近兩百年對他的态度出奇的好,和從前總是看他不順眼、動辄找他麻煩的習慣大相徑庭,總令他懷疑這地仙心裏打着什麽算盤,保不齊什麽時候就要陰他一下。
而且,再怎麽樣謝雨城也是個仙,不論表面上如何親切,和他們惡鬼終究不是一國的。
謝雨城看着他,頭疼一樣嘆了口氣,“我之前在酆都跟你說的那些話,你都當耳旁風了是不是。”
愆那煩躁起來,“你到底想如何,他時間不多了!”
“好好好,我直說吧。我可以讓你帶他走,甚至我可以帶你從阿鼻地獄那條已經被我們封住的通道去人間。畢竟如你所說,他的時間有限,而且沒有我的幫助,你也難以突破酆都的封鎖回去。不過,你要立一個誓言。從此時此刻起,你在地宮裏看到的東西,不能透露給任何六道衆生。若違此誓,便會五髒俱焚而死。你敢麽?”
倒是沒想到謝雨城這麽坦誠地說起了那條秘密的通路,原本還想着要如何威脅才能讓他們松口。愆那嗤笑道,“你相信我這個地獄惡鬼立下的誓言?”
“當然不是相信你。”謝雨城說着,張開手掌,一朵紅蓮便立時綻開,溶溶聖火之光立時盈了滿室,刺痛着愆那的皮膚,“還記得那些襄陽被庫瑪摩羅影響過的人類麽?他們之所以不能說出來任何關于庫瑪摩羅的事,便是因為中了這缽昙摩華的封言火印,只要他們一想說,這火會先開始蒸熏他們的頭腦,令他們心生恐懼不敢開口。若是執意要說,就會開始焚燒他們的五內,令他們嘔血不止。如果不及時住口,便會焚盡五內而亡。”
愆那猛然想起在提刑司那晚,從那蘇良娣胸口沖出的缽昙摩華之氣。原來竟是如此……
愧疚感如蛇一般啃食着內心,若早知道,便不當那樣恐吓她了。
愆那皺眉,問道,”我如何相信你?”
“呵呵,我可是仙,不是你們惡鬼。我說話向來是算數的。更何況,你若是不選擇相信我,還有其他路可走麽?”
愆那盯着那缽昙摩華,片刻後終于下定決定一般說,“好。”
謝雨城滿意地勾起嘴角,将羽扇收到腰間,騰出手來,在缽昙摩華上方畫了幾個印記,默念着天庭的語言組成的咒語。絲絲縷縷的紅光在他的指尖盤旋纏繞,流轉不休。
忽然他說道:“愆那摩羅,此時此刻起,若是你将在無間王宮地下所見之石像陣法嬰蠱,乃至庫瑪摩羅告訴你的任何事或你自身的相關推測說給六道之中任何生靈,便将遭聖火焚身之刑。你可願接受?”
愆那說,“我願接受。”
話音剛落,謝雨城忽然将那纏繞着紅色光華的手拍向他的心口。愆那只覺得一陣火辣辣的痛楚迅速從心口擴散開來,一時間有種血液都燃燒起來的錯覺。他咬住嘴唇一聲不吭,硬生生忍下來那種被燙燒的痛楚。
片刻後,謝雨城将手掌移開,那裏的皮膚除了有些被燙燒過的紫色之外,便看不到其他異狀。
愆那用手捂住心口,深深呼吸。等到感覺不到太多異狀了,才直起身問道,“我可以帶他走了麽?”
“當然可以,啊,不過忘記告訴你一件事。”
“……什麽?”
“在你來之前,我取了他人身上的一根頭發。”謝雨城說着,擡起一根白皙的手指,那指頭上渺渺茫茫,似乎纏着一根黑色的細細煙氣,倏忽間又不見了,“我在他身上下了一道小小的咒術。按照人間時間算,三天後他會靈識混亂陷入瘋狂。”
愆那面色丕變,怒氣頓時滔天。他一把揪住白無常的領子惡狠狠地說,“你出爾反爾!!!”
“我只說會帶你們回人間,可沒答應過你不動他。”謝雨城仍然挂着那欠扁的笑容,似乎吃定了他一樣,“不過你也不用急啊。只要三日內我在酆都看見你,立刻就當着你的面解了他的咒。”
看來,謝雨城早就算好了一切。他知道愆那為了救這個徒弟,一定會答應他的一切條件。
愆那恨得幾乎想要一口咬斷這地仙的脖子,見他似有殺意,謝雨城趕緊說,“我要是死了,他可就沒救了。你不會以為你們倆做出這麽多事來,酆都還能由着你放肆?希瓦摩羅的渡厄傘和引魂鈴我們已經收走了,往後,你也不準再去人間同他見面。否則,你這小徒弟不過是個脆弱的人類,酆都想要收拾他再容易不過了。”
愆那死死盯着他,可是一股頹然卻又瞬間壓在他頭上。謝雨城要想收拾他,其實原本不必這麽麻煩,只要亮出降魔令,以他現在的狀況根本就無力抗衡。想必謝雨城是不想逼他太緊,令他做出什麽意料之外的事來,才費這麽大周章。
他不過是個青無常,原本就沒機會和仙抗衡的。
他松開謝雨城的領子,攥着拳頭的手卻在顫抖。謝雨城見狀,複又溫言道,“只要你從此不再找他,酆都當然也不會為難他。三天的時間,也夠你和他告別了。他原本就是個人類,陪不了你多久的。”
愆那後退一步,轉過身,坐在床榻邊。顏非那比平時更加蒼白的面容、那無知無覺的脆弱令他心疼。他伸出手,輕輕地将顏非的身體抱起來,伸手摸了摸懷中人的臉。
縱然顏非做過多麽大逆不道的事,愆那記住的,終究只有這十年中兩人相伴的溫暖瞬間。他舍不得,真的舍不得。
嘴上說着要和顏非斷絕師徒關系,可是真的到失去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根本就做不到。
可是現在還能怎麽辦呢
“好,我答應你。”愆那頹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