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紅無常 (1)
在失去希瓦以後, 愆那時常會做噩夢, 夢中他一次又一次地失去着,一次又一次地經歷着那撕心裂肺的痛苦和恓惶。
他一次一次跟自己發誓, 再也不要經歷這樣的痛苦,所以三百年間他不曾再找新的紅無常, 小心地與一切人鬼保持着距離。就算在換新的人身的前十八年中可能會有動情的時候, 在恢複記憶後也會盡快斬斷孽緣。
可是他終究受不了那無窮無盡孑然一身的寂寞,所以他收養了一個徒弟。
而現在這個徒弟, 這個他現在最重視的人卻滿身是血地躺在地上, 了無生氣。
一瞬間愆那剛剛被庫瑪攪亂過的記憶再一次發生了錯位,他仿佛又回到了三百年前, 回到了那個失去一切的可怕時刻。他顫抖着雙手抱起顏非,拍打着他的臉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可是顏非的頭無力地垂着, 伸手在他鼻間,一時也沒有探到鼻息。
“不不不……”愆那呢喃着, 眼中完全失去了冷靜,也忘記了他此時仍然身處險境。那些刀勞鬼沒有給他時間,緊接着又是一陣毒針暴雨襲來。愆那身上的斬業劍憑着生存的本能抵擋了一陣, 可是還是有一兩根毒針沒入他的身體,同時庫瑪身後的紅蓮卻再次凝結起炙熱的火焰。
眼看着顏非似乎真的已經死了, 那個總是跟在他後面信誓旦旦地說着要當師父的紅無常的孩子沒了,那個總是将家裏打掃得幹幹淨淨貼心懂事的徒弟沒了, 那個笑起來仍然那樣天真會露出一顆虎牙的顏非沒了,愆那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又一次被奪走了。
他又要變成一個人了。
一瞬間無數次轉生和無盡年月間積累下來的那些痛苦的記憶、憎恨、憤怒,都如被澆了油一般熊熊燃燒起來。那憤怒令他的身體中驟然爆發出一陣不可思議的強烈鬼氣,無盡的憤怒凝結成了可見的青色烈火轟然炸開,瞬間就将離得比較近的那些刀勞鬼燒成了灰燼。愆那的形态都發生了改變,他背後的鱗片間立刻生出了許多青蓮狀的逆鱗,許多尖刺狀的東西從蓮心長出。他的角也變得更加巨大,青色的紋路蔓延周身上下,而雙手掌心的口中也倏然生出了數條舌一樣的東西,在他雙掌張開的瞬間,便紛紛卷住了他能看到的所有刀勞鬼。那些鬼的毒針射到他身上他仿佛也感覺不到疼一樣,輕而易舉地将那些鬼的頭顱活生生拽了下來。同時他背後長出來的那些冰淩狀的尖刺也如利劍一般散射出去,被射中的黑甲衛瞬間便會被那青色火焰吞噬,頃刻間灰飛煙滅。那青焰在鬼與鬼之間迅速蔓延開來,不多時便已經死傷慘重。
一時間地宮中青焰肆虐,慘叫聲連綿不絕。
庫瑪早就聽說過,當年愆那的紅無常庫瑪死的時候,他就曾經這樣失控爆發過,只不過由于當時希瓦摩羅是死在波旬手裏,所以當時愆那爆發的對象是波旬的魔軍,為酆都和天庭都算立下了奇功。這是一種類似于同歸于盡的打法,燃燒的是他剩下的天魂和地魂,但威力也勢不可擋。等到天地魂都燃燒殆盡,他也就魂飛魄散了。
庫瑪原想等待那些黑甲衛幫她耗盡愆那的生命,但沒想到那些黑甲衛那麽不禁打,不過片刻功夫就已經被愆那的寒冰火燒得差不多了。她只好将體內缽昙摩的力量激發到極致,紅蓮業火将附近的石像都溶解了。
愆那轉過身來面對着她,被憎恨和憤怒侵蝕得愈發猙獰陰森的面上已經看不到了平時那個冷靜淡漠的青麟鬼的影子。他整個人都在青色火焰中燃燒,身形也似乎比以往更加高大懾人。他的斬業劍就懸浮于他頭頂,劍鋒直指庫瑪摩羅。
庫瑪身後的紅蓮之光榮耀天地,那清聖浩淼的仙氣另地宮中每一個角落都亮如白晝,隐約可聞虛空中天人彈奏的樂聲。若是此時有任何鬼進入地宮,便會立刻被這缽昙摩華之火焚化。
當一青一紅兩道烈焰碰撞在一起,整個地宮、乃至整個無間宮都在搖撼顫抖。那地下傳來的轟然巨響,另當時斷業國的所有鬼怪都忽然心生恐懼,站立不穩。
當滾滾煙塵散盡,地宮中的百鬼石像早已坍塌過半。那嬰蠱的法陣也被盡毀。一片亂石廢墟中間,庫瑪趴在地上,猛然一咳,咳出一大口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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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她面前不遠處,那仍舊全身燃燒着的青鱗鬼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俯視着她,忽然一彎腰,深處尖利的爪子,一下子插入了她右背上那紅蓮花的刺青之中。她發出了一聲凄厲的慘叫,不斷掙紮。但是愆那的力氣大到吓人的地步,按着她的脖子,令她動彈不得。
從她的皮膚中,愆那拉出了一朵鮮紅的蓮花。那花瓣似乎都是用某種彤紅的晶體雕琢而成,流轉着神秘而華麗的光彩。這便是天界四大奇花之一的缽昙摩華,它炙熱地燒灼着愆那的手掌,将皮膚都燒紅了。但是愆那就像是感覺不到一樣,死死地将它攥着。然後他舉起斬業劍,似乎要一劍将庫瑪砍殺。
庫瑪閉上了眼睛,等待着她的終結。
然而那劍遲遲沒有落下。
她睜開眼睛,卻對上了愆那悲哀的眼睛。他身上燃燒的青焰已經熄滅了,剛才支撐着他的憤怒似乎也跟着一點點消耗殆盡了。現在他的眼睛裏只剩下一片空洞。他伸手劈在庫瑪的後頸,将她打昏了過去。
他轉過身,來到顏非身邊,小心翼翼地将那被血浸透的身體抱了起來。他想要祭起斬業劍,卻忽然覺得體內像是什麽都被掏空了,一點力氣也使不出來。他剛剛走了兩步,忽然膝蓋一軟,跪在地上,俯身嘔出一口血來。
刀勞鬼的毒在他體內蔓延,若是再拿不到解藥,他便要死了。
他低頭,看着顏非那染了血污的美麗面容。顏非若是去了,來生會去哪一道?
不論去哪裏,都不會再記得自己了。
這樣也好。
意識越來越昏沉,恍惚中似乎有人要将他懷裏的顏非帶走,他死死抓着不放,直到有一個低沉的聲音在他耳畔說,“他還沒死,乖,放手。”
沒死?
他讷然地撐起最後的力氣張開眼睛,看到了一張俊美深邃的面容,深藍色的眼睛看上去那麽熟悉,一時卻想不起來是誰。
失去意識前,似乎有人往他嘴裏塞了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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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上別人了。”希瓦有一天對愆那這樣說。
那時他們正站在忘川河畔,遙遙地望着遠處凝固成一道漆黑虹影的奈何橋。橋的對面是一片混沌的虛無,沒人知道通向何處。
愆那原本以為當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自己一定會疼得撕心裂肺。但是真的聽到了,他卻冷靜到可怕,心裏也只是好像忽然狠狠地跳了一下。
大概是因為他早就察覺到了。
足夠長的時間,可以消磨世上最堅不可摧的感情。日複一日重複而枯燥的生活,在地獄和人間往返,該說的話早就說完了,彼此之間熟悉得就仿佛在看自己的手掌,什麽新鮮都已經嘗過了,就連性|愛都變得味同嚼蠟。不過是些不知道多久前的美好回憶仍舊支撐着那永遠相守的誓言。
愆那其實很羨慕人類,擁有那麽短的壽命。那些熱情都來不及消磨,才能有一生一世一雙人。
他們兩個不像很多其他相愛但後來終究分開的青紅無常那樣每天争吵,畢竟都不是喜歡說話的人,而且到後來相互太過契合,連吵架的機會都沒有。
無聊,大概是一段感情裏,最可怕的東西。
愆那安于這種無聊,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好的。可是希瓦不一樣。
自從第一次,和希瓦一起參加了第六天主人波旬的地藏祭宴會後,看到希瓦望着高座上那光輝奪目、美到令人窒息的天神的傾慕神情時,愆那就隐約感覺到了。
他快要失去希瓦了。
而如今也不過是希瓦終于做出了意料之中的決定而已。
愆那沉默了片刻,問道,“如果我求你留下來呢?”
希瓦閉上了眼睛,眉目間彌漫着濃重的黯然,“就算我留下,甚至用魅術催眠自己繼續愛你,但這又有什麽意義呢?”
對啊,有什麽意義呢?愛還是不愛這種東西,又不是可以自己控制的。他愆那還不至于卑微到要用虛假的東西來飲鸩止渴的地步。
愆那深深地吸氣,卻還是壓不下那逐漸溢滿眼眶的酸澀。一千年的時間,終究敵不過最後這短短一百年。
他們一起經歷了那麽多,闖過了那麽多刀山火海,在生死的界限掙紮過,互相都為對方恸哭過也歡笑過,卻都不比不上波旬随意施舍的一點溫柔和幾個微笑。
公平麽?
希瓦轉過身,看到愆那雖然面無表情,但是淚卻止也止不住地往下淌。希瓦那美麗的面上也彌漫着令人窒息的悲傷,他張開手,輕輕環住愆那的腰身,輕輕吻着愆那眼下的淚跡。
“對不起……對不起……”他不停重複着,給予着愆那最後的溫柔。
愆那張口,盡量控制着自己的聲音,平靜的尾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那我算什麽?”
短短五個字,但希瓦知道他在問什麽。
波旬是完美的,波旬是唯一願意解救地獄道衆生的天人,波旬有着不亞于菩薩的深沉慈悲。而愆那只是一個小小的鬼差,一個連命魂都沒有的青鱗鬼。可是他那麽用心地愛着希瓦,他們一起有過那麽多的回憶,為什麽這些就都不算了呢?
希瓦不知道怎麽回答他。
“對不起愆那,我……還是放不下他。”
庫瑪說的是對的,如果一段舊時的記憶重新被翻出來,不論過去了多少時間,那疼痛都會如剛剛發生一般鮮明,那心上的傷口都會如剛剛劃開過一般滲出血來。
然而回憶流轉,他又看到了一張癡然而悲傷的面容,恍惚便是另一個自己。
“我已經那麽努力了,可是你都看不見。那時候我就想,如果我是另外一個人,一個不是你徒弟的人,是不是你就可以看見我?”
“師父,你問我為什麽要做出這種事。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我想要得到你,完完全全地擁有你,你明白了嗎?”
“師父,你想我死嗎?”
不,我不要你死!!!
愆那大喊着,猛然睜開眼睛。
沒有想到,看到的第一個人卻是三王子阿黎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