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阿鼻地獄 (20)
然而他竟然醒過來了。森冷的夜風吹徹他破碎的身體, 天上一片陰沉的黑暗, 遠遠能聽到山中孤狼凄厲的嚎叫。
他被扔在了城外一座亂葬崗上,連個草席都沒有。地上粗粝的石子硌得他生疼, 兩旁被荒草埋沒的墳包默默地凝視着他。
此時的他已經不再是張華馳了。在睜開眼的一瞬間,他想了起來。想起了自己的真正身份, 知道自己并非人類, 而是地獄裏爬出的厲鬼暫居在這副身體裏。那無盡歲月數不清的記憶就像是原本就在腦海中似的,令人有些微茫然了。
“你醒了?”
張華馳, 或者說是愆那摩羅費力地轉動已經斷掉的頸椎, 便看到一座無字的墓碑上,坐着一個男子。他一身紅衣, 披着月光,美得像一個遙遠的夢境。
愆那懶懶地嘆了口氣, ”希瓦。”
“你這一世好像比上一世還要慘?”希瓦揶揄地笑着,“長安城裏都傳開了, 剛正不阿的張大人大義滅親,亂棍打死了魅惑太子的不孝子,聽說皇帝還嘉獎安撫了他一通。”
愆那有些惘然地沉默着。
不知道太子在聽說張華馳被亂棍打死的消息後, 可有一點點難過?一點點愧疚?
不……應該不會吧。畢竟,張華馳不過是個沒人在乎的小人物罷了。
一如他自己一樣。
雖然這只是他暫時寄居的身體, 雖然張華馳這個身份也不過是在恢複記憶前的虛妄經歷。可不論如何在那十八年中他是真真切切地經歷了那些喜怒哀樂,真真切切地因為被遺忘被忽視而痛苦過, 也真真切切地愛過、被背叛過、在死亡面前掙紮恐懼過。這些激烈的情緒,全部會在他的靈識中刻上烙印, 積少成多,愈發疲憊不堪。
尤其是最後那一瞬對自己“父親”的刻骨仇恨。到現在都仍然緩步過勁來。
愆那費力地運起神通力修補着殘破的身體,整個人用一種随時都要散架的扭曲姿态一點點坐起來,用右手把往不自然的方向彎曲的左手給扳了回來,發出了清脆的咔咔聲,“你什麽時候找到的我?”
“你被打死的一瞬間我有了感應,就找來了。”希瓦說着,從墓碑上輕盈躍下,來到愆那身邊,幫他把腿上一塊戳出皮膚的胫骨按了回去,然後分外溫柔地摸了摸他的臉頰,“你受苦了。我應該早點找到你。”
張華馳的記憶依然鮮明地徘徊在愆那的腦子裏,一瞬間,他的眼眶竟也有些濕潤了。每一次記憶覺醒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他都會走不出前十八年的人生,而随着轉生的次數越來越多,這時間也需要的越來越長。有時候很多人生的記憶混在一起,令他時常覺得有些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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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時候能看到希瓦,便覺得安心多了。
咦?可是記憶中為什麽有一段奇怪的記憶?為什麽仿佛看到了希瓦在用一種複雜而傷痛的表情在跟他說對不起?為什麽看到希瓦的一瞬間,心髒便狠狠地抽痛起來?
是哪一世的記憶錯亂了?
“愆那?你怎麽走神了?”希瓦關切地望着他,雙手輕輕捧着他的臉頰。愆那握住他的手,搖搖頭道,“腦子有點亂,過幾天就會好了。”
希瓦疼惜地摸着他身上依舊清晰的青紫傷痕,然後忽然一伸手,将愆那抱在懷裏。兩個人無言地坐着,愆那聞着希瓦身上熟悉的淡淡香氣,便覺得之前發生的那些苦難,都不重要了。
如果有一天希瓦也離開了他,他可還怎麽辦呢?這漫漫無盡的轉生之路,要怎麽才能撐過去呢?
想一想都覺得可怕,全身顫抖。
希瓦不能走,不能離開他。他不要希瓦走。
為什麽忽然這麽害怕?
“師父!!!”
不知道是誰在聲嘶力竭地喊。
愆那猛然直起身,問希瓦,“你聽到什麽沒有?”
希瓦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沒有啊?你說狼叫?”
“不是,好像有人在喊師父。”
“師父?”
正說着,又是一聲更加清晰的,“師父!!!醒一醒!!!”
愆那皺起眉頭,頭腦裏面驟然一陣疼痛。
一個熟悉的身影,同樣穿着紅衣,但臉卻并不是希瓦的臉。那是一張尚且帶着幾分稚氣的美麗面容,若是再有幾年,只怕說是禍水都不為過了。但這禍水的臉蛋卻笑得十分陽光,嘴角還露出一顆虎牙。
那是誰?似乎是個很重要的人。
這樣一想,面前的希瓦忽然像是海市蜃樓一般抖動了一下。
并不是打寒顫那種抖動,而是整個人像是煙霧一樣變形的那種抖動。
愆那疑窦頓生,他往後退了一些。奇怪的是,之前還令他全身劇痛的那些斷骨現在似乎都不影響他的行動了。
“師父!你被庫瑪困住了!我是顏非啊!”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某個滑膩如泥鳅般的思緒倏忽閃過愆那的腦海。
顏……非?
顏非……
他的小徒弟,那個乖巧懂事的小徒弟。
這個思緒一起,另一個可怕的記憶也回來了。
從天而降的灼熱聖光,還有在聖光中一點點融化的紅色身影。
不……
希瓦……希瓦已經……
面前的景象忽然開始扭曲模糊,希瓦的臉被拉長,眼睛變成了黑洞,四周的黑暗越來越濃烈,終于吞噬了一切。他漂浮在一片什麽也沒有的黑暗之中,巨大的恐慌徹底将向他擊垮。
“希瓦!!!!”他大喊着、恓惶着。不知不覺間早已淚流滿面。他從未在人前表現出如此的脆弱無助,他跪在地上一遍一遍呼喚愛人的名字,祈求着對方不要離開他。
可是沒有人聽得到他的哀求。
“師父!!!”忽然間身體被抱住了,被一個雖不那麽寬廣,但也溫暖和煦如三月春風的懷抱擁住了。愆那身體一僵,猛地轉身,卻見黑暗中唯一散發着淡淡光輝的那道紅影。
顏非,以人類的形态出現的顏非正擔憂地望着他。
腦袋像是被一柄無形的大錘猛然打擊。
他想起來了。
想起來自己現在正在何處。
他冷冷地看着顏非,“你怎麽進來的?”
顏非苦笑一聲,“師父,我可能撐不了很久……她……太強了。你快點醒過來!”
顏非竟然正在和庫瑪鬥法麽?
這小子也太亂來了!他就算很有天分,也還只是個半吊子,紅無常的法術還有那麽多沒有學,就敢和身上有缽昙摩華的紅無常較勁?
心中一急,愆那背後青光暴漲,斬業劍橫空而出。愆那一躍而起,雙手握住劍柄,一道龐然劍氣縱貫天地。愆那大喝一聲,一道無常送葬便劈了出去。
驟然,黑暗迅速消散,眼前又是那陰森的阿鼻地獄地下宮殿。而庫瑪則狼狽地向後退了幾步,嘴角溢出一縷鮮血。
愆那忙轉身,便見顏非臉色灰白,鼻子和嘴角都湧出了鮮血。看愆那沖出紅無常的幻境的一瞬,顏非便仿佛後繼無力,手中的渡厄傘也垂了下來,雙膝一軟。愆那立馬接住他,罵道,“你瘋了!”
顏非有氣無力地擡起眼睛,看到愆那安然無恙,便露出幾分放松的神色。
此時身後卻傳來輕笑聲,庫瑪問道,“重新體會一把被自己遺忘的記憶的滋味,如何啊?”
愆那冷聲道,“你既然知道這都是記憶在作祟,為什麽還要答應做那樣的事?!酆都究竟許了你什麽好處?!”
“也沒什麽特別的好處,不過是答應我,如果我能幫他們在半個人類年內收集到兩千條新鮮的因怨恨業報而死的人類命魂,我和達撒就能從此永居人間,不用再回地獄了。”
“什麽?!兩千條?!”
“這還不止呢。據我所知,他們收買的可不單單只有我一個。”庫瑪的笑容愈發如罂粟花一般冶豔動人,“蒼天不仁,以萬物為刍狗。嘴上說着要維護秩序穩定,實際上他們只想着要保有自己的福報、權利、地位,哪還在乎其他五道過得如何?愆那,你有沒有想過,如今你知道了這麽多,就再也沒有平靜日子過了。他們若是想除掉你,只需要随便立個名目,潑一盆髒水。沒有誰會相信你的,畢竟你只是個惡鬼,而他們卻是神仙。”
愆那的眉頭死死皺在一起,“是誰在煉嬰蠱?是天庭中的高位天神是不是?”
“這我就不知道了。畢竟我只是個小喽啰而已。被你發現後我不得不暫時停手,命魂數量卻還沒有達到。現在若是你活着,我就得死,說不定達撒也會受連累。若是你死了,這些事便仍然是個秘密,我和達撒也就可以離開地獄,到人間去當一對普通的夫妻了。”
愆那面無表情地望着她,“你想殺我。”
“誰讓你這麽死心眼。我沒有選擇了。”她的眼睛落在被愆那抱着的顏非身上,“這小子是你的幫手?看上去倒是個紅無常的好苗子,只是可惜了。”
愆那扶着顏非坐到嬰蠱陣邊上,低聲對他說,“一會兒我與她打鬥的時候,你就架着渡厄傘沖出去。”
顏非卻緊緊抓着他的手,不願松開。
愆那無法,只好抓着他的手腕硬生生扯開,然後握住斬業劍,轉過身來面對庫瑪摩羅。他怎麽也沒想到,相識數百年,如今卻要兵刃相見了。
他的勝算不大,庫瑪摩羅手中的缽昙摩華太厲害了,如果他一不小心中了庫瑪的幻術,只怕便會如之前那次一樣被困在幻境裏出不來,若是庫瑪在他的意識中挖掘得太深,造成什麽嚴重的破壞,到時候他便會變成無知無覺的活死人,永困幻境和心魔之中,只怕比死了還要痛苦。
但現在也沒辦法退縮,至少要讓顏非逃出去。
愆那周身燃起青色的烈烈火焰,白發靈蛇般飛舞在空中,手腳的爪子都變得比平時更加長,獠牙也似乎變得更加鋒利,澄黃雙目中閃爍着森然的殺意。對面的庫瑪也轉起渡厄傘,紅袖翻飛如舞蝶,引魂鈴的響聲響徹整個地宮。
愆那雙腳猛然蹬地,化作一道青色閃電奔騰而至,驟然間斬業劍與渡厄傘碰撞出灼目而絢麗的火花。愆那的劍勢雄渾而沉穩,招式縱然簡單卻來勢洶洶,鬼氣沛然不絕,攪動着地宮中仿佛永遠停滞的空氣。而庫瑪的身姿則如靈蛇一般迅捷而嬌柔,雖然她本身的武力遠遠不及愆那,但是因為身負法寶功力大增,加上她很會利用自己的柔韌身體,堪堪避開那些可能接不住的攻擊。
兩個人一通膠着的近戰,之後忽然分開,片刻後又再次纏鬥在一起。一青一紅兩道身影如同流星,在這方寸法陣中間纏鬥不休。他們的打鬥碰撞出一股股勁急的氣旋和劍氣,在周圍的石像身上留下無數道寸尺深的裂口。
庫瑪數次試圖在兩人接近的時候施展幻術,都被愆那及時發現擋住了。但是庫瑪的攻擊中都帶着天庭法寶的炙熱溫度,一旦不小心被傷到,便會立刻被燒出嚴重的水泡來。他只能提起全部神通力來硬生生頂住,抽空往後瞥了一眼,卻見顏非并沒按照他說的那樣借機逃跑。
走神的這一瞬間,庫瑪一手成爪,尖銳的利爪瞬間便在愆那胸前留下了四道深深的血痕,傷口的皮肉瞬間便被燒焦了。愆那猛地咬住舌頭,沒有痛呼出聲,一腳踹到庫瑪腹部令她飛出去撞到了石像之上,連那石像的一條手臂都撞斷了。
然而庫瑪似乎不受法陣的限制,就算離開法陣那些石像也沒有攻擊她。
只是他們的打鬥動靜太大,已經驚動了無間宮的守衛。悄無聲息地,幾隊黑甲衛已經從雕像之間蜿蜒而至,如黑色的爬蛇一般。顏非聽到了動靜,仔細分辨,便發覺那些石像的身上和陰影間不知什麽時候都已經藏上了鬼影,而且是那種能夠吐出毒針的刀勞鬼。
“師父!!!小心周圍!!!”顏非大喊。
愆那被這一提醒,立刻就察覺到周圍的不對勁。幾乎是同時地,那刀勞鬼口中射出的含有劇毒的毒針已經如暴雨一般從四面八方席卷而至。地獄中的鬼都知道刀勞鬼的毒有多可怕,一旦沾血若一炷香內得不到解藥便會周身腫脹潰爛而死。愆那立刻回身一把拉住顏非,同時斬業劍用極快的速度圍繞着他們周身旋轉飛舞,化作一道青色的屏障将毒針盡數擋住。
然而就在毒針開始集中從前方攻擊,愆那的斬業劍也被牽制在身前的時刻,顏非卻驀然看見,庫瑪背後長出一朵巨大的紅蓮。那蓮花的千層花瓣瞬間張開,一道烈火呼嘯着頃刻而至,撲向了愆那的背脊。
“師父!!!”顏非什麽也來不及想,猛地抱住愆那,将自己的身體擋在了愆那的後背和那已經奔至眼前的烈火之間。
愆那只覺得顏非忽然抱住自己,然後便是一道極度炙熱的力量将他打飛出去。落地的瞬間顏非的手松開了他的腰間,手臂因為那炙熱的溫度而火辣辣地疼着。
愆那猛然轉身,便見顏非趴在地上,雙目緊閉,背後一片觸目驚心的血肉模糊。血浸濕了他全身,那黑發也被火燒得參差不齊,發燒仍然有未滅的火星。
愆那感覺喉嚨像是忽然被無形的力量扼住了,熟悉的恐懼如海嘯般傾覆而下。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