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倒v結束章節:阿鼻地獄 (19)
愆那席地而坐, 閉上眼睛, 運起封靈決。這道咒術是青無常們專門用來防範紅無常的,可以用來封閉靈識, 将探入腦中的紅無常意識強行推出。然而弊端是若是紅無常的力量太強大,遠遠超過自身的話, 那麽不僅成功不了, 還有可能另紅無常入侵到更深的意識中去。
愆那之前不太想用,是因為他知道庫瑪有缽昙摩華加持, 自己多半不能成功。但是現在他不知道現實中的時間已經過去了多久, 庫瑪會對顏非做什麽,所以也顧不上這些擔憂了。他以劍指按在自己眉心, 尖銳的指甲将皮膚刺破,一陣酥麻的疼痛從額頭上蔓延開來。腦海中翻騰的思緒逐漸随着咒術的流轉沉澱, 四周原本嘈雜的來自不同人記憶的聲音也随之逐漸消散。愆那等了一會兒,等到身邊只剩下一片寂靜, 才睜開眼睛。
眼前的景象,陌生又熟悉。
悠長曲折的回廊,顏色鮮明透亮的圖案蔓延在椽柱上蔓延。那清寂的庭院裏植着幾根殘竹、幾片芭蕉, 石階上苔痕蒼翠,爬着幾只蝸牛。
大約是清明前後的雨, 從回廊的檐角淅淅瀝瀝地滴淌下來,帶着水汽的清冷味道和着細細的雨絲撲在臉上, 沾濕了身上穿着的淡綠色圓領袍。愆那發覺自己趴在欄杆上,似乎之前在打瞌睡一樣。他微微直起身, 擡起自己的手,手指修長,沒什麽繭子,顯然不曾習武。他低下頭,從檐外地面上的水坑裏看到了自己的臉。
一張尚算清秀的少年面容,眼角微微下垂看上去有些憂郁,只是右臉上一塊顯眼的青色胎記。
愆那想起了這張臉。這是很久很久以前他用過的一具人身,名叫張華馳,是一位當朝重臣名門家裏的庶子。而他此時所在,便是長安的右安府。
忽然間,三百年前的往事像是斷了閘一般傾瀉而下。那些原本已經塵封的記憶一瞬間又變得如在眼前般鮮明。一時間有些迷惑,不甚确定自己是誰。
是……張華馳?
張家如隐形人一般的三少爺?
看着掉落在地上額書卷,他驀然想起今天是他的生日。今天一過便是十八歲了。
那……愆那、檀陽子、青無常、酆都、地獄……難道只是一個夢境?
可是不對啊,那一切都那麽真實。而且現在,他仿佛知道今天會發生什麽似的,心中驟然升起一陣惶恐。
雖然是他的生日,但府中人卻大都忘了。張華馳也樂得清靜,不用去跟大夫人請安,也不用跟親戚或者府中有些身份的下人應酬。他娘原是府中下人,被他爹看上收入房內,雖然做了妾室卻也悶悶不樂,巴不得沒有他這個兒子。據說他被生出來後其實就被他娘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企圖摔死他。原本他也确實斷了氣,可後來莫名其妙地又活了。
因他臉上那胎記有礙觀瞻,就連他爹也不太喜歡這個兒子,撥給他伺候的下人比他的二哥少許多。下人們也都并不喜歡這個少言寡語的三少爺,背地裏說他長得像鬼吓人,性子也陰沉得跟鬼一樣,還說他明明死過一次又複活,說不定真的是個鬼。之前為他定下親的那戶人家的女兒聽說了他的容貌和身世,死活都不要嫁給他,寧願跟一個窮書生私奔,令他更是淪為了整個長安的笑柄。
張華馳小時候還常常因為聽到的流言蜚語而傷心難過,跑去找母親哭訴,結果母親不但不安慰,反而冷笑一聲道,“你可不就是個醜八怪,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長此以往,他也就不再去主動和母親講話,最多是每日請一次安便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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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世上還是有一個在乎他的人的。
這個人此時正穿着雍容華貴的常服踏入院來。他的容顏俊美非常,身形挺拔如松,氣質高傲尊貴。他一進來,這原本有些寥落的院子也忽然蓬荜生輝,亮眼起來。
張華馳心中悸動,卻也還記得謹慎守禮地下拜,“拜見太子。”
來人便是當朝太子。張華馳的父親是東宮侍從官,是太子的老師之一,常常因直言上谏而另太子不悅,但父親那股子固執勁兒就跟牛一樣,立了志要當一個忠貞耿直救主上于享樂的谏臣,根本不管太子在想什麽,有時候還會跟着其他幾個太傅一起跟皇帝打小報告。
不過奇怪的是,太子雖然厭惡張華馳的父親,但卻不讨厭他。張太傅本是前朝降臣,又頗受皇帝器重,在幾年前便遵照皇令送與太子年紀相仿的二子入宮伴讀,也算是将自己的愛子作為質子放在皇帝手裏表忠心的意思。後來二哥卻染了重病,一時被送回家調養,張太傅又不希望伴讀這個位子被別家頂替,無奈下便暫時讓張華馳來代替一陣,只是讓他平日裏低着頭不要讓太多人看到他臉上的痕跡便是。張華馳原本還擔心自己的相貌會另太子不快,卻沒想到太子對他一向十分溫柔,兩個人偶然間閑談,彼此竟然很投契,甚至成了朋友。
一向被人說喜怒無常的太子在張華馳眼裏卻不過是個被生錯了地方、喜歡逍遙自在卻被強行困于深宮的年輕人而已。
但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發生了那種關系的?
似乎就是稱心死後不久。
太子那段時間非常寵愛一名叫稱心的樂官,另朝野議論紛紛。包括父親在內的一衆太傅以“龍陽之好乃違逆天地倫常的龌龊之事”為由告訴了皇帝,皇帝一怒之下便将稱心殺了。
太子非常傷心,終日将自己關在東宮泡在酒壇子裏渾渾噩噩度日。父親知道張華馳和太子關系還不錯,就把他帶進宮讓他去勸導太子一番,讓太子快點洗心革面振作起來。否則若是傳到了皇帝耳中,又要惹來一場風波。
但張華馳其實并沒有說什麽話,只是嘆了口氣,在太子身邊坐下來,陪他喝了幾壺酒而已。那天太子在張華馳懷裏哭得肝腸寸斷,一遍遍地訴說着自己多麽思念稱心。張華馳聽着竟有些羨慕,若是有個人也能這樣喜歡他就好了。
仿佛聽到了他內心的話一樣,太子忽然直起身,抓着他的肩膀怔怔看着他,說他的眼睛和稱心的很像,然後就吻住了他。
張華馳沒有掙紮。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對于女子沒什麽興趣,卻一直暗暗地傾慕着高大俊美的太子。他順從而青澀地回應着太子的撫摸,笨拙地打開自己的身體,就算是因為疼痛和快|感哭泣的時候也只是死死咬牙忍着,沒有發出什麽聲音。自那以後,這種禁忌而秘密的關系就一直在暗暗發酵。
有時候張華馳覺得,太子之所以會選中其貌不揚的他,可能是因為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同病相憐。皇帝從來不曾理解過太子的內心,雖然表面上很寵愛他,卻也鮮少真的和他聊聊天說說話。而張華馳的父親則一直當他不存在,看他的時候像在看一個下人,也從不關心他書讀得如何平時在做些什麽。唯一想到他的時候便是因為家裏只剩下他一個兒子可用的時候。當伴讀的那段日子,若是太子犯了錯,挨罰的便是他們這些伴讀。而父親在處罰張華馳的時候向來一點情面都不留,有時候手掌被打得腫得如饅頭一般,半個月都不能握筆。
他們都是身處繁華,卻孑然一身的人。兩個孤獨的人靠在一起取暖,久而久之就上了瘾。後來二哥病愈複歸原職,張華馳不能再入宮,太子便偶爾打着向老師請教學問的機會來他府上,悄悄與他見面。張太傅并不知情,還頗為驚喜太子終于成了他們心目中那個刻苦勤奮的太子了。
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太子早就告訴他這天一定會來的。張華馳那張鮮少露出笑容的臉上在見到情人的瞬間,還是忍不住流瀉出一絲暖暖的笑容來。
太子忙扶起他。他這院子裏服侍的人本就少,今天又都被他打發走了。太子身後也沒有帶人。兩個人對視片刻,太子忽然就一把抱住他吻了過來。唇舌絞纏,津液交換,他聽到太子嘆息般的聲音流入耳中,“我好想你。”
張華馳心醉神迷,卻隐隐覺得不安。兩個人相擁着進了屋,連門都沒來得及拴好便躺倒在床上。太子急切地撕扯着張華馳的衣衫,在他的脖子上留下斑斑點點的痕跡。
正當兩人耳厮鬓摩的時候,忽聽門外傳來一聲怒喝,“畜生!”
張華馳全身猛地打了一個寒顫,往門口看去,卻看到父親帶着幾個下人站在門口,大約是來尋太子的,卻不想看到如此淫|亂的場景,一臉的瞠目結舌。父親那張端嚴肅穆的臉上,終于第一次因為他而露出了驚恐憤怒的生動表情。
一瞬間張華馳腦子裏一片空白,只是本能地覺得這下完了。他求助地抓住太子的衣襟,看向那雙給與他無限溫柔的眼睛,向太子祈求幫助。
可是太子卻沒有看向他,也沒有任何被抓到現行的驚慌失措。相反,太子在笑,得意而嘲諷地笑着,那眼睛裏帶着蝕骨的恨意看向張太傅,“你終于發現了。”
什麽意思?
張華馳整個人都呆住了。
張太傅氣得渾身發抖,深處一根手指指着張華馳,“你這……你這不知廉恥的東西!!!你竟敢!!!”
那一瞬父親臉上的表情,是實實在在的厭惡。
張華馳感覺喉嚨像被木塞子梗住,張口卻說不出話來。而他身旁的太子也忽然一把扯開他的手,毫無留戀地站起身。張華馳這才發現衣衫大敞醜态畢露的只有自己,太子身上的華袍只是有點皺而已。他驚慌失措地試圖掩住衣衫,卻一把被太子抓住了手腕,示威一般地扯開了他的衣襟,露出那鎖骨和胸膛上大片大片的紅色吻|痕。
“張大人,你之前口口聲聲說稱心是個淫|亂宮廷的妖孽。可是你看,你自己教養出來的兒子,不是一樣淫|蕩嗎?”
張華馳感覺心口像是忽然被狠狠捅了一刀,猛一下沒感覺到疼,只是忽然間像是被狠狠震了一下,反應不過來。他微微睜大眼睛,看向那片刻前還火熱溫存的情人。
疼痛一點一點蔓延開來。
“太子殿下!你!”父親悲痛萬分,雙膝一軟跪在地上,痛心疾首地搖着頭,“老臣一片赤誠,只望太子将來能成為如陛下一般的明君!殿下您如此做置老臣于何地啊!!!”
“哼,早知如此,你當初為什麽不能放稱心一馬?”太子咬牙切齒地說着,雙眼中彌漫着密不透風的恨,緩步走到張太傅身邊微微彎下腰道,“我倒要看看,你會怎麽對待自己的親兒子。”
張華馳忽然明白了。
太子念念不忘的人,從來都只有稱心。這一直都是一場報複,而自己便是報複的棋子。
誰讓自己是張太傅的兒子。
怪不得太子會忽然對他那麽好。原本想想就可以明白,殿下那麽愛稱心,怎麽可能會不恨也曾參與那件事的父親。而自己長成這樣,連親爹親娘都不愛,又怎麽會有人喜歡呢?終究是自己鬼迷心竅,自不量力、自作多情了一場。
他畢竟還是太年輕,太渴望溫暖了,以至于當一個人随便賞賜他一點熱情,他便一頭栽了進去,連這麽明顯的陷阱都沒有看見。
心攪碎一般劇痛着,痛到呼吸都不順暢了。他眼睜睜看着太子施施然離去,不帶一絲留戀,甚至都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殿下!”張華馳終究還是喊出來了一聲。他的嗓音破了,聽起來無盡凄涼。
太子的腳步只是頓了一下,便繼續遠去了。
呵呵,可惜太子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父親的心裏根本什麽也不是。父親……是不會有任何心疼的。
那是他作為張華馳見到太子的最後一面。
下一瞬,他便被自己的父親抓着頭發拖到院子裏,命人拿來了兒臂粗的木棍。那年邁卻仍然身體矍铄的鐵面谏臣用一種看髒東西的眼神俯視着他,“太子犯錯,老臣無力責罰。但你這個孽畜的命是我給的,如今你做下如此不知廉恥禍亂朝綱的事來,老夫便留你不得了!”
第一棍打在他的頭上,鮮血頓時汩汩留下來,迷了眼睛。他只覺得翁然一聲,眼前一片發黑,身體失去平衡。還不等反應過來,第二棍又落在他的背脊上。下手那麽狠,沒有一點餘地,一棍一棍如狂風暴雨般落在他的背上,他仿佛能聽到脊椎斷裂的刺耳聲響。他覺得疼,一張口卻是一大口血湧了出來,嗆得他難以呼吸。
那棍子又狠狠落在他腿上,一下子就把腿骨打斷了。他以為自己發出了慘叫,但終因鮮血的咳嗆,只發出了蚊蚋般的嗡鳴。他求生的本能促使他試圖爬離那暴行,卻被兩個家丁拖了回來。
棍子打斷了,張太傅也累得不行了。便喚人來拿一把新的棍子,繼續打。
“打!亂棍打死!”
“老爺……這……”
“你怕什麽!我張家怎能出現這等淫|人!打死打死!”
張華馳費力地睜開眼睛看向他父親,伸出染滿了血的手抓住父親衣袍的下擺,無聲地懇求着。他不想死,他才剛剛十八歲,他害怕極了。難道父親真的一點都不心軟麽?難道父親真的讨厭他到要殺了他的地步麽?
為什麽看着他的眼神這麽陌生,沒一點不忍?
為什麽沒人來求情?他娘呢?真的不來救他了麽?
為什麽沒有一個人來幫他?他真的這麽……不值得活着麽?
他只是……不小心貪圖了一點溫柔而已啊……
亂棍用比剛才更加密集的頻率劈頭蓋臉落下。他的腰被打斷了、手臂也被打斷了、頭骨被打裂了。他狼狽的咳嗽着,鮮血阻隔了他的氣管令他無法呼吸,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灘沒有骨頭的肉,一寸也動不了了。
黑暗漸漸将他吞噬,終于,身上不再那麽疼了。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在臨死前,他像是積攢了最後的力氣,最後看了父親一眼。
帶着刻骨的憎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