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阿鼻地獄 (18)
那道聖火紅蓮迅速合攏, 仿佛另空氣都燃燒起來的熱度也逐漸散卻。伴随着缽昙摩華的餘光沉寂, 一陣幽魅飄渺的鈴聲自遠及近,有節律地響着。
通常逃到人間的鬼怪聽到這鈴聲, 便知道這是青紅無常來了。
從那兩尊巨大的石像之間的黑暗中,緩緩析出一個明豔的身影。那是一個雌性羅剎鬼, 她的面容冶豔姣美, 紅發如燃燒的火焰般在身後飛舞,比雄性羅剎鬼要小一些的角上綴着精致的銀色裝飾。紅裙飄逸輕盈, 比人間尋常女子的裝束大膽不少, 領口大大開着,露出肩頸的大片皮膚。寬寬的腰帶束出不盈一握的細腰, 那紅裙下赤裸的雙足上都系着小小的銀鈴。
這便是庫瑪摩羅的鬼身。
愆那與庫瑪很難說算不算朋友,兩個人性情不和, 一見面就會相互奚落,但因為達撒與庫瑪的關系, 所以交情也算是有一些。
雖說吵嘴,但畢竟互相沒有存什麽利用之心,在鬼的世界裏也算是單純到不可思議的關系了。如今知道她就是造成襄陽一連串慘案的人, 愆那心中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庫瑪輕輕将自己的渡厄傘靠在肩頭撐着,從微微上挑的眼角斜觑着他們兩人, 半晌,輕輕嘆了口氣道, “愆那摩羅,你這又是何必。我以前說你死腦筋, 如今看來你竟不是死腦筋,而是喜歡給自己找麻煩。這事,原本跟你也沒太大關系,何苦來哉?”
愆那握緊斬業劍,道,“你為什麽要那麽做?缽昙摩華是怎麽到你手裏的?”
“你能找到這兒來,心裏應該已經知道答案了。”
“是酆都讓你這麽做的,缽昙摩華也是他們給你的。”愆那的眉頭緊緊皺着,“他們讓你去殺人,但是又不能說是他們指使的。你是他們的刀子和替罪羊。”
庫瑪幽幽望着他,沒有說話。
愆那眼中瀉出一絲憤怒,“為什麽要答應這種事?你有想過達撒麽?你是紅無常啊,你忘了我們曾經立下過的保護人間的誓言了麽!”
“哈哈哈哈!誓言?”庫瑪尖銳的笑聲裏全是諷刺,“我們是鬼啊?為什麽要保護人間?我們連自己的世界都保護不好。那些人和我們有什麽分別,憑什麽他們就能占據着那麽好的世界?”
“他們沒有造作你我做過的那些惡業!”
“惡業?我最後一世的父親二十多年對我不理不睬,不論我多麽努力地想要讨好他,在戰場上為他拼命,得到的永遠是奚落和冷眼,只因為他讨厭我死去的母親。我是他的親兒子,可是他不曾為我過過一次生辰,不曾摸過我的頭,沒有誇贊過我半句,甚至都沒有對我笑過。我十二歲那年差點病死,他連一次都沒有看望過我。他把所有的寵愛都給了其他的子女,偏偏只有我在他眼裏是透明的,只有遇到去敵國出使那種送命的差事他才會想到我。人人都說我是尊貴的王子,卻不知道我連尋常家裏的孩子都不如,因為我連父母都沒有。
我本來打算放棄了,他不喜歡我,我也沒辦法改變。可是這時候他卻偏偏開始對我好了。他開始誇我做事認真謹慎,會傳我陪他一起游獵了,也會與我商量一些國事。你知不知道那種原本以為今生無望的東西突然得到時的欣喜若狂?我想要的不過是平常的父愛而已,這其他人都有的東西,對我來說卻難如登天。就當我以為我終于夢想成真了的時候,卻發現他忽然的示好,不過是在觊觎我的妻,想要借着親近我的機會接近霸占她……我的妻子因為不堪受辱自盡,就連那一世唯一能給我安慰的人,他也奪走了。這樣的禽獸,難道不該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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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他生我我便不能恨他?又不是我讓他生我的?”
庫瑪說着,她的視線卻似乎變得空洞茫然,她的神情也在随着訴說改變着,一霎那她的表情不像是平日裏那個冶豔如花言語尖銳的羅剎女,倒像是個人類男子充滿孤寂、寥落和憎恨的神态。
在這短短的時間內,她仿佛變回了前生那個境遇悲慘的王子,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這似乎不是很正常。
前生的事不論再怎麽悲慘也已經隔着一道生死,就算知道了也像是糊着一層模糊不清的霧氣,不可能有這種如臨其境的鮮明感受。更何況她在地獄裏也渡過了那麽久的時光,之前成為紅無常在孽鏡臺照到自己前世的時候也沒有這麽激動。而現在她這種情緒波動的激烈程度,倒像是在回憶不久前發生的事一樣。
難道……她有了那一世的記憶?
知道前世和真的擁有前世的記憶是截然不同的。只是知道的話就如同在看一本與自己無關的書,沒有任何情感波動。但擁有記憶的話,便會将已經發生過的事一遍一遍在腦中重新經歷,引起當時曾有過的種種真切的情感,甚至混淆自己的身份以為自己是前世的延續,因此比僅僅知道或看見要強烈複雜得多。但他們作為鬼重生在地獄中之前定然也和所有其他的生靈一樣喝過孟婆湯,忘卻了一切,怎麽可能有前世的記憶呢?
庫瑪微微垂下頭,再擡起來的時候,似乎又回到了此時此刻,變回了那總是語調輕盈的樣子,“你說,如果一對父母不愛他們的孩子,為什麽還要生下來呢?如果愛這東西不能勉強,那麽總可以選擇不要生吧?”
“所以你就借着缽昙摩華的力量去誘導迷惑那些人類,讓他們殺了自己的親生父母?!你可知你這是害他們跟你一樣來生投生地獄!”
“那又如何。那些死人根本就不配為人父母!我現在只恨我自己當年心軟,沒有真的殺了那個禽獸。”
愆那知道現在的庫瑪已經混淆了自己的今生和前世,再加上她之前幾次附身人間嬰屍的過程中也遇到過不少被家人冷落虐待遺棄的情況,所以情緒愈發激動了。她現在正處在很多青無常和紅無常都曾經過的一個瀕臨崩潰的節點上,太多不好的記憶淤積在她的靈識深處,令她對一切都産生了質疑和憎恨。
要是處理不好,她可能會和很多已經灰飛煙滅的青紅無常那樣,走上毀滅一切的絕路。
松開斬業劍,任那劍被連接着身體的血脈牽着漂浮在空中,雙手放在身前展現自己毫無惡意。他試探着走近庫瑪摩羅,努力将聲音放輕,“庫瑪,你是怎麽得到前世的記憶的?”
庫瑪摩羅勾起塗抹着鮮紅口脂的唇角,“你猜到了?呵呵,你大概不會想到,如果你真正的回想起自己的前世,會對你造成多大的影響。”
“庫瑪,你現在腦子很亂,我理解。你只是分辨不清自己現在的身份了。讓我帶你回到達撒摩羅身邊,把缽昙摩華交出去,我和達撒會向韓子通求情的。”
“哈哈哈,然後呢?你以為他們會放過我?他們本就是想要利用我去做那些他們神仙不屑于做的肮髒交易,現在我身份已經被你捅破了,自然是要被滅口,好将所有事推到我頭上。愆那,我已經回不去了。”她說着,背後忽然開始散發出陣陣彤紅的光芒,一絲絲清聖之氣化作炙熱的風吹在愆那臉上,令他警覺起來。他暗暗催動斬業劍,死死盯着她道,“庫瑪!達撒摩羅就在這宮外,他一直在找你!”
庫瑪卻面無表情地說道,“你們現在離開這裏,我可以放過你們。否則,別怪我不講情面。”
“庫瑪!”
話音剛落,庫瑪手中的渡厄傘已經旋轉起來,那傘上彎曲的曼珠沙華花瓣便仿佛有生命一般跟着旋轉變化起來,伴随着傘柄上兩枚引魂鈴搖曳出幽眇惑人的音律。愆那也立時雙手結印念動咒文,斬業劍上燃起青色火光,浩然劍氣向着那傘上散發的魔魅之氣奔湧過去。
兩道力量撞擊在一處,一圈圈的氣流如漣漪般迅速橫掃整個地宮。
愆那覺得白光一閃,一時間難以睜開眼睛。他用手臂遮擋了片刻,再放下來的瞬間卻驚覺自己在一個似乎是人類的房間裏。
那似乎是一間公子哥的書房,牆壁書架上堆滿了密密麻麻的書,全都是大學中庸禮記這樣的大書。窗外夜色已經很深了,遙遙聽見了打更的人敲了三下梆子,但那寬大的桌案上尚且點着一只紅燭,已經燒得超過了一半,燭淚如血一般堆在燭臺上。那書案前坐着一個小小的孩童,大約只有六七歲的男孩,被那桌子襯得愈發瘦小。他面前攤着一本厚厚的樂府詩集,小腦袋卻在一點一點地打着瞌睡,嘴角有口水流了出來,顯然是困得不行了。
看着他的樣子,愆那便想起顏非小時候,夜裏撐着背誦自己教給他的那些內功心法口訣時也是這副樣子。心中剛剛覺得柔軟了些,又在奇怪自己怎麽在此地,卻忽然聽到房間的門打開了,一個中年婦人端着一碗糖梨水走了進來。她徑直走過愆那身邊,就像是沒看見他一樣,來到那桌案面前。一看男孩在打瞌睡,那婦人原本臉上的笑意全都沒了,用力地把晚往桌上一放,徑直走過去抓着那孩子照着腦袋就扇了一巴掌。那男孩朦朦胧胧被打醒,一看見婦女,頓時吓得瞪大了眼睛,”娘?“
”讓你背個詩你還給我偷懶!你看看人家李家的阿建!人家都會背三百首唐詩了!你再看看你!你怎麽這麽沒出息!再過幾個月就是童子試了!你要是中不了看我不扒了你的皮!”婦人一邊罵着一邊死命打着男童的屁股,打得那男孩大聲哭着,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婦人罵夠了,才把糖梨水往孩子面前一戳,“趕緊喝!喝完了繼續背!背不下來別想睡覺!”
男童剛剛哭得太厲害,并不想喝,但是緊接着就又被婦人扇了一耳光,“老娘辛辛苦苦給你熬的,不知道感恩還挑挑揀揀,你個不孝子!”吓得男孩只好一邊抽噎着一邊往嘴巴裏面塞梨,那邊哭邊吃的樣子叫人看了心都碎了,可偏偏那婦人無動于衷。她竟然找了條繩子來,将男孩的頭發散開,一頭系在頭發上,另一頭拴在身後書架的架子上。這樣的話只要男童一低頭睡覺,馬上就會被拉扯頭皮痛醒。
”別怪娘狠,娘都是為你好。”那婦人拍了拍男童遍布淚痕的臉,端起碗回房睡覺去了。
愆那看着這場景,隐約明白這是哪裏了。
這是庫瑪摩羅曾經進入過的那些殺死了父母的人的夢境。
庫瑪是想要将他困在此地!
那顏非呢?她會不會對他不利?
他忙轉身出門。可是一拉開門,外面卻是陽光燦爛。一道矮矮的院牆上,趴着剛才那個挑燈夜讀的七歲孩子,一臉羨慕地看着隔壁的兩個童子在玩陀螺。他看了一會兒,用一種不屬于孩子的表情嘆了口氣,從梯子上跳下來,坐回院子裏的槐樹下,拿起地面上的論語讀着。然而若是走得近些,便能看到那論語裏面套着另一本書,原來是本崔莺莺傳。他托着臉頰,咬着嘴唇,看得入神。卻沒看見身後一個留着山羊胡子的瘦高中年人走近了。
“你在看什麽“
男童吓得書掉在了地上,連忙爬起來,”爹!我在看論語!”
中年男人見他神色慌張,便将書撿了起來,一下就看見了夾在論語裏的另一本書。那原本尚算平和的臉突然就變得橫眉立目,比最兇惡的夜叉還要恐怖的怒色。他一把将那崔莺莺傳摔在地上,一腳就揣在男童肚子上,“不學好的畜生!童子試就要到了,你還敢看雜書!看我不揍死你!”說完就是一頓拳打腳踢,兇狠程度不像在打自己的骨肉,倒像是在打自己的仇人。那孩子抱着頭在地上打滾,連連哭着求饒,“爹!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那中年人打得累了,便又低頭将所謂的雜書撿起來,撕了個粉碎,一邊撕一邊罵道,“你爹我沒出息屢考不中,咱家就指望着你了。我養你這麽大,供你吃穿給你請先生,你就是這麽報答我的?!我告訴你,這次童子試你要是不中,你也不用回來見我了,自己找塊石頭撞死!”
那孩子眼中漫溢的痛苦和絕望,還有愈見濃烈的憎恨,令人看了心驚不已。這大概便是那弑親的兇手中年齡最小的那個神童,後來他用耗子藥把自己的父母毒死了。
誰能想象,一個七歲的孩子,會恨自己的雙親到這個地步。
愆那一轉身,發現場景又一次轉變。眼前的人他是認識的,就是在那襄陽提刑司大牢裏有過一面之緣的蘇良娣。
她正滿面怒容地沖進一間屋子,那炕上有兩個抱在一起行茍且之事的男女,見她沖進來都是一臉驚慌。蘇良娣滿面淚痕,嘴唇顫抖,指着那男人喊道,“劉洵!你這個畜生!你不是人!“
那男人原本還是一臉的驚惶愧疚,可是被她這樣一罵,反而瞪起眼睛,一把掀開被子下了床,仿佛對于自己的赤裸毫無羞恥之心。他人高馬大,卻一臉混樣,步步逼近蘇良娣狠狠問,”臭娘們,你敢罵我?!”
蘇良娣狠狠地瞪着他,“你是王八蛋!你當初娶我的時候怎麽說的?!你全都忘了?!”
誰想到那劉洵卻猛然舉起手一巴掌扇到蘇良娣面上,她腳下一個踉跄,一下子便跌倒在地,白皙的面頰也腫了起來。那劉洵指着她大罵道,”在床上跟個死魚一樣,我早他媽煩了你了。你還敢罵我?!“說着便又狠狠往蘇良娣肚子上踢了兩腳。蘇良娣死死護着肚子,不停尖叫着,臉上帶着一些不敢置信瞪着他。過了一會兒,她的裙擺下開始有嫣紅滲出。
原來她竟懷着孩子。
這就是蘇良娣忽然回了娘家的原因。她的丈夫對她不忠,還打她,打得她連孩子都沒有了。
紮眼之間,臉色慘白的蘇良娣背着包袱,推開了襄陽娘家的家門。剛剛踏進去,卻見炕上一個正在納鞋底的滿臉褶子弓腰駝背的白發老妪瞪着她,狐疑地問,”你怎麽回來了?”
蘇良娣垂下眼睛,輕輕叫了聲,“娘。”
老妪往她身後看了看,“姑爺呢?”
“我自己回來的。我想在家住一陣。”
老妪一聽,忽然就劈頭蓋臉罵起來,“你個賠錢貨!你是不是做了什麽對不起姑爺的事被人家趕出來了?!我好不容易托人給你找了這麽門好親事!你怎麽這麽不省心!”
蘇良娣眼睛中閃着淚光,卻忽然笑了,“好親事?哈哈哈哈……當初我明明和水哥相愛的,你卻嫌棄他是個商人的孩子,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把我們拆散了,非要我嫁給劉洵那個畜生!你知不知道他背着我在外面偷人!”
“混賬!身為女人怎麽能罵自己的丈夫!縱然丈夫有天大的錯,忍一忍就過去了。再說男人三妻四妾有什麽稀奇,你瞎鬧什麽!鬧到最後吃虧的還不是你自己!要是這事傳出去,你娘我還要不要見人了?!還不快點回去,求求你丈夫原諒你!”
蘇良娣愣住了。她大概萬萬沒想到,就算是這種時候,她娘竟然還是向着外人的。
她怎麽都不問問自己,到底都發生了什麽?她知不知道自己連孩子都沒有了?
蘇良娣凄然地問了她娘一句,“娘,你就不心疼我麽?”
那丁婆婆無所謂地嗤笑一聲,低頭繼續做自己手裏的活,“多大個人了,還撒什麽嬌。你要是想住兩天也行,不過後天你必須回去。在家也別想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多長點眼幹點活,知道了麽?”
類似的場景又出現了好幾個,來自不同人的夢境,每個人和他們的父母都是仇敵一般的關系。那些父母嘴裏說着“都是為你好”,說着“我們愛你才管你”,做得卻都是為他們自己好的事,絲毫也看不見有什麽心疼和愛的地方。他們看不見孩子內心一點點積累的痛苦和黑暗,也看不見一點點走向極端的痛苦靈魂。
愆那忽然想起來白無常謝雨城說過,這些被殺死的父母的命魂都失蹤了。
他又想起來,養嬰蠱需要的是人的命魂和鬼的屍體……
難道說……
愆那打了個寒顫。如果這事是酆都授意的,為什麽一定要選擇這些被親子殺死的父母的命魂?為什麽要養嬰蠱?是誰想要長生不老?
看謝雨城那諱莫如深的樣子,難不成……這事甚至與天庭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