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憐惜
陸茂松不意齊昭南如此大膽,捂着發疼的胸口,人踉跄了幾步,剛想着怎麽把這件事鬧到禦前,讓齊昭南吃個大瓜落,便聽齊昭南的聲音涼涼的;
“‘九衡’這個名字陸大人還記得吧?真以為放一把火從此便能毀屍滅跡,高枕無憂了?若是讓我們多疑的陛下知道,大人曾經還暗自助那齊王問鼎,不知該做何感想?”
陸茂松的臉色唰的變了,一時思量着齊昭南手中究竟有多少證據,這些證據份量幾何,是能讓他罷官還是丢命?臉色變了幾遍,終究咬着牙,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
“小侯爺莫欺人太甚,要說那個時候,誰又能落得個幹淨?別到了最後,将忠勇侯府也牽連進去。”
齊昭南看着他鐵青的臉色,乖張一笑:
“忠勇候府,你以為我在意?陸大人今日莫不是冷糊塗了?”
他一說完,卻突然轉了臉色,變得淩厲起來,沖擋在他身前的家丁們怒喝:
“還不給爺讓開。”
家丁們紛紛去看陸茂松的臉色,陸茂松只得一揮手,家丁們便紛紛散開,給齊昭南讓出了一條道。
齊昭南上前走了幾步,到了陸茂松跟前兒,低聲道:
“我這兒倒是也有事要同陸大人清算清算,您便好好等着吧。”
他說完,也不去看陸茂松的臉色,抱着懷中的人大步往歲宴軒而去。
***
齊昭南将人放在床上沒一會兒,府上的老大夫便匆匆趕過來。那老大夫一邊看着脈,一邊眉頭皺成一團,卻遲遲不說定論,看得坐在一旁的齊昭南心頭火起。
大夫也受不住他這兇神惡煞的模樣,整了幾遍确認之後,才朝齊昭南回禀:
“三小姐這些日子身子空虛匮乏,氣血兩虧。卻又悲痛過度,心火旺盛,這才高燒暈厥了過去。只是燒得這般厲害,老夫開幾帖藥下去,能不能挺過去,便要看姑娘的造化了。”
齊昭南按着突突的額角,一顆心懸到半空裏,只覺着老大夫說了一通廢話。
可想想如今太醫還沒有到,只能暗自忍下,讓那老大夫開方煎藥去了。
藥就要熬好的時候,宿安帶着宮內的杜太醫匆匆趕來。
在把過脈後,說辭大抵與那老大夫一致。
将老大夫開的藥方拿在手中斟酌了一會兒,又增減了幾味藥材,同煎藥的下人說下次按這個藥方去煎服、交代一番後,又朝木香囑咐道:
“她夜裏離不得人,隔兩個時辰便用溫酒擦拭身體。窗要緊閉,不能見風受涼。老夫今夜留在偏房,一有異狀,立刻派人來叫我。”
木香連連應是。
齊昭南見他竟要留下來,知道情況不好,不禁蹙起了眉頭,詳細問JSG詢。
太醫嘆了口氣:
“姑娘此項乃是急怒攻心,大悲又大怒,這才病倒,又在冰天雪地裏凍了那麽久。能熬過這一關,只看姑娘自己了。心病還是心藥醫,若這姑娘自己不想醒來,老夫也沒有辦法。”
***
太醫退下之後,木香和石青兩人輪流守着。齊昭南除去卻陸令晚擦身的時候,也都守在床畔。
看着床上躺着的那人此刻正昏睡着,卻似睡得很不安穩似的,那秀氣的眉毛攏成一團,平日裏溫軟的唇瓣也因高溫而起了一層皮來,十分憔悴。
忽的目光在她高腫的雙頰上踟蹰,他的呼吸陡然發起了緊,眼前又浮現了她跪在自己面前的模樣,朝他哭喊:
“齊昭南是我錯了,是我不該。我求求你,你把我娘還給我好不好?你把我娘還給我啊,我給你磕頭認錯,我任你發落。把我娘還給我啊,好不好啊?你把我娘還給我好不好啊?好不好?”
如他所願,她終于跪在他面前,像他服了軟認了錯。可是那一刻,他一絲歡喜也無,有的卻只有無盡的悔恨與心疼。
恨自己對她一逼再逼,更恨自己一時不察,讓她連母親最後一面也沒有見到。
心疼她的絕望,心疼她明明撐了那麽久,卻最終還是因為和母親的錯失,跪在了自己的面前。
眼前是她發了瘋似的掌掴自己的模樣,齊昭南忽然躁郁的拿雙手搓弄着臉。
忽然間,他猛地一揚手,朝自己臉上狠狠抽了一巴掌。
他這些日子以來究竟都做了些什麽禽獸之事。
這一巴掌讓木香驚了一驚,卻終究垂下眼來,并不敢多說什麽。
齊昭南讓人取來了傷藥,小心的抹在指腹上,往她高腫的臉頰上輕柔的塗抹開來。待一切做完他收回手,怔怔地望着床上的人,有些出神地喃喃自語:
“阿晚,往後我再不會讓你受苦了。只是,你大概要恨我一輩子的。”
他苦笑,隔着厚實的棉被去握她壓在被下的手。
***
前半夜狀況還好一些,到了後半夜裏,陸令晚忽然開始渾身打着擺子,嘴裏不斷嚷着胡話:
“娘你慢些,你等等我,等等囡囡啊。”
齊昭南見她渾身抖的厲害,忙讓木香将太醫找來,他則俯下身輕輕地搖晃着她,試圖将她從噩夢中喚醒。
陸令晚卻猛地睜開眼,她“哇”的一聲俯下身來,将原本吃下的湯藥全都吐到了地上,嘴裏苦意讓她清醒了一分。
擡起臉來卻恰見齊昭南一張焦急的臉,真是恨極了他。
她的娘走了,她如今也只能在夢裏見她一見,可眼前這個人連這樣的夢境都要生生掐斷。偏生她一睜眼,更要對着這一張讓令她厭惡至極的臉。一滴眼淚從她眼角滑下來,滴到錦被上,層層暈染開。
陸令晚紅着眼看向齊昭南的目光,像是要生生剜出個洞來,幹癟的嘴唇一張一合,她的喉嚨早已沙啞的發不出聲來。
齊昭南還是看懂了她想要說的話。
她說的是,齊昭南,我恨你。
像是有一把利刃插進心口,生生翻攪着,那裏攪得一塌糊塗。
他看着她這般模樣心痛萬分,咬了咬牙,伸手死死地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擡頭看着自己,他用那個狠狠的目光看着她:
“陸令晚,你聽着。你若是恨我,便好好活着,活着才能報複我聽到了嗎?你若是死了,我就把你那爹和弟弟送下去,讓你們一家團聚。說到做到,你聽明白了沒有?給我咬着牙,給我活下來。”
陸令晚現下也不知是糊塗着還是清醒着,只對着他慘然一笑,頭一歪便再次昏死了過去。
杜太醫趕過來,紮了一回針,命人熬了碗藥強灌了下去,床上的人這才發了回汗,人漸漸又沉睡了過去。
她半截手腕露在外面,搭在青綠色的被面上,越發顯出幾分蒼白瘦弱來。
齊昭南将半截手腕捏握在掌心裏,手腕上傳來的溫度仍然燙得讓他心驚,窒息般的無力感将他淹沒,他的蠻橫和強勢在生命的脆弱面前顯得毫無作用。
他将額頭抵上去,他小心地磨蹭着她的手背,帶了點兒連他自己都不曾察覺的讨好意味。他說:
“你這樣倔的丫頭不會輕易就認輸,對不對?”
嗓音低沉而粗啞。
陸令晚一直燒到第二天黃昏,溫度才漸漸降了下來,人糊塗的時候醒了幾次。
有次齊昭南正拿着小匙給她喂藥,她分不清眼前人是誰,左左閃右避地躲着那藥匙。失了血色的唇,含糊不清的嘟囔着:
“……囡囡不想吃藥......”
平日裏那般持重的人,糊塗的時候才顯出幾分小兒女姿态來,看着齊昭南心裏又柔軟又心疼,拿過帕子來細細擦着嘴角溢出的藥汁,低聲哄慰:
“囡囡乖,一會兒就不苦了。”
床上的人似從這句話裏得到了安慰,乖巧了下來,乖乖張嘴含着那藥匙,将那清苦的藥汁吞下。
齊昭南守到第四日清早,陸令晚的狀況終于穩定下來。他得了空,讓宿安去給陸茂松傳個話:
“我要見他,還有他家那大夫人喬氏和陸家二老爺陸茂柏一并也請了來。”
他說着,仰頭看拿灰黢黢的天兒壓了下來,日頭只隐晦地露了個半弧兒。
下雪這些日子早便停了,庭院裏一灘灘化開的雪水,落在枯枝上的雲雀啄了啄身上濡濕的毛,撲棱展翅飛上另一個枝頭,抖下幾片萎鈍的枯葉落在了水面上,是一種無常的宿命感。
想起陸家的那些人,咬了咬牙,這些日子積攢在心中的那些戾氣,直接都湧上了那帶着煞氣的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