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怒火
夜裏,總管太監張通腳步匆匆地入了乾清宮內殿,引得兩側的銅鶴燭燈搖曳了幾息。
他繞過描着錦繡河山的镂雕紅木地屏,走到案後皇帝身邊,低聲回禀:
“陛下,那小德子受不住刑便已招了。那日便是受了忠勇侯府世子的指使,引陛下到那萬春亭附近,這才撞見那一幕的。”
朱承梓聽罷擡了腕,将筆尖兒往朱砂裏一蘸:
“他何時與齊昭南勾搭上的,可問清楚了?”
“說是半年前,小德子和殿裏的小壽子兩人一直不對付。世子爺答應幫他鏟除異己,也就是那時小壽子生了疾病,他才頂上來。”
皇帝将批閱好的奏折往案頭一擱,眸中愈發的晦暗:
“他手伸得愈發的長了。”
張通察覺到皇帝的不悅,眉眼壓的愈發低:“陛下,這小德子該如何處置?”
“放出來。讓他回到原本的位置,對外只稱是養了場病。”
“是,老奴即刻就去辦。”
張通心裏有了數,這是要盯緊了這奴才,只看那世子爺下一次傳的令是什麽。
***
“籲——”
車夫一勒僵繩,一架四角墜着香球的清貴馬車便停在了杜仲茶館前,陸令晚從上頭走了下來。
這處茶館是她名下的鋪子,往日裏與齊昭南會面時都在此處。
她看着那黑漆的匾額,深深吐納了一口氣,擡腳往茶館內走去。掌櫃的見她來,行了一禮道:
“那公子已在房內候着了。”
陸令晚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知曉了,便順着木梯走到了二樓的雅間。
镂雕蓮花紋的門扇一推開,陸令晚就見到了坐在南窗下的齊昭南。
他側身跪坐在青色的團蒲之上,手上端着的是館裏那套上好的定窯白瓷茶盞,純白一色,半點雜色也無。
金燦燦的光從南窗裏鋪陳進來,他臉上的神色卻仍舊晦暗不明。
陸令晚正斟酌着一會兒的應對之策,分了神,卻覺得腳下被什麽東西一絆,整個人便朝着地上栽了個跟頭。
好在這茶館的地上早鋪了一層杜衡紋樣的長絨毯,因此雖跌的厲害,卻也不算是太疼。
她朝腳下一望,只見那裏不知多出一根扯直了的細繩,不仔細看,當真察覺不出。
一個高大的身影從她頭頂上罩下來,擋住了外頭明晃晃的光。
齊昭南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并沒有要扶她起來的意思:
“陸令晚,平地摔跤的滋味兒如何?”
陸令晚擡頭看向他,逆着光不甚分明,只瞧見一副似笑非笑的輪廓,那聲音裏分明透着寒涼。
她平靜着神色,緩緩站起身來,往後退了一步,仍舊那麽無波無瀾的看着他:
“要是這般可以讓世子爺消氣,那便……甚好。”
她低眉斂目地說着:
“世子爺今日若要出氣,我悉數受着。只是還請世子爺往後放過我,我只是陸家的一個小小女子,從來都左右不了什麽。即便聽了長輩的意思,打理幾樁生意,入宮去選妃,不過是求生而已。如今,既這兩樁事已了去,世子爺何不高擡貴手,放我一馬?”
齊昭南聽的笑了。
她往日裏那般高傲的人,挺直的脊梁從不曾吹折過。可眼下為了遠離他,竟然願意伏低做小。
可是這樣的服軟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強硬?她依舊是那個高傲如斯的陸令晚。明明有那麽多柔和的手段可以讓她循序漸進,可她還是選了最利落的一種。
“你這算是在求我嗎?”
“是。”
陸令晚閉上了眼。她從昨夜就後悔了,悔不該一時沖動,只為了讓他行事顧及些,便莽撞地偷出二人來往的信件和那本賬冊,終究是螳臂當車,自不量力了。
手腕忽的一緊,傳來清晰的痛楚。齊昭南抓着她的手腕,逼着她擡起了頭來,臉上的憤怒再無半分遮掩:
“求我?你既想着求我,便诓騙我?迷暈我?竊走我的信件和賬冊?這便是你求人的态度?”
陸令晚看着他伶俐起來的眉眼,深吸了一口氣。
他這樣的人物,他這樣的盛怒之下,她又怎會全然不懼。
陸令晚緩和了一會兒,才勉強在這樣的盛怒之下維持着鎮定。
昨日将他迷暈,只因從前她也曾給他寫過幾封字字含情的書信,生怕他日後以此來要挾利用壞她清白。
可當她拿走那些書信之後,一撇眼見書信下壓着幾張紙。展開來粗粗一看:
“九月十六,陸三小姐起于卯時,僅食米糕兩塊。秀眉長蹙,面有沉憂。陸大老爺派一嬷嬷至,為其悉心梳洗裝扮。四時二刻,乘馬車入宮選妃。午時正于皇宮南門出,面色不虞,馬車拐入街角,忽急轉,一路馳奔至陸氏錢莊。酉時方回府,與陸府大老爺密談兩刻方出。面有掴痕,然神色平寧。回房後,其母柳氏及陸府二老爺前來探看,陸三小姐遭父訓誡。待柳氏及二老爺出,于羅漢床上怔然,枯坐良久。有仆婦前來禀陸少爺之事,陸三小姐倉皇而出,去往東廂房勸說。後散左右,獨行院中……”
“九月十五,陸三小姐卯時二刻,辰時食金絲小卷兒,并雞絲粥一碗。其後于院中練習宮中禮儀。午膳所食尚可,有喜什錦豆腐撈一菜。後小讀游記兩篇,午睡兩刻。未時二刻,蘇家小姐前來探望。二人閨中密語,交談甚歡,所談均皆為入宮選妃之事……”
那時陸令晚只覺脊背生寒,渾身竟止不住的發起抖來。
她的一言一行,一飯一飲,竟都在他的嚴密監控之下。
就在這時,她無意間将案角的賬冊拂落一地,卻見那賬冊皆用密文寫成。心中一驚,想了想,終究把那兩個賬冊拿走了。
思緒收回,陸令晚撇過眼去,不再與他對視。
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陸令晚咬了咬牙,知道今日必須與他做個了斷,再拖下去後患無窮:
“昨日所為,不過是小女的自保之策。如今既世子爺的目的皆已達成,不如今日彼此放過,日後嫁娶兩相宜,老死不相往。無論陸家待我如何,我都不會與陸家兵戈相向。所以,日後,世子爺不必在我身上費心思,我也絕不會再做世子爺手中的棋子,或是一柄趁手的刀。如果世子爺同意,我自會将賬冊完好歸還。如若世子爺偏要一再相逼,我也只能拼死一搏了,屆時不過是……”
陸令晚的話還沒有說完,整個身子便被一股巨大JSG的蠻橫力道一扯,人便被壓在了那張檀木圓桌上:
“好!你覺得我在利用你,覺得我在對你耍手段!我今日便讓你看看,怎麽才是真正的手段!想同我老死不相往來,我今日便讓你萬劫不複,再無退路!我倒要看看你這張厲害的小嘴還能再說出什麽!”
齊昭南說着,便要去解她腰間的湖綠色束腰。
陸令晚壓住喉中的驚喊,只費力掙紮躲閃。不是沒想過他會用強,只是到底覺得這種可能微乎其微。她自恃有把柄在手,他怎麽敢……
見束腰已被扯下,陸令晚此刻已是只驚怒交加:
“齊昭南,你今日若敢……若敢……明日那兩卷賬冊,便會交到二公子手中!我實不知那賬冊有何機要,但想來我那觊觎你世子之位已久的表哥,定然會抓住一切機會置你于死地。”
“好!好!你可真是我的好阿晚。”
他說的陰冷,心中的怒氣像是再也壓制不住,頃刻間不要噴薄而出。
他原本只是想吓唬吓唬她,讓她同自己服個軟,眼下倒覺得是當真要好好懲治一番了:
“好!你既願意當這個出頭的椽子,我便成全你!你盡可以試試,爺活到今日,還從未吃過誰的威脅,你是第一個,是個有膽識的。”
他說着,正一把扯下她的月白色撒花襦裙。
她但凡還對兩人的情分有一絲一毫的憐惜,昨日便不會将他迷暈行竊,今日也不會來要挾于他,她是鐵了心要與自己一刀兩斷的。
想到這兒齊昭南只覺那滔天的怒火再也壓制不住,那點子殘存的理智也要被憤怒吞沒殆盡。
“齊昭南……”
她喊他的名字,聲音裏帶了哭腔,已是軟了下來。她甚至不敢再掙紮下去,生怕弄出了太大的動靜。
此事散播了出去,她便再也走投無路了。她不再忍耐,淚水就那般順着臉頰滑入濡濕的發間。
“齊昭南,你知道的,不是嗎”?”她顫抖着哽咽,任由淚水肆虐,“所有人都可以不知道,你該知道的,不是嗎?這些年,為了能在陸家有立足之地,為了将二房撐起來,我付出了多少心血,你都是知道的,不是嗎?為了讓大伯覺得我有價值,高看我一眼,我戰戰兢兢,不敢踏錯一步。為了讓大房能容得下我們二房,我甚至不惜冒着風險做那些掉腦袋的生意。我既要把這些生意打理的井井有條,又要謹守閨德,不能抛頭露面,其中的艱辛你是知道的,不是嗎?在你眼中這些心血不值一提,你随手一揮便将這些毀得幹幹淨淨。現在你又憑什麽憤怒?憑什麽質問?憑什麽覺得我會相信你?覺得我們依舊可以走下去!”
齊昭南終是停下了動作。
不知是她的哪句話亦或是哪滴淚燙着了他的手。
她向來是個倔的,他看着她走過那麽多的艱難,此刻也只是第二次見她流眼淚。
他站起身揉了揉眉心,也有些懊惱,可說話的語氣依舊生硬着。他将手中的束腰扔給她:
“把眼淚擦幹淨了再來同我說話,我不吃你這套。”
陸令晚頓時如蒙大赦,趕忙整理着半褪下來的襦裙,像是生怕他反悔似的,整個人又慌亂又狼狽。
齊昭南拉了張椅子坐下來,原本也是想着今日來好好同她說的,到底是自己有錯在先,隐瞞于她。
可見她分明沒有半分傷心難過,有的只有與他一刀兩斷的決絕,甚至不惜偷盜賬本來要挾于他,他焉能不惱怒。
甚至也會懷疑這相處的大半年裏,她肯傾心于他,究竟是因為他這個人,還是因為他那個合适的身份。
陸令晚規整完畢,退了好幾步離的齊昭南老遠。
齊昭南看在眼中,又覺得那方才壓住的火氣有死灰複燃的跡象。可他終究壓着脾氣,沉聲道:
“過來。”
陸令晚擡眼看了他一眼,生硬的往他挪進了兩步,卻整個身子微微往後傾,分明是随時準備逃開的樣子,像個受驚的兔子似的。
齊昭南看着覺得好笑,也不與她計較:
“将身份隐瞞于你,的确是我不對,且當初接近你又扯了些不好的心思。可到了今日,你也該明白,我堂堂一個侯府世子,想要毀掉你如何不容易,想要對付陸家又什麽辦法沒有,還用得着非要娶你過門?你怎的那般沒良心,偷我賬冊還要挾于我。你即便心中有氣,如今鬧一遭也該夠了。你若心疼那些生意,待成婚了我悉數補給你。我從小在軍裏,摸爬滾打慣了,是個粗人,從不信奉什麽女子要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信條,往後你想做什麽,我也不會對你橫加阻礙。只是有一點,日後嫁了我,你便要一心向着我,與陸家和你那什麽狗屁表哥劃清幹系。”
他說着,還兀自哼笑了一聲,“你以為你一口一個表哥叫的倒是親近,便沒想過我去見你時為何那般巧合?戴着便偏巧是那塊玉?你那表哥心思可真是深?”
說着起了身,走到她面前,用有些粗粝的指腹替她擦着眼淚,有些很恨的:
“我大雁都捉好了,成不成婚的,哪由得你?”
陸令晚閉了閉眼,躲過他的手。她擦幹眼淚再睜眼的時候,已是一片沉靜與堅定:
“齊昭南你還不明白嗎?從我知道你是侯府世子的時候,我們就再無可能了。”
且不提他待她的情誼究竟是真是假,便是真的那又怎麽樣呢?她若嫁了他,便是與整個陸家為敵。
如今他待她也許有一時的新鮮,可往後呢?她會受他多少的猜疑,而在那個偌大的侯府裏,身後連個娘家都沒有,怎麽得個長久?
她不像他,她的人生沒有回頭的餘地,錯一步便是粉身碎骨,是個沒有選擇也沒有退路的人。
往日裏他時常笑自己瞻前顧後,他一個天之驕子,又怎能能明白她的如履薄冰,往後這樣的隔閡還會更多。
人和人之間的情分是最經不起挫折的東西,她不能把自己的一生都押進去。
齊昭南突然意識到她這是一句不帶任何賭氣成分的話,堅定且冷靜,真的決定要與自己一刀兩斷,再度沉了臉色,撫過她的下巴來:
“可能與否,是由我說了算!你怨我不擇手段,你又何嘗不是冷情冷性?我們也曾互相慰藉,一起縱馬馳騁,曾有過濃情蜜語、山盟海誓。我曾接過你搖出的姻緣簽,你也曾一遍遍拜在佛前只為佑我安康。是不是這些,在你心中不過是水過無痕,雁過無聲,陸令晚你的心腸真冷。”
陸令晚眼眶一熱,眼淚險些又落下來。
她沒有何嘗不苦痛,何嘗不貪戀,捧給他的又何嘗不是一份真摯無二的感情?她也曾一邊臉熱,一邊暢想着和他的以後,想以後要在院中一架葡萄藤,他那麽愛吃葡萄,她要親手種,親手摘給他吃;她想他是武将,喜歡的一定是舞槍布陣,她便夜裏點着燈一邊兒打着哈欠,一邊惡補這些冰冷的鐵器,想着以後可以同他多說說話;也會在浩如煙海的故紙堆裏翻找,查一些療傷養生的藥膳之法,倘若他有個痛癢,至少也能幫他緩解一二。
可她從來沒有任性的權利……
“齊昭南,我争不過你。你高高在上,手握重兵,有高貴的身份也有冷硬的手段。而我一個夾縫求生的女子,與你來說不過是小小一顆芥子,你要強娶于我,我也反抗不得。只是唯獨這顆心,是我自己的,你要我與你日後夫妻同心,那是不能的。你若是強迫了我,往後我即便粉身碎骨,也要讓你痛上一痛。以後我們會離心離德,我會盡我所能,攪得你家宅不寧。齊昭南,你已經有一個不能回的家了,往後,你還想再要一個嗎?”
齊昭南看着她,在舌尖仔細品咂了一下這句話,這是在誅他的心了。
她為了讓他放手,不惜誅他的心,往他最痛的地方戳。他捏着手上冷硬的玉扳指,笑的幾乎是咬牙切齒:
“好樣的,陸令晚!你好樣的!我今天才算真正認識了你!”
“你要倔,我救不了你,也奈何不了你!只是我把話撂這兒,我便是不逼迫你,你依然會乖乖回到我身邊來,你盡可以試試。我齊昭南把醜話撂這兒,你今日從這個門走出去,再回來我給你的便只能是個妾位了。陸令晚,我把選擇交給你,你且一定要好好想清楚了。”
松了手,起了身,大馬金刀的坐回了椅上,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勢。
陸令晚卻沒有絲毫的猶豫,只留下一句“望世子守住今日諾言。”,便毫不留戀的轉過身,出了門去。
在合上門的那一霎那,她聽見屋裏一陣瓷盞碎地的聲音。她的腳步頓了頓,然而終究是挺直了脊背下了樓去。
齊昭南踹開門,怒氣沖沖的喊了一聲“宿安”。
宿安聽到便急急忙忙趕了過去,喚了聲JSG“爺”,見自家主子的面色便再也不敢多說什麽。他一路跟随着自家主子,正要出了茶館。那掌櫃的卻将兩人攔住:
“這位客官,您請稍等。”
他說着給一旁的夥計使了眼色,那夥計連忙跑上樓,過了一會兒便跑下來,與掌櫃的細細說道了一番。掌櫃的聽完,便撥弄了一番算盤,笑彎了眼:
“客官,東家吩咐了,屋內的一切損壞,客官您皆要賠付。客官,您摔碎的那定窯白瓷,是本館的鎮館之寶。當時東家特意找了這京城最有名的匠人劉大家親自設計燒制的。還有那損壞的桌角,以及那隔扇門亦有毀損。頂好的料子,方才已細算過,共計一千三百二十五兩。還請客官您付完再走。當然公子若有疑慮,老身也可細細給您說說明細。”
宿安聽的氣結:“你知道我們家爺是誰嗎?”
那掌櫃的聽完,又拜了一拜:“若有得罪之處,還請貴客原諒。只是我們東家說了,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這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客官您就是再貴,也得守着國法講這道理不是?”
“好!”他連說三個好,咬牙切齒的,“宿安!把錢給他,我們走。”
齊昭南只覺今日這一遭被她氣的太陽穴突突的跳,撂下這一句便大步流星的走了出來。
宿安沒了法子,只得一人付了銀票,這才跟得上去。只是走的太慢,還被自家盛怒的主子踹了一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