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掉馬
石子投到湖中泛起來的漣漪,終究要平靜,浮起來的塵漬終究要沉落下。
他将茶水端在唇邊微抿了一口,出口時已是一貫的清冷自持:
“多謝表妹。”
擱了茶盞話頭又起:
“既入不得宮,表妹今後有何打算?”
聽到這裏,陸令晚的呼吸一窒,又想起她不願觸碰的那個真相。待回過神來,不過淡淡回一句:
“一切但聽伯父和家父的安排。”
齊曜北聽罷也淡淡一笑:
“如此也好。”
出了書房,陸令晚才像是被卸了全身的力道,一路失魂落魄的走着。
其實何必再左思右想,回了府只要畫好畫像,收買一個這侯府的下人一打探,一切便皆了然。
聽耳畔“砰”的一聲,好像是什麽重物砸到了地上。她一低頭,一些畫軸就滾到了她腳邊。
她彎下腰将那散開的畫軸撿起來,不過粗粗一看,目光便定在其中一人的臉上。她的指尖顫抖了起來,那個殘忍的真相還是在這一刻血淋淋的撕開了。
一個下人躬身在她身旁行了一禮:
“表小姐,方才搬的有些急了,驚擾了表小姐,還請表小姐恕罪。”
“這畫兒是什麽時候畫的?”
是去歲世子爺剛回來的時候。老夫人說大家難得聚得一堂,便請了畫師畫了一個全家福。”
“哦。”她淡淡應了一聲,将畫卷交還了回去。
陸令晚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樣走上馬車的,眼前一時是那張卷軸,一時又是那只青玉佩,轉眼間又是那人斜飛入鬓的眉眼,他将她擁入懷中的溫暖和依靠,他将她圈在懷裏,在盛夏的馬縱馳在碧連天的青草間……
她從未懷疑過他的身份,只因拿一個假身份與她相處無甚必要。
況且京中勳貴也就這些,總歸擡頭不見低頭見,欺瞞不得長久。
可終究不過是燈下黑罷了。
只因這個人是齊昭南,是忠勇侯府的世子,他有理由也有能力将身份隐瞞于她。
齊昭南,他是忠勇侯府世子,先帝的胞妹明華長公主的獨子,當今太皇太後唯一的外孫!
他手上掌管着京軍三大營中的神機營,連當今陛下都要忌憚三分的人!自小離京到軍中歷練,往西北打過鞑靼,往東南打過倭寇,屢立戰功,去年剛剛回京。
他也是侯府二公子和整個陸家的敵人。
他們陸家一直幫扶侯府二公子争奪世子之位,齊昭南借了一個身份來到她身邊,目的不言而喻。
怪不得他偶爾露出的蠻橫霸道,怪不得他的驕矜,豈是一個小小的伯府能養出來的。
怪不得她從未招惹過皇帝,皇帝卻那般奚落于她,一句“不過爾爾”,讓她成為全京城的笑柄。
怪不得兩人明明一向守着分寸,可那日禦花園中他非要逼着與她舉止親熱,不尋常的輕挑浪蕩。
怪不得那些私鹽生意和私放的印錢,明明那些年做的那般隐秘,這些年從未出過纰漏,卻恰巧在她進宮選秀的那一日出了問題……
枉她自诩謹慎小心,以為親自挑定的夫君也是萬般無二,卻原來連身份都是假的。下一步他又要做什麽呢?
陸令晚心中猛然一驚,她絕不能嫁給齊昭南,絕不能。無論他的目的是什麽,她不可能與整個陸家為敵。
只是她如今有太多把柄在他手上,私相授受,抛頭露面,那些見不得光的生意和手段,無論哪一條都可以讓她萬劫不複。他一個侯府世子,想要拿捏她一個身無依仗的女子實在太簡單了。
她叫了木香一聲。
木香在外頭聽見,忙進入了車廂裏。
她原本就覺得小姐今日的面色委實太差。陸令晚閉上眼,努力使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
“去!去給路平傳個消息。”
***
校場上,烏壓壓一堆身着黑甲的守衛士兵手執長矛,喝聲震天,每一個人都提着全身的力氣,繃緊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肉。出槍如電,站步如虎,努力将一個軍人最好的素質展示出來,供他們的上官檢閱。
齊昭南此時一身勁裝,錦帶束腰,走過之處士兵們無不屏氣凝神,全神貫注。
忽的齊昭南眯了眯眼睛,擡腳便往一個士兵下盤掃去。那士兵反應不急,立馬栽了跟頭,也不敢辯駁,顧不得身上的疼痛,趕忙爬起來端正跪在地上,一張臉已臊的通紅。
齊昭南臉色立刻就沉了下來:
“這是誰帶的兵?給我滾出來!”
立馬便有一個參将趕忙小跑到了齊昭南的面前,跪身請罪:
“回大人的話,是末将帶的兵。”
“領二十軍杖。再有下次,你這參将便不必當了。”
齊昭南話畢便往前走去,再也未留一個眼風。
前頭是一排排拿着火铳向草把而射的神機軍。
他們才是整個營隊裏最精銳的力量。只見他們扣響火铳,子彈幾乎顆顆射入十米開外的草靶的把心上。
齊昭南微駭首,同跟在身後的副将道:
“這才像個樣子。”
在檢閱完軍隊,齊昭南這才騎馬回了京郊別院,沐浴完後,這才覺得清爽了些。
只是籠中關着的兩只大雁實在太過活泛,叽叽喳喳的吵得他腦仁疼,幾次都想把這兩只大雁扔出去。又想想這是他好不容易才打下來的,那可是作娶她的聘禮用的,便作罷了。
拿了根逗鳥的松枝伸進籠裏,往其中一只雁頭上一敲,沉聲唬道:
“吵甚?”
卻哪知頭上挨了一記的大雁忽的就往後縮了縮身子,躲進另一只大雁的羽翼下。而那只大雁也往前邁了兩步,護在身前。
瞧着雖渾身怕的顫抖,卻仍拿那對眼睛盯着來者不善的齊昭南,齊昭南看着忽的一下就樂了,被吵鬧後的郁氣霎時一掃而空。
在一旁的宿安瞧入眼中覺得有幾分好笑,想想自家主子往日裏如何的威嚴蠻橫,可如今竟被兩只大雁治住了。
那日下午,他眼睜睜見着自家主子用布頭包了箭,親自射昏了好幾只大雁下來。可非挑挑揀揀,一會兒嫌傷了羽毛,一會兒嫌毛色不純,這兩只當真是千挑萬選才留下來的。
其實外頭養着的,用來提親的活大雁實在不少,可他家主子非要自己親自去抓。
到底是提親的大雁,待遇不一樣,比他們這些人伺候了許多年的下人都要得臉些呢。宿安有些好笑的想着,卻忽的聽他家主子道:
“更衣,去宮裏一趟。”
齊昭南想來想去還是怕事有生變,覺得還是早日進宮同老祖宗讨個賜婚的聖旨,這才能安下心來。待換好了衣服剛要騎上馬,宿安便急急來禀道:
“世子爺,陸姑娘說想來別院跑跑馬。”
齊昭南聽罷一挑眉,倒是有些意外。想那女人平日裏謹慎慣了,生怕防着登徒子似的的防着他,平日裏約她來別院裏跑跑馬,她從來是不肯的。
只JSG有一日被自己連哄帶騙的帶過來,不情不願的走了一遭,還沖自己發了脾氣,這如今倒是轉性了。
齊昭南想了想,還是把人接了過來,将進宮讨賜婚聖旨的事拖到了明日。
陸令晚剛走下馬車,齊昭南一見,擡手便想摘了她頭上那礙眼的帷帽。
陸令晚卻一偏頭避開了,只搪塞道:
“眼睛還腫着。”
齊昭南只以為她是怕影響在自己跟前的容色,心裏只有樂呵的份兒,便就依了她,牽過馬來帶着她到一個平緩的山坡跑上幾圈。
只是轉了還不到一圈,馬蹄子都沒擦熱火,陸令晚便同他說:
“騎累了,腿跟磨的有些疼。”
齊昭南氣的不行,卻也只得把人扶下馬來:
“你也就是命好投胎做了女兒家,若是到了軍中,也就是日日挨軍棍的命。”
***
齊昭南再醒來的時候,屋內已徹底暗沉了下來。他揉了揉還有些昏脹的額角,喊了宿安進來。
待書房裏的燈一亮起來,齊昭南被刺的眯了眯眼,人才清醒了幾分。
他像是在這書房裏下了幾局棋,行了幾句酒令,怎麽就睡到了這個時候?
一轉眼這手邊有個盒子,他打開來一看,裏頭有畫本、川扇、簪釵,還有些奇巧的玩意,好像都是他曾經送給陸令晚的。人還沒反應過來,宿安便捧了解酒湯進來:
“陸姑娘已經送回去了。走了還給爺您留了句話,說是玉佩已物歸原主了。”
齊昭南蹙了長眉,往那盒子裏一看并沒有那枚玉佩。
頭又一跳一跳的疼起來,齊昭南擡手去按,心中卻猛的咯噔一下,這才如夢初醒:
“她今日都去了哪兒?去問問。”
他說着起了身,快步走到桌案,拿眼一掃便發現了端倪。将平日裏放着二人書信的抽屜一開,已是空空如也。
又随意翻找了下,那原本上了鎖的櫃子忽然開着,裏頭幾本賬冊已是沒了。
此時出去問詢的宿安也回來了,小心的回禀道:
“陸姑娘今日來了咱們侯府,” 越說聲音竟是越小,“不知哪裏出了纰漏,咱們的人竟然沒及時報上來。”
齊昭南原本正俯身撐在案上,聞言擡首向他看去,宿安只覺那一眼鋒利如刀,有一種黑雲壓城城欲摧之感。
果然,只聽“嘩啦”一聲,案上的筆架硯臺全都被揮落到了地上。
齊昭南撐在案後,氣息間仍有些未平複的雜亂:
“去告訴她,明日未時初,杜仲茶館,前來一見。若不來,該知道我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