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滿月
陸令晚反應過來的時候,人已經被齊昭南攀着圍牆,一路帶到房檐頂。
齊昭南看着她半邊兒高腫起的臉頰,只覺得胸中一團悶氣。原本他大概猜到他這一出手讓陸家的生意出了問題,她只怕是要吃些瓜落的。
只是沒想到,那陸老賊竟會打了她一巴掌。
他接到這邊的消息,便匆匆趕來混進了陸府,便瞧見她一個人蹲在那兒哭的可憐兮兮的小模樣,心中暗暗給陸老賊記上了一筆。
他看着面前這女人撇過臉去胡亂擦着淚的模樣,分明是不想被自己看見,覺得難堪的緣故。
他看着心火愈盛,剛想發作,可看她纖弱的肩頭似在寒風中微微發着抖,終究軟了心腸,将自己的黑色披風解下來,替她罩在身後。
陸令晚原本被他按坐在這房檐上便硌得渾身不舒服,此時見他要給自己系上的披風,本能的想要推拒。
平日裏,除了他犯起混來的時候,兩人向來是守着理法的。
可待她看見齊昭南那陰沉的發寒的面色,便乖乖閉了嘴,只抱着膝頭靜靜的看着天邊愈發清晰的滿月。
她實在太累了,甚至都懶得問他為何會出現在此處,是怎麽混進的陸府。
但是她知道他既然來了,就會做了周到的安排。何況此處僻靜,她也不必庸人自擾地想什麽被人發現的事。
齊昭南見她今夜這般溫順,這才氣順了幾分。
皎潔的月輝散落在她纖長的脖頸間,帶了幾分弱質的風流,姣好的側顏蒼白了幾分,可偏生那脊背仍挺得直,像是撐着一股風雨吹不散的傲氣,讓人看着忍不住便想将她壓在身下,做盡讓月亮墜落到凡間的事。JSG
可他還是生生忍住,将目光從那他遐想已久的月亮身上移開,挪到灰暗的天際上去。
他也看着那輪滿月,開了口:
“小的時候,我難過了,便會爬上檐頂吹風。看看日頭和月亮,看似近似遠的天,欲卷欲舒的雲,心情便會好上許多。”
陸令晚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看向他,沖他扯唇笑了笑:
“伯爺有沒有揍過?你不過以你的性子,大概是即便挨了揍,也依舊要爬吧。”
齊昭南也笑了。
夜風輕輕的吹過來,帶了些清甜的桂花香。這話不禁讓他想起他那侯爺老爹,神色暗了暗:
“那倒不曾。只是有一次夜裏我偷偷爬到了這房檐上,好整以暇地支着腦袋,看着滿府的下人打着燈籠驚慌失措地找了我一整夜。我偏生不下去,待鬧的滿府人仰馬翻了,頂着第二日升起來的日頭,又閑閑的從房頂上爬了下來,倒是去跪了一夜的祠堂。”
那時候他還小啊,喜歡用胡攪蠻纏的手段,來争取大人們對他多一點的關注和疼愛。
陸令晚這次是真的笑了,想這秋夜裏的風仿佛真的能吹散人的哀愁。
陸令晚看着他有些落寞的神色,便也有些自傷:
“伯府的嫡子也會有煩憂嗎?”
聽到這話,他想起瞞着她的那些事,齊昭南有些心虛地撇開眼: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嘛。外頭看着花團錦簇,只有裏頭的人知道是怎樣的水深火熱。”
他終究是沒有将身份挑明。
相處的日子久了,他便也知道她是實在是個羊羔皮子、倔驢芯子。
如果真知道了他的身份,不知要鬧出一場怎樣的動靜來。
倒不如等他去同他老祖宗求下賜婚聖旨,待一切塵埃落定再告訴她也不遲。這般想着便又補了一句:
“這個月我父親便會上門提親。旁的你不必管,我自有安排。你只需好好把臉上的傷養好,可別丢了我的臉面。”
陸令晚聽得蹙眉,不管他話裏的嘴硬和促狹:
“這般急嗎?這次我可是把大伯得罪狠了,只怕不好商與,嫁妝也會單薄些。倒不如等些日子,待他氣消了,我再想辦法周旋一二。”
齊昭南氣的挑眉看她,卻也只得壓着脾氣道:
“若你大伯見你入宮無望,急急給你定個可堪攀附的好人家,真到了那日,你可還是這般,沒骨氣地找個角落裏蹲着哭?”
陸令晚被他說的有些窘迫,可想想他的話,眉頭便又皺了起來。此話倒也在理,她的大伯倒是也幹得出來的。
盡管她手裏有些大伯的把柄,關鍵時候可以稍加轄制,可不到最後一步,她是不想與他撕破臉的。歲月催人老,恩愛難長久,若日後嫁了人,她也是需要娘家的。
齊昭南見她當真躊躇起來,又好氣又好笑,往她光潔完好的半邊臉上一擰:
“此事便這般定了。別成日裏想那些有的沒的,倒不如好好想想怎麽讨好我,怎麽讓我對你矢志不渝,忠貞不二。待日後入了我家門,便再也跑不掉了,屆時我再好好磨磨你的性子!”
他嘴上惡狠狠的說着,手卻掰過她的下巴,借月色仔細打量了下她腫起來的半邊臉頰,從懷中摸出來備好的小圓藥盒塞到她手中:
“一日三次,好生養着。若留了疤,成了醜八怪,我可就不娶你了。”
陸令晚瞪他一眼,便依言将藥膏收起來,她也知道定是哪句又惹得他不快,這人這才又蠻橫了起來。
可他說的也在理,便點了點頭,答應了下來。
齊昭南見她今夜竟這般好說話,握緊了她有些發涼的手,心滿意足的轉過身來。
此時卻聽“叮”的一聲,兩人皆聞聲去看,原是齊昭南那腰間的玉佩磕在了瓦上。陸令晚卻瞧着那玉佩有幾分眼熟。齊昭南見她喜歡,将玉佩順手摘了下來遞到她手上:
“喜歡便送給你了。”
玉佩捏在手中,越瞧越覺得眼熟。
陸令晚卻猛然想起來,這青玉材質上佳,觸手生溫,其上所雕青蓮更是雅致清新,分明是她前年送給陸府太夫人的賀壽禮。怎麽會配在他身上?可想想又覺得沒什麽,或許是兩家老人相贈,或是物有相似。
可想來想去卻不記得這忠勇侯府和永昌伯府有什麽交情。且即便玉有相似,可紋理卻是不同的。
當時因着是侯府太夫人過壽,為着能找一樣稱合心意的壽禮,她着實費了些心思,因此對這玉佩是極有印象的。
陸令晚越想越覺得心中不安定,有種不好的猜測隐隐要冒出頭來。她極力壓制着,面上只狀似尋常地望着夜幕下那些星星點點的萬家燈火。
齊昭南正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着話,見她神思不屬的模樣,只以為是生了困,倒也并未多想。見她心情舒暢不少,便将人從屋檐上抱下來,又在她耳畔匆匆囑咐了幾句,這才轉身隐進了夜色裏。
因着心中揣着事,陸令晚回到房中便匆匆吃了幾口飯,由木香石青兩個伺候着,洗漱沐浴過後又抹了齊昭南帶給她的藥膏,便換了寝衣準備睡下了。
此時房中只她一人,她将那玉佩在燈光下細細打量。這清玉的質地本就難得,何況紋理還那般熟悉。
再回想與齊昭南相識的這大半年裏,兩人也就在永昌伯府內見過一次,大多數的時候是在他名下的一間茶樓會面,或是他京郊的別院。
況且懷疑也不是沒有過的,據她所知永昌伯世子身上所有官職,領的卻是比較清閑的差事。而他卻總給她一種事務繁忙之感,秉性上與旁人口中的也有所不同。
又想他竟然能那般輕易的混到禦花園中,今夜又恰好在那偏僻之處尋到了自己……如今竟是越想越心驚,繡着葫蘆文的滑面兒錦被在手指間便揉皺了一團。
第二日,陸令晚套了馬車,以拜訪侯府太夫人的名義去了忠勇侯府。
侯府太夫人已年近八十,到底是上了年紀,整個人顯得有些幹瘦,頭頂的銀發有些稀落,人坐在羅漢床上,錦衣華服間像是縮成了一團,遠見去倒是像個枯幹的繡猴。
只是陸令晚對這位侯府太夫人卻是極敬重的。
年輕的時候,她曾随着太老侯爺一起上過戰場,兩人一起出生入死。
她從前也聽姑姑提起過這位太老夫人是極和善的。
侯府太夫人到底上了年紀,眼神也不甚好了,人也有些糊塗。
聽見陸令晚朝自己請安,忙招手讓她到近前來,一邊看一邊問向身旁的秦嬷嬷:
“唉,老婆子記不得事了。這是哪家的丫頭?”
秦嬷嬷趕緊回話:
“夫人,這是先夫人家的晚姐兒,小時候您抱過的。去年您過壽那會兒,還誇她水靈呢,說要留着她做曾孫媳婦呢。”
侯府老夫人一拍手,笑着咧着嘴:
“哦!陸丫頭!陸丫頭,我記得的,長得最好看的那個。”
陸令晚聽的臉有些發紅,陪着侯府老夫人說了幾句話,又問了身體近況,這才出來了。
趁着秦嬷嬷将她送出來的空當,她将手中的玉佩拿出來給她一看:
“嬷嬷,你瞧瞧這玉佩。前些日子陸家當鋪的夥計送來的,說是有人典當了此物。我這一瞧,這和我那年送給太夫人的賀禮是極像的。思來想去,還是想着來問問嬷嬷,別是哪個膽大的奴才,見太夫人和善,趁機偷了倒賣,怕往後再滋生出大事端來,這才來問問。”
秦嬷嬷将那玉佩映着日光巧細巧了一番,才一拍腦袋講了起來:
“正是這塊玉佩,老奴認得的。太夫人當初也是極愛的,便将這玉佩送給了世子。想來是世子騎馬游樂間不慎墜落也是有的。回頭老奴去問問世子,倒是麻煩姑娘了。”
陸令晚越聽,心越往下沉。她勉強一笑:
“聽說世子爺一年前回了京,這府中幾趟倒是未曾見過。”
想起這位爺,秦嬷嬷卻不願多說,只禮貌的笑了笑:
“世子爺軍務繁忙,就連太夫人也時常感嘆難得一見。倒是不急,想來今年太夫人壽宴上是能見到的。”
陸令晚走出壽康堂的時候,已是滿腹的心事,一個不好的猜測愈發得到驗證。
她仍懷着那麽一絲希冀。不過是個玉佩,輾轉相送是常事。可不知怎的她只覺得身子越發的沉,像是多走一步都要沒了力氣。
她卻知道此刻不能耽于這些虛實之事,她此趟來還要去見侯府二公子一趟。
說到底陸家的生意是給這位二公子做的,眼下私鹽和私印錢的事有了了結,無論如何也要去将事情禀明。
她用齒尖兒将舌頭咬碎,尖銳的痛感傳來,這才得一絲清明,那些走馬燈似的幻影才得以被掐滅。
***
“公子,陸府三小姐求見。”
齊曜北将手中的賬冊合上,将手上的黃玉扳指轉了轉,擡眼道:
“讓她進來。”
陸令晚便應聲入了書房。
陸令晚跟着前來接引的小厮輕聲入JSG了書房。
這二公子書房的路,她倒是熟悉,因着生意上的事她倒是常來。
不過兩人見面時總會留一個小厮丫鬟,倒也不算逾矩。
陸令晚朝齊曜北躬身行了一禮,将那生意上的事細細禀明,臨了添了一句:
“了結私鹽的生意,的确打點損失不少,賤賣了許多産業。但好在這兩樁都已壓了下來,絕不會牽累到其他的生意。令晚慚愧,有負二公子和大伯所托。今後生意上的事都由大伯親自打理,請二公子放心。”
齊曜北聽着她的禀述,将手中的筆管擱了下,擡首溫言道:
“表妹不必介懷。這兩樁生意本就冒着風險,如今處置得宜已是不幸中的萬幸。”
“二公子雅量。”
陸令晚又施了一禮,這才略帶歉意的沖齊曜北一笑。
雖然她這表哥對她一口一個表妹,人瞧着也仁善溫和,一身青色直掇,身量齊長,氣質端方,倒是一副清貴公子的模樣。
可是陸令晚待他總多了一分疏離和敬而遠之,只因與這人相處久了,才會知曉此人手腕。
如今他年紀輕輕便位居刑部侍郎,靠的不僅僅是這忠勇侯府,更不單是陸家的緣故。
他少年及第,高中探花,短短幾年便走到了刑部侍郎這個位置。如今簡在帝心,朝堂上也算是新黨一派的中堅力量。聽說上個月還定下了親事,娶的是定國公府嫡幺女。這定國公,乃是開國肱骨,手上是有兵權的,屹立幾朝也未倒。
“表妹不必拘謹,坐吧。”
陸令晚倒也不推辭,從善如流地坐了下來:
“還未恭賀二公子大喜。”
齊曜北捏着茶盞的手一頓,那些年少時的舊事一瞬間在腦中呼嘯而過。
那個剝好了皮,由她濕漉白嫩的小手遞到他嘴邊來的枇杷果,那個插着腰擋在他身前的小姑娘,那個被她塞到他懷裏軟乎乎一團的小貓……
一時間,像翻湧而起的浮渣。
可是他擡眼,她是那個端坐在秀墩上,對他恭敬疏離,京城裏人人贊一句“娴雅知禮”的陸家女。
就好像,那些舊事只是他一個人的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