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娶她
木香見自家小姐瞬間白下來的臉色,咬了咬牙,知道耽擱不得,只得又把沒說完的後半句補了上:
“兩個時辰前,那時小姐在宮中,曲掌櫃也找了來,咱們的錢莊也遭到了擠兌。”
陸令晚只将指尖兒插進掌心裏,令讓自己慌張的情緒平複下來,她閉了閉眼,再睜眼時已平靜了許多:
“鹽運到哪裏了?”
“剛入了蘇南。”
“給那邊傳信,這批鹽務要在出江蘇前銷毀。通知兩淮那邊,所有和鹽運有關的生意,以最快的速度關停。不惜任何代價,所有的現銀歸攏,盡快将放出的銀錢收回。如若還是不夠,将上月新購的那幾處綢緞莊子售出,定要保證前來兌現的儲戶順利兌到銀兩。”
“是,奴婢立刻去辦。”
木香答應着。馬車拐到一個巷口,飛快地跳下馬車,與等在那裏的曲掌櫃彙合,将小姐的吩咐交代了下去。
馬車繼續往陸府而行。
陸令晚此刻一人坐在馬車上,總覺得心下總也不安定。
她向來謹慎,那些私鹽生意多附于兩淮的大鹽商,有他們的鹽引做掩護,十分隐蔽。抽取四成利給他們,陸家這邊只留六成,這種事在兩淮倒也常見,怎會就被人盯上況且怎這般巧,錢莊也遭到擠兌,還都發生在她入宮的時候。
三件事湊在一起,絕不是巧合。
究竟是誰呢,是誰在背後操縱這一切這生意雖是她在打理的,可大多利潤都給了大伯,或是輸送給了她的堂哥侯府二公子那裏。
按這個思路想,莫非是大伯的政敵或是那位侯府世子她越想越發覺得不安定,掀了馬車簾讓車夫調頭,一路往錢莊趕去。
***
京郊別院,永昌伯世子趙明敬饒有趣味的從盤裏摘下一顆黑亮紫圓的葡萄往嘴裏送,看着那仆從躬身在齊昭南面前低語着什麽,饒有趣味地嚼了幾下。
兩人隔得甚近,那仆從壓低了聲音,可他也聽進去一些。待那仆從一退下,趙明敬挑眉看他:
“又禍害人家姑娘了?你還想借着我的名號招搖撞騙到何時?”
“什麽叫禍害?”
齊昭南也随手撚顆葡萄送入嘴裏,卻有些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些什麽。
趙明敬倒來氣:“你攪得人姑娘宮也入不成了,生意也黃了,人回去怎麽跟她那如狼似虎的大伯交代這還不算禍害?你如今皆得償所願,你便罷手吧,成日裏借着我的名頭幹壞事,多少也損我的陰德。”
見他不為所動,仍舊拈葡萄吃的模樣,也只得壓着脾氣再勸:
“是,陸茂松那老狐貍的确臉皮厚,又想把他的庶女許給你父親做填房,又想把自家的侄女送到皇帝身邊。外人看着他這是腳踩兩只船,既想投靠新帝,又不願棄了舊黨這塊貞節牌坊。可我倒覺得,這兩年你繼父和二弟待新皇的态度,倒是越發暧昧迷離了。陸茂松那老貨怕是打定主意跟定了皇帝。着實可恨!可關人姑娘何事?她也是無奈才給陸茂松打了下手,你何必要作踐人家?”
說起來,皇帝朱承梓登基已經三載,原本先帝駕崩後又無子嗣,由太皇太後和一幹老臣做主,想着從宗室子弟裏挑個最是聽話的。
可哪知看走了眼,新帝剛登登基沒幾日,便堅持要稱自己的生父為皇考,而非皇伯考。這兩年更是公然和太皇太後以及一幹老臣對上,兩邊打的如火如荼。
如今朝堂上已是波濤洶湧,也就有了新黨和舊黨一說。投靠新帝的為新黨,唯太皇太後馬首是瞻的為舊黨。這新黨舊黨之争,已攪的朝堂暗流洶湧,故而有此一說。
“誰說我要糟踐她了?”
齊昭南卻懶得與他掰扯這些,見仆役已将兩人的寶馬牽過來,起了身朝那馬兒走去,一個翻身便矯然躍上了馬。
趙明敬也随之翻身而上,仍窮追不舍,只吵的齊昭南座下的紅毛鬃馬都無奈的打了個響鼻。
齊昭南摸了摸它的鬃毛,将馬安撫了下來。被他纏的無法,只撂下一句:
“你且備好賀禮,等着來喝我喜酒吧!”
說完,夾緊馬腹一揚鞭,紅鬃寶馬便揚蹄而去。這一句聽得趙明敬一愣,随即反應了過來,也揚鞭追了上去,朗聲大笑道:
“你且說明白,可是栽在那女人身上了?”
西邊的日頭漸漸下沉,染的山間火紅一片。
此處別苑毗鄰山丘,細草如絲,蔓上整座整座的山野,是最好的跑馬場。
青山之間,只見兩人一左一右,一人墨色騎裝,一人寶藍色長袍,皆坐于馬背上在山間飛馳。遠遠看青山碧穹下,矯健勃發的黑紅烈馬,意氣風發的少年兒郎,一張一弛間皆可入畫中。
兩人賽完了一場,已然酣暢淋漓。
齊昭南接過仆役遞過來的白帕,将手上的汗漬擦了擦,便抛了回去,走到案後兩腿一屈一伸,大馬金刀的坐了下去,猛灌了杯清酒。
趙明敬也是一杯酒灌下肚裏,卻仍興味不減:
“我倒是想見一見,是什麽樣的姑娘能讓你這千年鐵樹栽了跟頭。不過話說回來,且不說你那侯爺老爹是否會同意,單就陸茂松那老狐貍,向來與你不對付,他肯把侄女嫁給你?”
齊昭南卻淡淡抿了口酒,只說了四字:
“陸家二子。”
兩人相交多年,已有默契,趙明敬轉瞬便想了明白。
陸老貨雖然滑不溜手的,只是他那二兒子是個好大喜功、壯志疏才的。只要從這點上入手,便能拿捏住陸老貨。
如今他那侄女陸令晚已失去了入宮的價值,用一個侄女換親兒子的前程,他自是肯的。
“那人家姑娘呢?能得你親眼想必也不是個傻的。她若知道你的身份,還能猜不出你禍害人家那些手段?她會願意嫁你?可別等成婚那日鬧出個逃婚,或把你趕出洞房的笑話來。”
“哪由得她!”
提起這茬,齊昭南的臉色倒有些發沉。嘴上雖這麽說。心裏到底也有些打鼓。
素來知曉那丫頭的脾性,只怕要鬧上一番。可她一個小小女子,又能翻出什麽風浪來?
他這般想着心神便定了定,忽聽一陣雁鳴,揚起頭來果然見藍湛湛的空中一排大雁并排齊飛而過。便放了杯盞,幾步過去又翻身上了馬。
“诶!上馬作甚!”
此時得了吩咐的仆從已将主子所要的弓箭遞的來。齊昭南接過,一夾馬腹,朝林子那邊去:
“捉雁!”
***
“錢莊的擠兌現象已有所緩解,虧空也正在填,放私印錢的消息已壓下來,應不會被人知曉,兩淮那邊我已着人快馬加鞭去傳送消息。當初着手私鹽生意時,侄女便有所防備,想必不會牽連甚……”
“啪!”地一聲,一個巴掌落到了陸令晚臉上,打斷了她還未說完的話。
陸令晚沒有再說什麽,只是垂着頭跪了下來。
陸茂松臉上餘怒微消,此刻見陸令晚伏跪于地,不覺她乖順,只覺她無用。
想往日裏在她身上花了多少心思,又投入了多少銀錢才在京城中經營出他陸家女的名聲。原本想着讓她入宮成為皇帝的妃子,可哪知進宮一遭不過得了皇帝一句“不過爾爾”,如今連手上的生意都辦砸了。經此一遭,這私鹽和私印錢的生意算是做不成了。
陸茂松深深吐納了一口氣,才勉強壓住怒意。他混跡朝堂多年,也知此時斥責無用,已是于事無補。
到底這侄女的品貌猶在,也不曾壞了名聲。他的目光從陸令晚那姣好的面容上緩緩劃過,日後找個公卿權貴将她嫁了,也能換些好處給自己的兒女鋪路:
“給你一月的時間将這些事了結,自此生意上的事你不必插手了。”
“是。”
陸令晚站起身來,面色平靜的走出堂屋。
好在屋旁的奴仆早已被遣了下去,倒還不算太丢臉,只是這臉上的巴掌印如何也糊不過人的。
她閉了閉眼睛,到底也在她的意料之中,沒什麽好氣憤的。
她知伯父将生意交給她,從來都不是因為認可她的才幹,而是那些腌臜的生意,他沾不得手,需要有一個人替他去做。
她是二房的女兒,将來即便東窗事發,對他的牽連也是最小的。如今這一遭,私鹽和那些私印錢,自然是不能再做了,生意上的事自然不會再讓她沾手。
陸令晚扯唇冷冷一笑,那又怎麽樣呢,真當她稀罕打理這些破生意最後的錢還不是要乖乖的交給他和侯府二公子那邊,她不過得個皮毛。
入宮為妃的事一了,齊昭南很快便會過來提親,她也很快就會脫離這個家了。
想到這裏她撫過有些發燙腫起的半邊臉頰,覺得也沒那麽難以忍受了。
可是寬慰之中卻又起了一絲憂心,永昌伯府如今算JSG不上是頂顯貴的,于朝事上參與也不多,可到底也是累世的爵位,祖上曾出過一位太師,永昌伯娶的又是太皇太後頗為寵愛的郡主,如今衆子弟也皆有官身。
只是不知道這些能不能讓她那個伯父放她嫁人,還是想着用她來換一門更好的姻親。
陸令晚擦了擦掌心,眼神裏浸了些冰冷。她不會再引頸受戮、任人欺淩了,她幫他做了這麽多年的髒事,手裏多少還是有一些把柄,能要挾她這位伯父的。
***
陸令晚剛回來就吓了石青一大跳,見小姐那半邊面頰即要腫起來的模樣,她趕忙親自去廚房要了煮熟的雞蛋将皮剝開來,往自家小姐的臉上小心揉按着:
“大老爺怎麽能下手這般重姑娘家的面皮兒……”
石青的話還沒說完,便聽到房外的動靜。她趕忙轉頭去看,見是二老爺和二夫人來了,忙恭敬行禮。
”娘,您怎麽過來了?”陸令晚見着爹扶着娘一路過來,忙上前扶着,“秋日裏夜涼,有什麽事我去便是了。”
二夫人柳氏正是聽聞女兒在大房裏遭了訓斥,這才急急趕來。這一見卻着實驚着了,見女兒那半邊紅腫的臉,柳氏心疼的幾要說不出話來。
“娘,沒事。”
陸令晚沖她笑了笑,将柳氏扶到羅漢床上坐下來。
“我知道你都是因為娘的身子,所以才……是娘拖累了你……”
“娘,沒有的事。伯父的脾氣向來如此的,娘不必介懷。”
二老爺陸茂柏見勢想要說什麽,柳氏就忽的一陣咳嗽上來,她拿帕子掩了掩勉強才壓了下來。二爺陸茂柏見妻子咳疾又犯了,趕忙上前撫順,又轉頭對陸令晚道:
“早說了,不讓你那麽那般掐尖要強,要你找個本分的兒郎嫁了,你偏是不肯,非要入宮去選什麽妃子。那宮裏哪是那麽好待的,如今倒成了京裏的笑柄。我和你母親待在房裏,都能聽到你的笑話。還有一個女兒家家的,攬什麽生意陸府的那些生意自有大房管着,你摻合什麽如今倒好,辦不好了差事,吃了瓜落,惹得你娘擔驚受怕。都說了過日子平平淡淡便好了,你早日找個可靠的後生嫁出去,你娘心安了,病也能好得快些……”
這些話聽入陸令晚耳中,只覺得不知比挨那巴掌痛上多少。
還以為這些年她早就習慣了,原來至親的埋怨和否定總是最傷人的。
陸老太爺在世時,共育有一女二子,只有他的父親是庶出,是吳姨娘所生。
只是當時陸老太爺偏偏最寵這位吳姨娘,因此在世的那些年,是很疼他這個庶子的。
反倒因為厭惡發妻的緣故,對嫡親的一子一女倒是冷淡。
如今那一女也就是令晚的姑姑,早些年嫁入忠勇侯府做了繼室,生下了侯府二公子齊曜北。老太爺幾年前病逝了,老太爺死後,由嫡子大老爺掌家。那時候太夫人還在世,對二房打壓的厲害,是最艱難的時候。直至老夫人去世,二房的日子才好過些。
只是大老爺待二房一向淡淡的,位居戶部左侍郎,向來不喜也看不上他這個一輩子只在員外郎上打轉的庶出弟弟,甚至還曾在他有起頭之勢的時候,竟想着……若不是被她無意間聽到,若不是那幾年她努力讓伯父看到了自己的價值,只怕如今大房早已侵吞了大部分的家産,與他們二房分家了。
柳氏平緩了些許,便低聲勸着自己的丈夫。
父女兩人都顧忌着柳氏的病,便也都平息了下來。
此時門外丫鬟來報,說大老爺讓二老爺過去一趟,陸茂柏這才匆匆地走了。
柳氏握緊了女兒的手:
“別怪你爹。我們就你和彥哥兒兩個兒女,又怎麽會不疼你他年輕時也是上進的,只是到底在強出頭一事上吃了太多的苦頭,總想着讓你避開些躲遠些。”
“娘,我知道。”她寬慰地笑笑。
柳氏見女兒這般懂事的模樣,更是愧疚:“也是我拖累了你父親,他當年也是滿身的才華,若當年聽了老太爺的,娶了那李家的嫡女,又怎會……唉……”
“娘,別這樣說。”她去扯柳氏的袖子,“都過去那麽久了,爹不會在意的。”
柳氏嘆了口氣,收了淚水:“但你爹說的也對,嫁人不求什麽高門大戶,嫁個老實本分的人,日後相夫教子,平淡一生也就是了。”
陸令晚壓住心中的酸澀,只是點點頭。
送走了柳氏,陸令晚一個人坐在羅漢床上,怔了許久。直到丫鬟木香帶着上菜的婆子走進來,低聲喚道:
“小姐。該吃晚飯了。”
陸令晚這才驚回神來,卻想起往日這個時候彥哥兒該下學了,去過爹娘屋裏便早該來這兒的,今日卻遲遲不見來。
正在此時,照顧彥哥兒的林嬷嬷就急匆匆走進來:
“三小姐,彥哥兒今日下學便是哭着回來的,鬧着說明日不肯去族學。老婆子也不敢拿此事去打攪夫人,只得先報到小姐這兒來了。”
陸令晚聽聞眉心一蹙,粗粗問了幾句便随着婆子一起去了彥哥兒所在的東廂房。
待陸令晚将彥哥兒勸解好從東廂房走出來,仰頭一望,天已黑沉了下來,薄薄的一層霧氣籠罩着,滾了毛邊的圓月挂在天邊一角。
她仰頭看着那溫吞的月色,突然就止了腳步:
“木香,你們先回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不必跟着了。”
“小姐……”
木香想要勸小姐些什麽,卻咬住唇,行了一禮便退下了。
陸令晚垂了眼,只漫無目的的向北走着,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向哪裏,要在哪裏停下來,只是想這樣走一走。
夜風往沁涼的脊背一吹,她停住步子,眼前是一座上了鎖的宅院。
滿牆的綠藤蜿蜒而上,牆壁間的風吹來,碧葉簌簌作響,灰白的牆皮兒裹着塵埃掉落。
這是舊時祖父的居所,她記得那個時候祖父是很疼他的。
聽大人們講,她還是小小一團的時候,就喜歡趁着祖父講話時爬上他的膝頭去捂祖父的嘴,祖父無奈的将她的手抓下來,輕拍了拍,說“囡囡乖”,然後父親、母親、伯父伯娘、姑姑他們樂呵呵的笑得一團和氣。
往前走一步,忽的斜側裏一根長出的枝條,将腰間的香囊勾掉了。
她停了下來,緩緩蹲身想要去撿。撿起來,卻不知為何指尖一松,香囊又掉進了塵土裏。
她再次蹲下來,卻沒有去撿那滾進灰塵裏的香囊。
臉上癢癢的,有什麽東西砸下來,一滴一滴落在滾了灰塵的香囊上,已暈的斑駁一片。
她下意識的擡手摸了摸臉,手上一片濡濕。她哭得再也抑制不住了,捂了臉,任由淚水肆虐而出。
也不知自己哭了多久,好像雙腿都已經蹲麻了。
整個身子忽地被一個高大的身影籠罩住,秋風都和緩了許多。她仰起頭,挺拔的身影和他清貴熟悉的面容,是齊昭南。
她張了張嘴,想喊他的名字。
站起身,腳下卻突然一個踉跄。她被那人抱了一個滿懷,他的懷抱那樣緊,又那樣踏實而溫暖。
他壓着怒意的聲音響在她的耳畔:
“陸令晚你就是個傻的!在這裏哭誰能看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