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私會
禦花園內,一雙繡着淡黃萱草花紋樣的繡鞋“噠噠”地踩在平整磚石上,顯得稍有些急促。
鞋尖兒碰着了磚石旁的蘭草,引得草葉有些簌簌,一只枯草色的螞蚱被驚着,一下子蹦得老遠。
待走到了萬春亭,這雙繡花鞋才停了下來。
陸令晚微蹙了秀眉,小心地往四周打量。
與西邊兒的千秋亭那番熱鬧景象不同,此處倒顯得有些寂寥了。
遂松下一口氣,轉了頭往南邊的假山而去。前腳剛來到假山邊兒,斜側裏邊伸來一只大手,一拉便将她拖拽了過去。
陸令晚驚的幾要呼喊,一只大手卻覆壓在她嬌嫩的唇上,疏朗的眉眼映在他眼前,帶着點兒似笑非笑的意味。
“阿晚,是我。”
是她熟悉的低沉男音。陸令晚整個人松懈下來,驚悸一散,愠怒便起,她拿那雙秋水眸瞪向他,聲音壓的卻低:“你來此作甚?”
話了了卻又想起這是禦花園,已是內宮,他一個伯府世子是怎麽進來的遂又轉了話頭,眉蹙得愈深,“你又是怎麽進來的?”
齊昭南看着她含嗔似怒的雙目,像只炸了毛的小貓似的,頗有些趣味。
他伸指點了點她額頭,謊話信口拈來:
“你忘了?我母親好歹也是個郡主,常出入宮闱,我這個親兒進宮給長輩賀個壽的體面還是有的。”
陸令晚這才想起這茬來,是剛才她吓昏了頭。
意識回籠,她便不願多待,也不想在這當口探究他為何而來,掙了他的手便要回去:
“這裏不方便,有什麽話回去再說。眼下是給皇帝相看的當口,我不能出岔子。”
只是齊昭南哪肯放她離開,順勢将人整個摟到懷裏,嘴角染上幾分笑意:
“生氣了?放心,不會被人看到的。我做事何時出過纰漏?”
陸令晚也知他出現在這兒必然有了安排,心下稍定,但還是忍不住生出些悶氣來。
她素來謹慎慣了,是個走一步看三步的性子。眼下這人分明無甚要事,卻讓她冒着風險前來,她如何能不惱。
齊昭南見她抿唇不語的模樣,知道還氣着,卻也不哄。
他背倚着假山,手上卻得更緊。忽又騰出一只手來,往她臉上一捏:
“怎麽?只準你背着我來給皇帝相看,就不準我吓你一吓了?”
陸令晚被他這麽一捏,頓時耳根子都紅透了,又羞又怒。
想平日裏兩人大多時候都發乎情止乎禮,今日這廂像是偏要跟她作對似的,竟這般撩撥于她。但聽他所言卻有些心虛,只壓下了羞惱,垂下眸來:
“我在家中的艱難,你是知道的,此事我早先便與你說了。你不也說,一定有法子讓我選不上妃嫔?到底是什麽法子,你現在可肯說?”
***
皇帝朱承梓從欽安殿走出來,服侍着的張通見今日秋陽正盛,就要吩咐後頭的JSG人上前來給陛下遮陽,皇帝卻一擺手制止了。
剛走出沒幾步,遠遠的便瞧見通往千秋亭的那道上圍攏了不少的官家貴女。或對鏡理着鬓釵,或賞着沿路的花木,倒頗有些守株待兔之感。
皇帝朱承梓不經擡手按了按眉心。
眼下是他即位的第三年。
先帝駕崩卻無子。他乃是由當今太皇太後與一幹肱骨大臣親自擇定的繼位人選。
先帝晚年病重無子,藩王蠢蠢欲動,打的厲害,他為避免卷入争儲的風波,便早早的建了道館住了進去。這些年早已經修得個清心寡欲,男女之事已不甚上心。
眼見這幾年的光景裏,諸般事宜已有了着落,自己親娘便緊着為他選納妃妾。
跟随在後的小德子看出陛下煩惱,躬身建議道:“若陛下喜清靜,不若取了東邊的道,從那萬春亭繞一圈兒,只是要費些腳程。”
皇帝聽罷,看了那小德子一眼,卻沒有多說什麽,擡腳往東邊而去。
小德子見此這才心下松了一口氣。
一直走到萬春亭,周遭才算靜了下來。擡首一望,天際湛藍,一排排大雁拍翅而過,耳畔幾處鳥蟲啁啾,頗有些意趣,皇帝朱承梓的心情也好上了幾分。
倒是到了拐角,皇帝卻聽那假山處傳來喁喁低語。走近了幾步,卻恰巧聽到了一句“你不也說有法子讓我選不上妃嫔?是什麽法子?你先下可肯說了?”
張通聽的心中一驚,話語裏合該是此次入宮給皇帝相看的貴女,眼下竟似與個男人在私會。
剛要上前喝問,皇帝朱承梓卻一擺手制止了。
他上前走了一步,将遮蔽的竹葉撥開了一些。
恰好一張姣好的面容仰面看着身前的男人,秋日的暖陽打在她瓷白的臉上,愈發顯得清透皎然,隐約露出個鵝黃色對襟領子,眉目如畫倒還在其次,難得的是眉眼間那股清冷卓然的氣質。
美人如花隔雲端。
此時卻有一只貍花貓從假山處繞了出來,輕輕“喵嗚”了一聲,便□□着毛茸茸的爪子。
倒是驚了陸令晚一跳。齊昭南倒是看了那貓一眼,眼角笑意更深,趁她不備,往她臉頰上啄了一口:
“是只貓罷了。原來阿晚你也有這般草木皆兵的時候。”
陸令晚此刻真是氣急了,他那蠻橫性子她素來是知道幾分的,只是多少也要看看場合。
這人分明是因為她要選妃的事心中有氣,便挑着眼下的時候來拿捏撒氣來了。
她不禁拿眼瞪他,覺得這人一旦蠻橫起來,真是有幾分可恨。即便自己選妃之事對他有所虧欠,可兩人早早的就說開了。
齊昭南見她這是要發作的模樣,才心滿意足的笑了,捏了捏她瓷白的臉頰:“去吧。”
陸令晚這才如蒙大赦,也不想現下同他理論生枝節,只咬了咬唇,擡步往假山外走去。
齊昭南難得見她這般倉皇而逃,便彎了彎眉眼,笑了。
張通小心觑着皇帝的臉色,回想方才假山後的情景,脊背有些發涼。
那男人的聲音他是聽得出的,乃是忠勇侯世子齊昭南,也就是先帝的妹妹,明華大長公主的獨子,如今太皇太後嫡親的外孫。
皇帝定然也是認出來的。原本那貴女在宮中私會是大罪,可因着世子這一層,皇帝這邊只怕也只能輕輕接揭過了。
“走吧。”
皇帝收回目光,淡淡的道。
***
陸令晚一路急行,卻碰上了迎面找來的張春華。張春華一見她,這才松了一口氣,急得拉過她的手來:
“姐姐你哪去了?陛下就要來了,掌事公公讓咱們列好隊,可不能耽擱了。”
陸令晚由她扯着,腳上也加快了腳步:
“許是晨起喝水喝的多了,方才便去更了衣。”
“陸姐姐,你臉怎麽這樣紅?”
陸令晚拿手冰了冰發燙的臉頰,沖她笑道:“許是方才走得急了些。”
兩人趕到時,果然見一衆官家小姐皆排成兩排,已是就差她們兩人了。兩人急急按照次序入隊。
“兒臣參見母後。”
聖母皇太後李氏見自己的兒子終于來了,展顏一笑。
她人保養得宜,一身秋香色寬袖宮服,頭上幾支含珠的鳳釵,人顯的雍容又雅致。
“可是來了,讓哀家好等。”
太後李氏将畫冊往他面前一推:“這是衆位官家小姐的畫像,你且看看。”
皇帝接過來卻并不翻看,只道:“不必了,反正人都候在旁側了。便讓太監領過來見見吧。”
太後李氏想想也是這個理兒,便招呼自己的大太監。
周順領着衆貴女來觐見。原本依着太後李氏的意思,是要辦一場選秀的。
只是皇帝直說不必如此耗費,且聲勢太過浩大了,老祖宗那邊的人定會插進來,屆時反倒不好收場。
太後李氏想想也是,只以過壽的名義選了二十餘位官家小姐來這禦花園中,讓皇帝挑個可心的留在身邊。
隊伍的次序是按照畫冊的順序排的,陸令晚排在第五個。
現下已念到第四個,陸令晚的心不禁提了起來。
方才那掌事公公說過,若是太後賜下珠花,就是選上了的意思。可她瞧着前幾個不過是自報上家名,太後誇贊幾句或皇上問幾個問題,卻都沒有被選上的。陸令晚不禁摸不準這帝王的脾性和喜好。
眼見着第四位也被小太監領着走了,陸令晚領了領心神,走上前一步,恭敬行了一禮:“小女姓陸,名令晚,戶部左侍郎乃小女伯父。小女恭請太後、陛下聖安。”
朱承梓擡眼細細打量她一番,不是那假山私會的女子又是誰?
皇帝将手上的紫檀珠撥弄了幾顆,心裏不齒,想她倒是裝的一副溫順娴靜的好模樣。
一旁的太後見了人卻是極滿意的:“哀家聽過你的名聲,坊間有言,陸氏女令晚芬芳高潔,貞靜淑婉,今日一看,果然不俗。你且擡起頭來。”
陸令晚依言擡首,卻恭謹地半垂着眸子。餘光裏掃見坐在亭內的皇帝,大約一身月白色常服,眉眼看不分明,只是氣質疏離清冷,倒有種隔山望水之感。
“貞靜淑婉”四個字聽在皇帝耳中,只覺諷刺。
他看向那恭謹而立的女子,似是有意為難:“哪個婉字,可是‘嬿婉及良時’的‘婉‘?”
這一句詞顯得實在太過旖旎露骨,衆女不禁紅了臉。
陸令晚卻仍維持着那副平和的面容,端正回道:
“回陛下的話,是‘晚來天欲雪’的‘晚’。”
太後原本也覺得皇帝這一句問的不妥,想想兒子平日裏那清心寡欲的模樣,覺得該是對此女動了些心的。
見那女子這般寵辱不驚,心中更是滿意。雖然這女子的姑姑曾嫁到忠勇侯府做繼室,可到底人已經去了,如今倒是沒什麽。
如今那戶部左侍郎既有讓她來參選的意思,想必也是對皇帝的示好。
“陛下覺得如何?”
皇帝見她此刻竟然還端得住,又想他那堂弟齊昭南往日裏做的那些添堵事,頗有些厭屋及烏之感,倒是難得促狹了一回:
“不過爾爾。”
聽的這句,陸令晚的臉頰“噌”的就紅了。
雖然她不想被選入為妃,可到底也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女郎,美貌上多是受人誇贊。
如今驟然受人貶損,那人還是九五至尊,多少還是覺得羞恥。
果然身旁有幾個官家小姐繃不住的,便有當場恥笑的。
太後面上也有幾分尴尬,不知自己兒子這是怎麽了明明往日裏是最溫和圓融不過的。
皇帝這般說便是沒選上的意思了。
一旁的小太監見她遲遲立那兒不動,忙上前提醒,要帶她離去:“姑娘,請吧。”
陸令晚咬了咬唇,心中到底有氣。
想來自己這些年不知付了多少努力,才經營了那些好名聲。如今那人高高在上,不過輕飄飄的一句“不過爾爾”,她的多少努力便付諸東流了。
心中的那股倔勁兒一上來,擡眼看向皇帝,恰與皇帝那饒有意味的目光撞上。
她卻也不慌亂,順勢收回了目光,朝旁側的小太監行了一禮:
”不敢請爾,固所願也。”
皇帝撥弄着紫檀珠的手忽的一頓,眉頭一挑。
同一個“爾”字,尤其後半句那“固所願也”,這是拐彎抹角的告訴他本來就不稀罕做這個宮妃。
只是人家那話分明是對那小太監說的,他倒也不能借此發作,倒是有那麽幾分氣性和才氣。
皇帝勾唇笑了下,倒也不以為忤。
陸令晚由那小太監領着一路出了宮門,臉上的緋色已經收退了去。
羞惱只是一瞬的事,她如今也想明白了,只要不入宮便好。
至于名聲,她日後再好生修繕,好在此次入宮也得了太後一句誇贊。
剛出了宮門走幾步,便瞧見她的貼身侍女木香等在那裏,瞧着臉色十分焦急。她心中不由的一沉。果然剛上了馬車,木香便再也忍耐不住:
“小姐出大事了!咱們在兩淮的生意被人盯上了!”
此JSG時馬車剛動起來,陸令晚差點一個趔趄:“什麽?”
兩淮的生意,也就是那些私鹽生意。她的臉色“唰”的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