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卷一:仙山求真 第一章:滅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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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和十五年秋,天朗氣清,楓林如火,一輪初日照耀在燕國的皇都金安城的城門上,城內人流如織,早市已經開了許久。
城中的正午大道兩側建滿了鱗次栉比的樓宇,有恢弘大氣的銀鋪和酒樓,有賣茶葉、綢緞、香料或是九州各地的奇珍異寶的大小商鋪,也有熱氣騰騰的早點鋪子,叫賣聲此起彼伏,一派井然有序欣欣向榮之景。
沿着正午大道往裏走,人流便少了許多。
道路的兩邊俱是宏大的官府衙門,大門口的兩座石獅子邊上站着筆挺的衛兵。
再往裏走,金安城的城中心,便是金碧輝煌的燕國皇城的正門了。
此時剛下早朝,官員們三三兩兩的走出正門,坐上自家的擡轎,準備回到各自的府中。
身居高位的文官們大多坐落于金安城的西北區域,那裏的人就更少了,當朝宰相季孝青季家的門口更是落針可聞,進了大門,才頓時有了人氣。
季家是座氣派的八進大院,分為東西兩側,西院住着宗家季孝青一戶,分家季孝藺,也就是季孝青的幼弟一戶,則是住在東院。
西院的角落處,一處幽靜的小院,便是季孝青二房李茉湘的住所,東西廂房內分別住着他們的一雙兒女,長女季川曦和次子季川佑。
季川佑剛滿十七歲,此時剛用完早點,正百無聊賴的倚在窗戶邊曬太陽。
“姐,你說,世間真的有妖嗎?”
季川佑長着一張俊美秀氣的臉龐,皮膚白皙,鼻梁高挺,一雙靈動的雙眸透露出少年人獨有的朝氣,然而那朝氣之下,卻藏着幾分郁郁寡歡之色。
他語氣中無不向往的說:“如果我是妖就好了,長着翅膀,刷一下就能飛到空中,想去哪就去哪,豈不自在。”
“又看了叔父給你帶回來的閑書?”季川曦和他弟弟模樣神似,是個面容姣好,溫柔賢淑的女子。
她坐在榻上,正在整理一個行囊,“有沒有妖我不知道,但是仙人應該還是有的。道雲法師不就是一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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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禿頭老和尚?”季川佑滿臉不屑,“仙人不應該雲游四方,到處降服妖魔鬼怪嗎?他成天就在寺裏打坐,不是誦經就是敲木魚,無趣的緊。”
“不可無禮,法師是在為衆生消除孽障。”季川曦瞪了一眼她弟弟,“我警告你啊,這次去不許惹事兒。”
“知道了——”季川佑拖長了調子回答,朝空中做了個虛虛射箭的架勢,又轉頭看了一眼忙碌的姐姐,說,“姐,我就去住三個晚上,稍微收拾一下就行,別麻煩了。”
季川曦手中不停,笑着說:“又不用你整理,你麻煩什麽。況且你以為是給你帶的啊,都是給道雲法師捎的信物,這次也不知道為何提前了許久,好多東西都來不及裝點。”
季川佑漫不經心的說:“好像是叔父說什麽之後有幾家合辦的煙山圍獵,就将這次的祭拜提前了一點。”
他說完,又撇撇嘴,不甚滿意道:“但圍獵也不會讓我去的,我就從來沒參加過家族活動,而且祭拜也只有我一個人去,年年都要去那個勞什子寺廟裏跪幾天,煩都煩死了。”
“胡說什麽!那是金雲寺,普通人想去還去不了呢。”季川曦看着自己弟弟無精打采的模樣,又安慰道,“圍獵也沒什麽好玩的,你要想去的話我就去和爹爹求求情,下次讓你一同前往。”
“真的?”季川佑一骨碌爬起來,走過去抱着他姐姐的胳膊蹭了蹭,“就知道你對我最好了!”
季川曦笑着刮了刮季川佑的鼻子:“爹娘都對你很好,他們都是為了你着想。”
季川佑剛想張嘴反駁,看到姐姐一臉認真的樣子,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轉而換上一副嬉笑的表情:“你說要是爹知道你正在同三皇子交往,他會不會……”
季川曦連忙上前捂住他的嘴,小聲說:“你千萬不能同他講。”
季川佑笑着拉開手,放低聲音:“放心,我上哪同他講去?今晚你們又約了黃昏後?”
季川曦臉上浮起一抹紅暈,聲音中是掩飾不住的甜蜜:“他說今晚有事,後天再來。”
“季大人。”屋外傳來了侍女的聲音,姐弟兩立馬分開,各自調整表情,正襟危坐。
還穿着官服的季孝青從門口走來。
“爹。”兩人站起身,叫了一聲。
季孝青神情威嚴的點點頭,走上前掃了一眼榻上的包裹:“行李都備好了?”
兩人點點頭,季孝青在屋子裏又轉了一圈,心不在焉的問:“你娘呢?”
季川佑還在為要去金雲寺打坐的事情郁悶,便語氣不佳的說:“你自己去看看她不就得了?”
“放肆!怎麽說話的?”季孝青眼睛一瞪,“越發沒有規矩起來了。”
“我還沒有規矩?”季川佑從小就聽“規矩”兩字,聽的頭都大了,當下就沖動道,“我整天被關在這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是閨中待嫁的閨女呢。”
“你!”季孝青臉色鐵青,擡手就想一巴掌扇過去。
“爹!”季川曦連忙上前拉住他的手,“子熙他不是那個意思,您消消氣兒。”
她一邊說一邊朝季川佑使眼色,讓他少說幾句。
“哼。”季孝青一甩衣袖,“不成器的東西。”
季川佑還想回嘴,看見邊上姐姐哀求的神色,只好拼命壓住了火氣。
季孝青又瞪了他幾眼,随後一轉身,怒氣沖沖的走了。
季川曦看看他弟,上前息事寧人道:“爹爹他政務繁忙,平時沒時間去看娘。”
“要真那麽忙,還把我生下來做什麽?”季川佑想到這個就來氣,“我一個個堂堂男兒,整天就被關在家裏,一年也就能出去個兩三回,養金絲雀也不是這麽養的吧?”
他越想越氣,口不擇言道:“還有我娘,她這麽恨我,當初怎麽就不把我掐死得了,一了百了,我也不用受這份活罪!”
說到這,他驀地止住了話口,意識到自己的說錯話了,惴惴不安的望向他姐。
季川曦嘆了口氣,沒再說什麽,繼續整理行囊,眉間卻捎上了一股憂色。
“姐……”季川佑拉了拉姐姐的袖子。
“子熙,你也大了,以後姐姐嫁人了就沒法一直在你身邊護着你了,你說話不能再這麽沖動了。”季川曦看着弟弟的雙眼,輕柔又鄭重的囑咐。
“我知道,姐,我會注意的。”季川佑低着頭。
季川曦輕輕的拍着弟弟的手,幾不可聞的嘆了口氣。
窗外的麻雀叽叽喳喳,一只通體漆黑的小貓輕盈的跳上了窗邊的牆頭,邁了幾步優雅的貓步,歪過頭看着屋內正在換衣服的季川佑,他的肩頸處露出了一個紅色胎記。
看了半響,它的一雙貓瞳驟然緊縮成了兩道豎線,随後轉身從牆頭一躍而下,無聲無息的跑遠了。
又過了幾個時辰,季家的一處偏僻旁門外,一身布衣的季川佑跳上了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姐弟兩正在告別。
“要趕大半天路呢,午膳肯定也沒法好好吃了。”季川曦手裏拿着一疊餐盒,遞到馬車中,“姐給你準備了一點小菜,就對付着吃吧。”
“知道了,姐你快回去吧,不用送了,過幾天我就回來了。”季川佑接過餐盒,伸手朝屋裏揮了揮。
季川曦點點頭,後退一步,看着馬車遠去,從車窗裏伸出一只手,就好像知道她還沒走似的揮了揮,季川曦彎起嘴角也揮了揮手,又獨自一人在原地站了會兒,直到看不見馬車了,才轉身回去。
一進門,就撞見了正往門外走的季孝藺。
“叔父。”季川曦做了個揖。
“子熙他走了?”季孝藺是個閑官,平時無甚正事,經常穿着便服遛鳥逗貓,和自己的侄子女們處的反而比他們與親生父親的關系還來得好些。
季川曦點點頭,問:“叔父這是要上哪去?”
季孝藺從身後拎出一個鳥籠,笑着說:“今兒天氣好,溜溜我新養的畫眉,你瞧,它長得多好看。”
季川佑靠在窗邊,小心翼翼的拉開窗簾一角,貪婪的往窗外的景色看去。
窗外是十分荒涼的城郊處,馬車特意繞開了城中心,繞遠路出城。
可即使是這樣無聊的景色,季川佑看的也津津有味。
路邊一個婦女牽着一個小孩兒的手,小孩兒左手拿着一個風車,正鼓起腮幫子使勁對着風車的正面吹。
“要這麽吹它才會動。”小孩兒的母親彎下腰,輕輕在風車的側面吹了口氣,風車便轉動起來。
小孩兒高興的大聲喊叫,他的母親寵愛的揉了揉他的頭頂。
季川佑先是笑着看這一幕,接着神色間又有點暗淡。
他其實一直做着一個噩夢。
夢裏的他只是個小嬰兒,脖子卻被一個女人死死掐住。
“都是因為你才害得老爺對我懷恨在心!”那個女人正是他的母親李茉湘,她披頭散發,面目猙獰,“早知如此,我當初就不該把你生下來!”
小季川佑的臉已經憋成了青紫色,啼哭聲卡在嗓子裏,眼看就要失去意識,一雙手将李茉湘扯開,季川曦死死地護住弟弟,不讓她母親靠近一分。
“少爺,不可東張西望。”前頭傳來了車夫沒有起伏的提醒,将他從回憶裏拽出來。
季川佑一邊放下窗簾,一邊嘟囔:“他怎麽知道我在看外面……”
馬車行駛了很久,季川佑吃完了午膳,感到有些發困,半睡半醒間,他突然打了個激靈,想到一件事兒,連忙坐直身子打開邊上的包袱。
“糟了!忘記帶叔父讓我轉交給那光頭和尚的東西了!”
他在包袱裏又好一通翻找,确定是忘拿了之後,頭上冒出一股虛汗。
叔父是在家裏對自己第二好的人了,僅次于他姐姐,時不時會給他捎帶一點兒外頭的小玩意兒。
前幾天他特地拿着一個盒子過來叮囑他一定要當面轉交給道雲法師,肯定是相當重要的東西,他竟然一不留神就給忘了!
季川佑一邊自責,一邊揚聲問道:“我們現在到哪了?”
車夫回答:“一半兒路了,前面就是驿站。”
季川佑說:“我忘拿東西了,得趕緊掉頭回去。”
車夫頓了頓,說:“現在回去要晚上才能到了,外面正在下雨,回去的路不好走。”
季川佑這才注意到有稀稀落落的雨聲打在馬車上,他掀起窗簾,外頭的陽光已經消失了,陰雲籠罩,看樣子馬上還會有大雨。
他把簾子放下,又說:“晚上到就晚上到吧,這東西很要緊,必須得拿了。我們再連夜趕路回來就是了,不耽誤明日的祭拜。”
車夫還在猶豫,沒答話。
季川佑又高聲強調:“是我叔父讓我帶的!”
片刻後,馬車的速度放緩,原地掉了個頭,往回趕去。
季川佑松了口氣,想到又能見姐姐一面,又覺得有些高興。
窗外的雨聲果然越來越大,馬車在泥濘的道路上颠簸了好一會兒,季川佑聽着雨聲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馬車停下,他頭往下一點,醒轉過來。
到家了。
季川佑在大雨中跳下車,擺手推回了車夫遞給他的雨傘,他這次是犯了錯悄悄地回來,不能從偏門進,免得被人看到,只能翻/牆,拿着把雨傘只會礙事。
他一邊慶幸自己的屋子離外牆不遠,一邊伸手扒拉外牆。
牆面被雨打的有些濕滑,季川佑摸到一塊凸起的地方,使了好幾次勁兒才翻上牆頭,他坐在牆上,警惕的朝牆裏望了望,心道這次運氣不錯,巡邏的衛兵恰好不在此處。
他身形敏捷的往下一躍,瓢潑的雨聲掩蓋了腳步聲,他快速朝着自己屋裏走去。
平時這裏就挺冷清的,沒幾個侍女,這一路上都沒遇到什麽人。
季川佑拐到回廊上,遠遠看到自己屋子的大門敞開着,他皺了皺眉,也沒多想,快步走進了屋裏。
叔父讓他轉交的東西被他擱在了外屋的架子上,他拿到東西,腳步不停,又往他姐姐的屋子走去。
也不知姐姐睡下了沒有,讓我給她個驚喜……或者驚吓。
季川佑臉上浮起惡作劇一般的壞笑,放輕了腳步。
拐了個彎,他看到了姐姐的屋子——大門竟然也敞開着,雨水夾雜着風聲呼呼灌入屋內,屋門啪啪作響。
季川佑鎖緊了眉頭,猛地感到了有些不對勁。
姐姐門口的侍女哪去了?偷懶偷到這個程度了嗎?!
他壓下心中的不安,走近屋門,一道閃電劃過天際,瞬間照亮了從門口伸出的半條腿。
發生什麽了?
季川佑心間狂跳不止,感到大事不妙,三步并作兩步跑着進屋。
“姐姐!”他将地上躺着的人翻了個身,發現是名侍女,侍女底下流了滿地的鮮血。
季川佑驚駭到了極點,繞過侍女,驚慌失措的往內屋跑去:“姐姐!你在哪!”
內屋的裝飾極其簡單,也沒有被翻動過的痕跡,他一眼就看見了倒在鏡子前奄奄一息的季川曦。
“姐姐!”季川佑的心髒幾乎停止了跳動,他猛撲過去,手中的盒子打翻在地,露出了其中一塊漢白玉雕成的觀音菩薩,正目含慈悲的望着世間。
他扶起姐姐的頭肩,只見脖頸處一道鋒利無比的劃痕中正源源不斷的冒出鮮血,他難以置信的瞪大雙眼,手抖的厲害,拼命想捂住傷口,暗紅的血液卻不斷從他的指縫中流出。
“姐……”季川佑的淚水湧出眼眶,不停的呼喊着他姐姐的名字,“我這就是帶你去找大夫!姐姐,你別死!”
季川曦眼睛緩緩睜開了一條縫隙,血水和雨水打濕了她的臉龐,她努力的想将眼睛睜大一點。
“姐,是我,我來救你了!”季川佑見她睜開了眼,瞬間湧起一股巨大的希望,努力想起身抱起姐姐。
季川曦張開了嘴,似乎想要說什麽。
季川佑滿臉是淚,他全身顫抖着将耳朵貼近:“你想說什麽,姐姐?”
季川曦卻發不出聲音,幹咳了幾聲,更多的鮮血從她的脖子處湧了出來。
“別說了,有什麽話之後再和我說。”看見姐姐痛苦的模樣,季川佑肝膽俱裂,慌張無措,想要站起身子卻怎麽也使不上勁。
又一大股鮮血噴出,季川曦驀然抽搐了兩下,嘴唇微張,雙眼合上了。
“姐姐——”季川佑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死命抱着姐姐的屍身,只覺得天崩地裂般的絕望感襲來。
一陣劇痛從心髒傳來,繼而蔓延到全身四肢,他懷裏緊緊摟着姐姐,卻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竟連坐都坐不穩,一頭栽倒在了地上。
地面上血雨成河,季川佑痛的睜不開眼睛,他隐約聽到了腳步聲和人說話的聲音,随即意識徹底消散,昏死過去。
誰都沒有看見,他胸口處浮出一朵梅花似的印記,金光一閃而過,瞬間又消失的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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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川佑,字子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