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少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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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荒洪,濃重的烏雲被狂風攪動,在天空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
怒吼的雷電像一把巨斧一般劈開天地。
突然,從旋渦處驟然射下五色炫光,五光融合成一道利劍,直直的朝一處飛去,随即轟然一聲巨響,伴随着讓人睜不開眼的強光爆發。
過了許久,強光黯去,大雨傾盆而下。
雨聲一直持續着,一個空靈的男聲時近時遠,斷斷續續的說着什麽——
“……尋真山上……”
“羲和道人不知會不會……”
“……斧钺、壬癸、庚……”
待想要仔細去聽時,聲音又忽然消失了。
季川佑從混沌中猛地驚醒,渾身大汗淋漓,心跳快的像要從胸膛中蹦出來。
他急促的喘了幾口氣,睜開眼睛茫然的看着天花板。
從夢境中緩了幾秒後,前一晚那地獄般的景象劃過腦海,他頓時清醒過來,焦急的翻身下床,可剛直起身子,一陣猛烈的頭痛襲來,刺的他眼冒金星,連忙用手撐住自己。
“別動。”低沉的男子聲從身邊傳來。
“你是誰?我在哪?”
季川佑腦中萬千思緒紛亂,不停浮現昨晚看到的景象,只覺那是一個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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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此刻來不及弄明白眼前的事情,只想趕緊回家,于是他不等那個男子回答便翻身下床,卻沒站穩,腳步踉跄了一下。
男子伸手往他的肩上按去:“我說了,別動。”
一股由不得他反抗的力氣襲來,季川佑被壓回了床上,但他嘴裏仍然焦急的喊:“我要回家!”
男子語氣平靜的回答:“你家昨晚被滅門了,現在那裏被官府封鎖,任何人不得進出。”
“你說什麽?”季川佑愣住了,片刻後顫抖的問道,“你說我家被滅門了?我爹、我娘……我姐……”
“季家七十二口人,無一幸免。”男子盯着季川佑,将這個殘忍無比的事實一字一頓的說了出來。
“不可能……這不可能!我得回家看看!”季川佑心神俱震,茫然無措的想再次起身。
這次,男子沒有動手,而是注視着慌張的季川佑,問:“回家?你要以什麽名義回家?季孝青的次子?”
季川佑卻充耳不聞,他跌跌撞撞的推開房門,朝外頭跑去。
出了客棧,一頭撞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他茫然四望,才猛然發現自己竟不知回家的路。
他急火攻心,一把抓住一個路人,大聲問道:“你知道季家怎麽走嗎?”
那個路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指了指西邊:“順着這條道往北走,第三個路口左拐,門前有很多官兵的就是了。但是季家已經,哎,小夥子——”
季川佑不等那人說完,拔腿就跑,一路上甚至都沒有看一眼他心心念念的“外頭的世界”,一口氣跑到了季家大門門口。
他喘着粗氣停下腳步,看到從門裏正往外運送一個又一個蒙着白布的屍體,頓時氣血上湧,直直的就往裏沖。
“哪來的閑雜人等!沒看到這裏官府辦案嗎!”門口的官兵刷的橫槍攔下他,将他往外一推。
“我是季家的次子!我叫季川佑!放我進去!”
“季川佑?次子?”官兵一愣,拿起邊上的一個名冊翻了翻,并沒有找到這個名字,又擡頭瞅了眼季川佑,看他年齡不大,又是一身粗布,只以為他是來搗亂的,于是不耐煩的上前,右手按住他肩,将他往外趕去,“哪有什麽次子?莫尋老子開心!趕緊滾!”
季川佑一看見那本名冊,登時感到一盆涼水迎頭澆下。
因為他想起來自己的名字并沒有入族譜,更別提其他大小登記,季家的明面上,壓根兒就沒有季川佑!
他失魂落魄的的站在那,被官兵推了一掌也沒什麽反應,轉過身去,茫然的看了眼邊上站着的之前在屋裏的那名男子。
兩人都沒說話,一前一後的往回走着。
在他們走後不久,另一名官兵走到先前那名的邊上,神神秘秘的說:“這大戶人家表面上看的光鮮,其實背地裏不知道多少腌臜事呢。他們家記錄在案的一共七十一口人,但卻查出來七十二具屍體,那多出來的是一個十幾歲的男孩,也不知是哪裏的野種。”
先前那名官兵也随之露出猥瑣的笑容,剛想要附和兩句,突然從邊上竄出來一只野狗,一口咬住了他的右手不松口。
“哪裏來的畜生——快快快讓它松口——手要被咬斷了——”
季川佑一路上六神無主,心亂如麻,雙腳像踩着雲上似的,也不知道是怎麽走回的房間。
呆坐了好一會兒,他才漸漸回過神,意識到眼前的處境對他十分不利,沒有人相信他是季家的次子,身上也沒有任何季家的信物,他甚至都不清楚季家在金安城外還有沒有遠房親戚。
但即便有又如何,八成是不會知道他的存在的。
季川佑竭力壓下心中的悲痛,穩定心神後開始整理思緒,這一想,便想出了不少問題。
是誰和季家有深仇大恨,要将他家滿門抄斬?
自己昨晚剛好外出,如果不回家便是躲過了一劫,那會是巧合嗎?
昨晚……昨晚自己暈倒在地,是怎麽又出現在這裏的?
眼前這個人又是誰?
他猛地轉過身,這才第一次将視線集中到眼前這名男子身上。
這人身材高大,身穿一襲藍色長袍,服飾華麗,長發被講究的盤了個髻,面容冷峻,漆黑的雙眸深不見底,正神色複雜的看着自己。
季川佑心生警惕,一連串的問道:“是你昨晚将我救回來的?你怎麽會出現在那?你又是誰?”
男子挑了挑眉,只回答了其中一個問題:“我叫墨北,字少淵。”
昨天夜裏,墨北得到消息趕去季家,将暈倒在地的季川佑帶到這家客棧。
季川佑昏迷了一夜,墨北就在邊上注視了他一夜。
一只叫黑窦的黑貓妖昨天和他說,在季川佑換衣服的的時候,無意間發現了他肩上的胎記。
墨北目光閃爍的看着在床上緊閉雙眼的季川佑,他已經看見了那胎記的一角,只要伸手輕輕一扯,便能看見整個胎記的全貌。
但他的雙手竟然有些微微顫抖。
咫尺之遙的距離,他卻走了整整五百年。
其中的腥風血雨、艱苦磨難只有他才能夠體會,然而支撐他這千難萬險一路走來的,不是別的,正是他的義父,他的将軍,他一刻也沒有忘記自己發下的誓言。
他發誓,無論如何都要找到義父,換他去守護對方一生。
這一世,他再也不是那個手無寸鐵的需要被義父保護的少年,他已有足夠的實力與底氣去實現自己的諾言。
墨北深吸一口氣,輕輕掀開了季川佑的衣領,一只展翅欲飛的紅鷹映入眼簾。
他的睫羽微顫,一顆淚珠滾落眼眶。
“我終于找到你了。”
季川佑還在床上昏迷不醒,墨北激蕩的心緒漸漸平穩,很多個疑團接連冒出。
在黑窦告訴他這個消息之後,他立刻就讓弘蔚去調查,發現季川佑是燕國宰相的次子,但是奇怪的是,他的名字竟然沒有出現在生死薄上。
大千世界,找一個人如同大海撈針,如果沒有頭緒的去找,那找到他的幾率微乎其微。
而生死薄上記錄着所有新生兒與亡魂者,弘蔚就是一直依照上面新生兒的名字去挨個搜尋,這樣就不會遺漏任何一人。
但是季川佑不知為何,竟然被生死薄遺漏了,難怪弘蔚一直搜尋無果。
一個凡人,出于某種原因,被天羅地網的生死薄遺漏,這要是宣揚出去,簡直要笑掉三界的大牙。
墨北皺着眉頭,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他甚至探出一絲靈力在季川佑體內試探,但沒有發現任何異樣,季川佑确實是個凡人無疑。
更蹊跷的是,季家上下,也都在刻意隐瞞季川佑的身份,就連季川佑自己,看樣子也知道自己是個特殊的存在。
出身門閥世家,是燕國權臣之子,本該錦衣玉食随心所欲,卻從小就知自己是個見不得人的存在,甚至連家門都不能随意踏出,這是怎樣的一種生活?
看着自己面前紅着眼眶,全身緊繃的季川佑,墨北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孟婆對他說的那句話:“他已經投入輪回,下輩子改名換姓,相貌出身都已不是你認識的那個人了。”
墨北一笑,眼前這個人叫蕭汜也好,叫季川佑也罷,無論他記不記得過往,無論他認不認得自己,也無論他在人世過着怎樣的日子,既然已經找到了他,那就斷然沒有放他走的道理。
墨北更不會允許自己重蹈上一世的覆轍——他最珍視的一切在他眼前被打碎,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再承受一次同樣的絕望。
所以,就讓那些該死的紅塵是非滾到一邊去吧,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再将他帶離我的眼前。
墨北這麽想着,便上前一步,不由分說的捉住季川佑的手腕,說:“跟我走。”
季川佑一臉震驚,一把甩過墨北的手,驚奇道:“跟你走去哪?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墨北理所當然的回答:“自然是跟我回我的地方。”
“……我為什麽要回你的地方?”季川佑穩了穩心神,覺得面前這個自稱墨北的人行為奇特,但眼下千頭萬緒,似乎只有他知道一些內情,便放緩語氣,認真的問,“墨……少淵,你為什麽會把我救出來?”
墨北一愣,第一次聽見他喊他的名字,心跳不由自主的漏了幾拍,他說:“你叫我什麽?再叫一遍。”
“少淵,你不是說自己叫少淵嗎?”季川佑端詳着他的神色,有些不解。
墨北半響沒有答話,季川佑正有些不耐煩之時,他開口道:“季家的案子自有官府調查,你既是無名無份,自然也幫不了什麽忙。況且他們一直拘禁着你,現下你已是自由身,何必再要回頭?”
季川佑被戳中痛處,想起自己一直過的不如意,有些黯然,但轉念一想,又疑惑道:“那你又是從哪裏知道我的?”
墨北心想,說出來怕不是要吓死你,我不但是只妖,還不巧是妖王,整天在你院子裏叽叽喳喳的麻雀就是我的族人。
但他面上不動神色,沒有要開口解釋的意思。
季川佑看墨北不答話,知道他不肯與自己多說,雖然眼前他是唯一的線索,但也無法硬逼着他開口。
況且他昨天把自己救下,剛剛的行為雖然有些怪異,但能感覺出,他并沒有惡意。
眼下局勢複雜,于情于理對方都已經仁至義盡,沒有道理将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士牽扯進自己家事。
念及此處,季川佑一整衣襟,雙手抱拳,正色道:“少淵兄,你對我的救命恩德,我沒齒難忘。但眼下家門被屠,家姐更是慘死在我眼前,我……這等血海深仇,我不追查到底誓不為人!待我報此大仇,自會來找少淵兄,到時當牛做馬,在所不辭。”
說完,季川佑神色決絕,掉頭便走。
墨北還不知自己在對方心裏已經被劃入“無關緊要的人士”,他錯愕的聽完這一番言論,眼看着季川佑就要轉身離去,想也沒想就朝他的背影探出一手:“等等,你這是什麽意思?!”
季川佑覺得自己剛剛那一番話已經講的很明白了,他此時心中萬分焦急煩躁,忽聽耳邊有風聲傳來,下意識的側頭躲過,看到竟然是墨北對自己動手,頓時火氣就壓不住了。
敬酒不吃吃罰酒,你之前趁我氣虛壓我的那一掌我還沒找你算賬呢!
季川佑不假思索的伸出一掌,和自己的救命恩人過起了招。
他無意傷害對方,但無奈對方對自己糾纏不休,季川佑只好從袖口抖出一把小刀,反手朝墨北劃去,意圖逼退他幾步後就可脫身。
誰知墨北竟然不避不閃,眼看着刀子就要劃中他的胸口,季川佑一驚之下想要收手,但是刀勢太快,他已來不及回撤。
電光石火之間,床邊的一株植物忽然伸長枝芽,季川佑只覺眼前一花,還沒看清是怎麽回事,手中的刀就被綠色的枝桠纏的密密麻麻,随即一股大力拉扯,刀子竟從自己手中脫落了!
季川佑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又看向地上躺着的小刀,刀上的枝葉正緩緩回縮,轉眼間,又縮回到床頭的那株人畜無害的植物上了。
他在原地怔了半響,才朝墨北難以置信的問道:“你是妖?!”
話音剛落,就覺脖子後面一痛,瞬間眼前一黑,季川佑再次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