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傅昭以為自己這次肯定是死了。
可再睜眼的時候,她又像是活了過來。
面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不是南柯島,也不是RT星球。
夜色像是浸透了墨,凝寂,天邊挂着一輪朦胧皎潔的彎月,漫天璀璨的繁星,又将沉寂的夜劃破,帶來朦胧的光彩。
草叢裏飛着幾個零星的螢火蟲,散着熠熠的熒光。
有點像是她記憶裏的那個古老的世界,因為她去過的所有星球裏,都是沒有螢火蟲這種生物的。
所以她只能說,像是活了過來。
傅昭環顧四周,目光最終落到自己眼前的木桌上,對面坐着一個紅衣紅發的女人,微風拂過,額發飄起,眉眼明豔大方,眼尾狹長,五官立體帶着些攻擊性,澄澈明亮的眼眸卻又減淡了這分攻擊性,多了一分柔和。
她确定之前沒見過這個女人,卻又感覺到莫名的熟悉。
傅昭默不作聲地盯了一會,想起之前紅衣女人和她說的一切,若有所思地挑起眉心,“你的意思是,你是我姐姐?”
“準确來說……”紅衣女人尾調懶懶拖着,“是你前前前世的姐姐,一切都得從三萬四千五百五十年前說起……”
“等一下……”傅昭及時打斷了紅衣女人,抿着唇,“我不是不想聽你的故事,只是我想先知道你的名字,這是禮貌。”
“嗯?”紅衣女子揚了揚眉梢,眉眼柔和了幾分,像是随意閑聊般地開口,“我不知道營造了多少個遺憾之境,問我名字的,你還是第一個。”
傅昭愣了幾秒,動了動唇,“你不是說,是我姐姐嗎?”
“我想知道我姐的名字,這不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嗎?”
“對啊,很正常。”紅衣女子輕笑一聲,聲音放輕了許多,又補充了一句,“是前前前世。”
傅昭不想再和紅衣女子糾結“前前前世”這個問題,視線停留在紅衣女子身上,“那你叫什麽?”
紅衣女子沒有急着開口,只是慢條斯理地從木桌上倒了杯茶喝起來,喝了幾口,視線飄到窗外看了一會,才悠悠開口,
“傅回,字雲起。怎麽樣?我的名字是不是很好聽?”
“你以前叫傅愈,字長樂,是我唯一的妹妹。哦對了,我們還有一個兄長,叫傅景,字翰之。”
傅雲起把茶杯裏的茶水一飲而盡,将茶杯倒扣在木桌上,垂下眼簾,聲音平靜了下去,說出口的每個字都慢條斯理,像是随意出口,卻又帶着難以察覺的黯然,
“但是後來,父親母親,兄長還有你都死了,是因為我。”
“再後來,我變成了這副不死不滅的樣子,不知是永恒的存在,還是無盡的消亡。”
大概是意識到了自己話語裏的神傷,傅雲起說完之後又停住,擡眼看她的時候眼尾含着笑意,語氣也變得輕松下來,
“故事說完了,是不是很精彩?”
傅昭定定望着傅雲起,輕輕點頭,“起承轉合都有了。”
“和我一個朋友,講故事的方式很像。”
“她也是一句話就能把所有的故事都說完,和你一樣,不過她上次講的那個故事,是關于她喜歡的人。”
“你也有嗎?喜歡的人?”傅昭補了一句。
傅雲起垂了下眸,又重新拿起了一個茶杯,倒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開口時漫不經心,似乎不準備回答她這個問題,
“喝完就走吧,到時間了。”
傅昭目光落到眼前的茶杯上,茶水正冒着熱氣,她抿了抿唇,“看起來還有點燙,可以再問幾個問題。”
傅雲起愣了幾秒,反應過來笑出了聲,覺得眼前的人倒是有些可愛,語氣悠閑地開口,“三個問題的時間。”
“你仔細想想有哪三個問題。”她眼神輕飄飄掠過面前的茶杯落到傅昭臉上,盯着她看了一會,眨眨眼睛,“只準問三個哦~~”
傅昭輕輕點頭,眸子坦率地看向傅雲起,
“第一個問題,關于你的懲罰,到底要怎麽才能結束。”
傅雲起倏地瞪大了眼睛,有點不可置信,她沒想到傅昭第一個問題就這麽不好回答,于是她恍惚了片刻,指尖扣在桌面上敲了敲,節奏很快,
“你怎麽知道我現在是在被懲罰?”她反問過去。
傅昭眸光閃了閃,面不改色地盯着傅雲起,“這很簡單。”
“第一,你說父母兄長……和妹妹都已經去世,只留下你一個人不死不滅,這本身就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第二,你還要專門處理別人的遺憾,重複見證這麽多生離死別,一遍遍加深自己對某個遺憾瞬間的痛苦;第三……”
她頓了頓,有點不忍心開口繼續說下去。反倒是傅雲起沒在意這件事,只定定望着她,嘴角牽起,帶着笑意,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傅昭沒想到傅雲起是這個反應,就猶豫着吸了口氣,蹙着眉心把剩下的話說完,
“在我看來你并不是無所不能的,而是一直不斷被困在別人的遺憾之境裏,應該是曾經做了什麽事情……讓真正的神,降下了這個對你的懲罰。”
扣在木桌上的指尖僵住,突兀地顫了一下,傅雲起低了下眉眼,揚起唇角輕笑起來,擡眼的時候滿眼欣賞的意味,“不愧是我妹妹,一下子就分析了這麽多出來。”
“嗯,我是被懲罰的那個。”傅雲起幹脆利落地承認,清了清嗓子,語調漫不經心,“至于你的問題,我還要被懲罰多久,我也不知道。”
“也許,要等真正的神,放我離開;或許又是需要找到真正的接班人;再或許……”她擡頭望了一眼天,指尖微微一動,有螢火蟲順着窗戶縫飛進來,萦繞在她們周圍,卻又在一瞬間被茶杯扣住。
輕微的撲簌響聲過後,茶杯裏的動靜消失。
傅雲起盯了一會,擡眼朝傅昭笑了笑,“永遠被困在這裏,也是有可能的。”
傅昭安安靜靜看了一會,唇抿成了緊緊的一條線,把茶杯揭了開來,奄奄一息的螢火蟲過了半刻,就飛起來朝窗外飛了過去,直至消失在視野裏。
她松了緊咬的唇,輕輕開口,“不會的。”
“我相信任何錯誤,都有被改過的機會。既然祂讓你有了這個可以改變其他人遺憾的能力,那總有一天,你會逃出這個懲罰,獲得自己想要的。”
傅雲起嘴唇蠕動了兩下,“也許吧。”
“這個問題結束。”她果斷轉移了話題,“接下來問第二個。”
“之前母親說我的訂婚對象,其實是我曾經自己做下的選擇。”傅昭抿住了唇,攥住衣角,有些不知所措,
“是因為我自己,還是因為你。”
“嗯……”傅雲起拖長了尾音,懶懶開口,“這真是一個難回答的問題。”
“要是我說是因為你的話……”她停頓一下,看到傅昭瞬間變得緊張起來的表情,又笑出聲,“那你和時楠的故事,豈不是牽扯到前世今生了。”
“生生世世糾纏的神仙眷侶,虐戀情深?你愛我的時候我不愛你,我愛你的時候你已離去……”
“可惜并不是。”
傅昭得到了幹脆利落的回答,攥住衣角的指尖松了開來,“那就是因為你了。”
“嗯哼~~”傅雲起瞥了一眼傅昭,眼神溫和起來,“前面九次都沒成功,第十次有了改變,所以眼看着這次要有成功的跡象,有個好朋友拜托我使了一點小手段。”
傅昭沒來得及糾結傅雲起的好朋友是誰,只糾結一個問題,她用着試探的目光看向傅雲起,“和你那個喜歡的人沒關系嗎?”
她頓了頓,不動聲色地繼續開口,“我還以為,你和你喜歡的人虐戀情深,你愛我的時候我不愛你,我愛你的時候你已離去,所以你才會後悔自己曾經退婚的選擇,所以才讓我也不要主動去退婚,因為怕我重蹈你的覆轍?”
傅雲起微微怔了怔,眸光微閃後恢複平靜,十分遺憾地撇了撇嘴,“劇本很精彩,也很合理。”
“可惜并不如你所想。關于這件事,只有以上我說的這個理由,只是為了讓你不要後悔,僅此而已。”
沒等傅昭繼續開口追問,她又垂下眼簾,心不在焉地轉移了話題,“好了,第三個問題。”
“問完你就應該醒了。”
“這麽快。”傅昭伸出指尖在茶杯上輕輕摩挲,剛剛還燙人的杯壁,确實已經溫了下來,沒有剛開始那麽燙人,是合适的入口溫度。
“最後一個問題……”
她低頭想了想,盯着自己面前的茶杯,
“我可以不喝這杯茶嗎?孔微言。”
話音落下,室內安靜了下來,只剩下緩緩的呼吸聲。
過了好一會,面前的傅雲起再次開口,聲音裏是止不住的抱怨,“我還以為你沒看出來呢?結果是看出來了不和我坦白,還在這和我躲貓貓呢?”
傅昭輕嘆口氣,“怎麽會看不出來呢?”
“說話的語氣,方式,小動作,全都一模一樣。”
“對對對。”傅雲起嘟囔一句,“我還故意收斂着來着。”
說完她又輕咳一聲,“不過你還是必須要喝這杯茶,不然進入遺憾之境的人這麽多,知道我的存在的人這麽多,早就亂套了。”
“你專為解決人的遺憾而存在……”
傅昭輕輕說了這麽一句,端起了茶杯,擡眼的時候雙眸裏的光芒閃爍,“神卻不允許她的存在被世人知曉,真是夠殘忍的。”
傅雲起愣了一會反應過來,拍了一下傅昭的腦袋,壓低聲音,
“小屁孩亂說些什麽,小心被祂聽到了讓你萬劫不複,管你什麽九次遺憾之境還是真正的現實,祂全都讓你失敗。”
“既然你現在能好端端的回去,雖然我需要受到一定的懲罰……”她頓了頓,“但也說明,我現在做的事情,是被祂所允許的。”
“祂這次,已經算是寬宏大量了。”
如傅雲起所說,本來是不符合規定的事情,神卻允許傅雲起這麽做了。
也許真的如她所想,看似神在懲罰傅雲起,其實可能也是在讓她悔過,想清楚自己的遺憾到底是什麽。
傅雲起給別人營造遺憾之境的同時,神也在給她營造遺憾之境。
看來這個神,比她想象的,要平易近人許多。
傅昭想清楚了這點,眉目舒展開來,看向傅雲起的眼眸漣漪微微波動,“雖然這聲姐姐我還是喊不出口……你也一定要讓我喝這杯茶。”
“但在喝之前,我還是想說。”
她放輕了聲音,有些哽咽,“謝謝你,孔微言。”
“還有,傅雲起,希望你早點解脫懲罰,脫離這種永恒卻又漫長的痛苦。”
“也許你的懲罰,就會在下一個瞬間結束。”
傅雲起迎着傅昭坦坦蕩蕩的視線,眼睫動了動,輕輕開口說了一個字,
“好。”
傅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複,唇湊到茶杯邊沿,将裏面的茶水一飲而盡。
空氣中泛起漣漪,傅昭的身影逐漸被周遭環境所吞噬,直至再也消失不見。
屋內回歸平靜,昏黃燈光搖曳。
傅雲起盯着面前那個早已空了的木椅好一會,胸口劇烈疼痛澎湃襲來,她再也忍不住,手撐住木桌,喉嚨裏的液體噴湧而出。
血腥味在口腔中彌漫開來,帶來無邊的孤寂和冷清。
直至空氣中再次泛起漣漪,黑色身影踏了進來,驅散了室內的冷清。
“阿尋。”她恍惚着喊了一聲。
黑衣女人沒應她,輕嘆口氣,指尖微動,座椅上木桌上的血跡瞬間消散,恢複如初。
接着走了過來,白皙如玉的指尖從衣兜裏伸出來,覆在她的手腕上,嗓音清潤,語氣涼薄,似乎是在責怪她不争氣,
“神的獎勵,就是讓你把她的傷,轉移到你自己身上嗎?”
傅雲起怔着看着自己的手腕,有清涼的氣息從覆着的掌心處透入,将胸口的疼痛壓下不少。
她掙紮着把黑衣女人的手腕移開,“治不好的。”
“這是我該承受的懲罰……”她垂下眼簾,語氣裏藏着悲楚,“別浪費你的力氣了。”
黑衣女人沒有說話,就這麽安安靜靜地看着她,眸光微微顫動着,執拗地攥住她的手腕。
傅雲起用了些力道,把黑衣女人推開了些,捂着自己的胸口,站起身又是有洶湧的液體噴了出來,濺在地上,有些可怖。
她已經許久沒有見過這麽多血了。
特別是,還是她自己的血。
傅雲起愣愣地看了一會,直至眼前的大片血跡又再散去,恢複如初。
黑衣女人過來扶她。
她擡眼看着黑衣女人,眸子裏倏忽明滅的光,變得柔和許多,
“阿尋,長樂說我們總有一天,能夠從這種漫長的痛苦中解脫,她說神之所以會把我們留住,不讓我們歸于塵土,已經是在給我們機會了。”
黑衣女人沒說話,眼睫動了動,垂着眼看她,深邃的眸底像極了外面深沉的夜色,仿佛穿過了現在的時空,遙望着無邊無際的回憶。
傅雲起繼續說着,似是呢喃,又似是和眼前的人說話,
“她還是像以前一樣,天真爛漫,純真赤誠。”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帶着似有似無的悲哀和心酸,呼喚了一聲,似乎希望眼前的人能回應她,
“阿尋……”
“這是我欠她的。”
黑衣女人停留在空中的手垂落了下去,垂下的睫毛也跟着顫了顫,眼底的情緒淡得幾乎看不出,沉默了好一會才開口,嗓音輕得似乎被外面的風揉散了,
“這裏是三萬年以後,既然你已經來了這麽久……”
“就應該知道,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我們兩個了。”
--------------------
作者有話要說:
好了,她們兩個的故事不會在《島主》裏寫啦,就點到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