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馬車行了半個時辰,終于停在了一座宅院的門前。常德下了車上前敲門,門內傳來詢問的聲音,常德禀明了身份後,大門很快就被從裏面打開了。
“常總管。”一道略有些熟悉的聲音響起來。
阿福聽到聲音,悄悄撩開簾子看外面。宅院的大門是用朱漆刷成了暗紅色,在打開門的人手裏燈籠的渲染下,泛着溫和的光芒。提着燈籠的人身材颀長,穿着件直襟長綴,清冷的面容上帶着溫潤的笑意。
阿福突然就記起來到京城前的那個客棧裏,首先跟自己打招呼的書生。
那書生察覺到阿福的目光,轉頭朝車窗看來。阿福下意識松開手,任車簾垂下遮住對方的看過來的目光。
那書生嘴角微微一笑,在看到騎在馬上的承恩伯後忙迎上來,“伯爺,請進吧。主子早就吩咐我們準備了院子,就等着伯爺的大駕光臨。”
承恩伯跳下馬對書生拱拱手,“辛苦季先生了。”說完,便朝着常德揮了揮手。
原來那個書生姓季,阿福想。
她記得前世有個挺有名的謀士好像也姓季來着,不知道是不是外面的那個書生。據陳明軒道,那個姓季的謀士是個面白心黑的家夥,慣會做些鬼蜮伎倆,是五皇子身邊的忠實走狗。
那時今上病重,幾個皇子正是争奪皇位的時候。陳家将寶壓在了貴妃所生的四皇子身上,跟頗受今上器重的五皇子旗鼓相當,鬥得難舍難分。若是外面的人真是五皇子身邊的季姓謀士,那五皇子對厭惡陳家的阿福來說,應該算是個可以憑寄的人。
常德便牽着馬車進了院子,等馬車停靠後,便有人掀開簾子,阿福擡頭去看,正對上承恩伯帶着血絲的眼睛。阿福的手一緊,到底什麽也沒有說,只是朝着承恩伯點了點頭,這才在董媽媽的攙扶下出了馬車。不過不等她反應過來,整個人便落到一個溫暖的懷抱裏,阿福下意識伸手抓住那人胸前的衣服,擡起頭時便看到承恩伯雜亂的胡須中若隐若現的下巴。
阿福突然就想起小時候,她撲到承恩伯的懷裏,被承恩伯臉上的胡茬紮得癢癢的記憶。
“能走嗎?”承恩伯低下頭,擔心的看着阿福。
阿福下意識的搖搖頭,随即回過神後又點點頭,“父親,放我下來吧,有董媽媽攙扶着,我可以的。”
看着阿福堅定的眼神,承恩伯輕輕把阿福放到地上,那邊剛跳到地上的董媽媽忙走上來攙扶住阿福。承恩伯伸出手摸了摸阿福的腦袋,微微嘆息道:“你領着阿澤跟着季先生的随從先去院子裏,我處理完這邊的事情随後就過去。”
蔡長澤剛從馬車上跳下來,聽到承恩伯的話,他幾步上前拉住了阿福的衣角,輕聲喊了句,“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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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福看了眼身邊的蔡長澤,點了點頭,“好。”
季先生将阿福等人安置在後院的一座小宅院裏。宅院并不是很大,除了正堂外還有左右兩個廂房。阿福與蔡長澤便被引到了院子內的左廂房內。
剛進了廂房,阿福便察覺到一股暖意襲來。廂房的門前擺着件喜鵲登梅的屏風,轉過屏風後便是一張卧榻擺在內側的牆壁旁。卧榻上放着方桌,方桌上是用暖爐溫着的茶盞,此時正呼呼冒着熱氣。
阿福在董媽媽的攙扶下坐到了卧榻上,蔡長澤一直跟在阿福的身邊,看到阿福坐下,忙從旁邊拿了個靠枕墊在阿福的腰間。那邊碧雲也攙扶着照顧蔡長澤的婆子坐到桌前的凳子上。
“兩位姑娘少爺行了一路也該累了,季先生吩咐奴婢們準備了吃食,請兩位先在此處歇息,奴婢很快便讓人将飯菜端上來。”領路的嬷嬷低眉說完,便要告退離開。
阿福使了個眼神,董媽媽會意,也跟着走了出去。
阿福這才有時間看圍在自己身邊的蔡長澤。似乎是被吓到了,他的臉色還有些蒼白,但是臉上的神情明顯平複了下來。此時的他眼神亮晶晶的看着阿福,眼中是掩飾不住的欣喜。
“姐姐,你好點了嗎?要不要去請個大夫過來看看?”他看了看阿福的腿,露出擔憂的表情。
阿福笑了笑,摸了摸蔡長澤的臉頰道:“不用了,不是什麽大問題,敷點藥就好了,不用擔心。”說完,她頓了頓,又問蔡長澤,“這麽多年,你一直跟着這位嬷嬷呆在莊子裏生活嗎?”
她是迫切的想知道關于蔡長澤的一切,關于他成長的點點滴滴。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是她前世确實不知道蔡長澤還活着的事情。
“是啊,姐姐。”蔡長澤點點頭,說話時的語氣淡淡的,帶着跟他年齡不相符的老成,“父親偶爾會來看我,不過大部分時間都是嬷嬷陪着我。我從記事的時候起就住在莊子上,從小嬷嬷就告訴我不準出莊子,就算偶爾出去,也都是嬷嬷在後面看着。”
阿福聽了,心中忍不住抽疼了下。
她被送到族裏,身邊有焦媽媽陪着。她曾經怨恨着父親的絕情,也恨過承恩伯府的無情,卻沒有想到還有另外的人比自己活的還要艱難。她雖然住在族裏,但是也是想出去就出去,焦媽媽從來不曾在這方面有所阻攔。
被人看守着這麽多年,仿佛坐牢一般的蔡長澤,到底是怎麽過來的?
阿福忍住想要落下來的眼淚,“很辛苦吧?是不是平常很想出去玩?”
蔡長澤低下頭,掩住眼中的豔羨,“習慣就好了。”然後他擡起頭看向阿福,“莊子裏也挺好啊。除了不能出去玩之外,倒是從來不缺吃穿,嬷嬷有什麽好吃的都先想着我,一點都不辛苦的。”似乎是怕阿福不相信,他還使勁點了點頭,“真的,姐姐,一點都不辛苦的。”
阿福的眼淚再也忍不住,突然就順着臉頰滾落下來。
蔡長澤有些有足無措,撩着袖子要去給阿福擦眼淚,口中還不住的安慰着,“真的不辛苦的,姐姐,你別哭,阿澤一點都不覺得辛苦,真的……”
阿福講蔡長澤摟在懷裏,将頭埋在他的頭發中,無聲的落淚。蔡長澤則是小小的手掌握成拳頭,輕輕拍打着阿福的背部。
承恩伯進屋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情形,他的一雙兒女,正相互擁抱着,都在無聲的哭泣着。他的心裏突然就抽痛起來,眼睛微微有些酸澀。
剛才出去的婆子很快就将飯菜給端上來了。
季先生想的周到,知道是一家團圓,并沒有讓人準備什麽大魚大肉的飯菜,反而是一些家常的小菜。醬汁茄子,醋溜莼菜,素炒平菇,外加一碗清蒸魚頭,都是普通人家常吃的飯菜,雖然及不上酒樓裏的全套席面,卻更讓人心頭微暖。
董媽媽攙扶着阿福坐在桌前,便招呼着碧雲和那老婆子退了出去,留下他們一家三口坐在小桌前,看着桌子上的一碟碟家常飯菜。
承恩伯夾起一筷子莼菜放到阿福的碗裏,聲音低沉的開口,“這個莼菜是小時候最喜歡吃的東西,每次你鬧起來,你母親都會給你做這個。我記得有次你饞的不行,你母親剛讓人把菜端出來,你連筷子都等不及上手就要去抓,被你母親一巴掌打在手上,你委屈的窩在我懷裏直掉眼淚……”
說着說着,他的聲音便有些哽咽,但他很快便收了起來,強撐着笑看阿福。
阿福看着碗裏的菜,隐約記得卻是有這樣的一件事。她拿起筷子夾起來,慢慢放在嘴裏咀嚼着。
承恩伯臉上的笑容便濃了許多,又夾起魚肉剔了魚刺放到蔡長澤的碗裏,“你跟你母親一樣都喜歡吃魚,尤其是炸的黃魚,可惜這裏沒有,等回了府中我讓婆子做給你吃。”
“謝謝爹。”蔡長澤揚起臉笑,看着承恩伯心頭微酸。
這一頓飯吃的很慢,等他們都放下筷子後,還都一直坐在飯桌上沒有人離開。阿福低着頭,看着眼前的殘羹冷炙,緊緊抿了抿了唇。
“當年的事情,父親知道多少?”
一直沉默吃飯的阿福終于開了口,目光灼灼的看向承恩伯。
承恩伯眼中的悔意一閃而過,他握緊了拳頭,強壓住心中的憤怒,半晌才開口道:“當年都是我的錯,你要怪就怪我吧,若不是我懦弱退縮,你母親也不會死。”
“夠了!”
阿福只覺心中一股怒火蹭地竄上來,她猛然握緊拳頭狠狠的砸在桌子上,桌上的飯菜裏的湯湯水水都濺了出來,嘩啦啦落在地上。
“我只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不是想聽你在這裏自責的。你自責再多有什麽用?你悔恨再多又有什麽用?都換不來阿娘的命了。”阿福的聲音中含着憤怒,恨恨的看向承恩伯,“當年跟在阿娘身邊照顧的老人都知道,阿娘明明已經平平安安的将弟弟生出來了,趙穩婆還說阿娘身子健壯,生出來弟弟後也不會有大礙的,怎麽會突然大出血呢?你明明知道事情不對,非但不去查明事實的真相,反而處處隐瞞,不肯替阿娘報仇,為什麽啊?”
承恩伯垂下頭,不肯去看阿福因為憤怒變得有些扭曲的臉龐。
當年是他的錯,如果他能強勢一點,說不準也不會弄得現在妻離子散的下場。不過是到懿旨而已,抗了又能如何?大不了他放棄承恩伯的地位,帶着他們遠遠的離開京城的是非。
可是面對父母的期望,還有程姨娘苦苦的哀求,他還是退縮了,還是沒能站出來。
別人都以為他生性荒唐,誰又知道這醉生夢死後面的巨大悲傷呢?若是能回到過去,他一定要站出來,即使對抗所有人又如何,他至少對得起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