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她清醒過來。
外面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接着有門被打開關閉,腳步聲走遠,樓下的凳子被人不小心踢到了,發出“咚”的一聲響動,應該是在快要倒下的時候被人扶了一把,又将快要倒下的凳子擺正了。
阿福也不知道她怎麽會聽的這麽清楚,也許是夜晚太過安靜的緣故吧,阿福想。
客棧外響起了馬蹄聲,馬蹄踩在地面上,發出“踏踏”的響聲。
阿福掀開被子起身,拿過旁邊的衣服披在肩上,走到窗邊,将窗戶打開了一條縫隙。
昏暗的燈光下,站着好幾個人。阿福探出頭仔細瞧了下,除了店老板店小二和那個書生之外,還有三個人站在那裏。站在前面牽着馬的是個長身玉立的男子,身上披着黑色的鬥篷,兜帽還沒有帶上,因為稍微側着身站着,從側後方阿福還能看到那男子飽滿的額頭。
那男子似乎察覺到了什麽,轉頭朝阿福的方向看來。
阿福一驚,迅速将頭縮了回去,雖然沒有看清楚,但是阿福确定,那個人她以前肯定見過。
外面的馬蹄聲漸漸遠去,阿福這才伸出腦袋,看到幾匹馬漸漸的消失在夜色中。
阿福解了衣服回到床上,這次她沒有再失眠,反倒很快就沉沉的睡了過去。因為昨晚睡得太晚,阿福早晨醒來吃飯的時候還有些睡不醒的樣子,見到婆子看了她一眼,阿福歉意的笑了笑,推說自己有些不适應這邊的天氣。
那婆子只是看了幾眼,看在這一路阿福沒有給他們添麻煩惹事的份上,聽了阿福的話倒也沒有多說什麽。
吃了飯上了馬車,車夫揚起鞭子便朝着京城的方向行駛而去。因為快接近京城了,車夫倒有些迫不及待,中午只是在路途的小攤前買了饅頭和熱水,就又出發了。
阿福被颠的搖搖晃晃的,買的饅頭全進了碧雲的肚子,她只是喝了點熱水充饑。她不是不餓,而是不敢吃。這一路風塵仆仆的,雖說是走的官道,但她的身子到底是太弱了些,除了晚上以外,其他的時候都不敢多吃,生怕自己胃部不舒服将飯菜都吐出來。
在餓和吐之間,她選擇了餓着,對她而言,吃了再吐出來,比餓着更難受。
在申時一刻的時候,馬車終于到了承恩伯府的門前。
承恩伯府早就收到了消息,阿福大約會在這個時間到。承恩伯府的門前站了個穿着體面的嬷嬷,看到馬車慢悠悠的停下來,腳都未動仍是站在那裏,臉上帶着淡淡的笑容看着被碧雲攙扶着跳下馬車的阿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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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也是如此,這婆子只是站在那裏,拿着審視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阿福,就像是在看一件待價而沽的貨物一般。當年的阿福察覺的婆子的目光後,滿心裏不高興,她從小是被焦媽媽捧在手心裏長大的,從來沒有人教過她隐藏脾氣或者壓抑心性,于是說話中便帶了不滿,對着婆子的說話時也十分的不客氣。
這婆子當時沒有說什麽,但是進了承恩伯府的當晚,阿福就被張氏訓斥一頓,說是她從小在鄉下長大,沒有人教導她規矩,讓她去佛前跪着,收收身上的野性。
阿福茫然無措,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麽忌諱惹惱了張氏,戰戰兢兢的跪在佛堂裏。
夜晚的佛堂裏黑漆漆的,雖然點了一盞燈,但是只能照亮佛堂前的桌子上那一片,連桌子底下都是黑乎乎。
阿福跪在那裏,只覺屋子裏各處都藏着吃人的怪物,它們隐藏在黑暗裏慢慢觀察着她,趁她不注意的時候就會撲上來,将她連肉帶骨頭的吃到嘴裏,什麽都不會剩下。
後來她才從別人的閑談中知道了事情的緣由,一切都是因為她剛進承恩伯府的時候,對這位嬷嬷不客氣的緣故。
阿福在碧雲的攙扶下下了馬車,兩手交疊放在腹前,對碧雲使了個眼色。碧雲在馬車上被阿福教了好幾遍,自然知道這個眼色的意思,忙上前幾步,将手裏的荷包塞到婆子的手裏。
阿福這才對着婆子微微點頭,道:“辛苦陳媽媽等我,天氣涼了,買杯熱茶解解疲乏吧。”
陳媽媽沒料到阿福開口就能叫出自己的姓氏,略微有些詫異,但是看到随後趕過來的婆子時,也就了然的點了點頭,半蹲下身要請安。
阿福朝着旁邊側了側身,并不受陳媽媽的禮。
陳媽媽的嘴角就輕輕翹了翹。
雖然是長在鄉下,做事還算老道,她摸了摸袖子裏的荷包,不是很沉,但是明顯的一小塊突起,臉上的笑容更大了些。
“太太自從派人去接姑娘就一直念叨着,念叨了這麽長時間,可算是把姑娘盼到了。姑娘趕緊進去吧,屋子什麽早就給您收拾好了。”說着,喊了旁邊的人,“趕緊把姑娘的行李搬到姑娘的屋子裏去,都磨磨蹭蹭的做什麽。”
她這一吩咐,旁邊的人自然也不敢怠慢,忙上前把阿福馬車上的行李都搬下來,一行人便這樣進了承恩伯府。
雖然重活一世,但是對于承恩伯府,阿福仍舊有些陌生。畢竟她前世只在這裏呆了不到一年的時間,而且在那些時間裏,她常常都是呆在自己的院子裏,只有張氏喊她過去的時候她才會跟着去正院。
跟在陳媽媽的身後,阿福很快就到了正院的門前。
正院在阿福的生母魏氏死後重新修整過,除了原來的大門的位置沒變以外,其他的房子都是推翻了重新蓋得。如今的正院,已經見不到阿福母親的任何痕跡。阿福雖然早就知道會是這樣,但是重新踏入正院時,依舊有種悲哀的感覺襲上心頭。
這個承恩伯府,除了自己,怕是都不會再記得她母親的存在了。
正院的院子裏有不少人,似乎是有人正在跟張氏禀報着什麽,門口還站了兩個小丫頭把着門。看到陳媽媽帶着阿福進了院子,那兩個丫頭中其中一個掀了簾子,不知道說了什麽後,裏面很快走出來個高挑的丫鬟來。
那丫鬟對着陳媽媽搖了搖頭,陳媽媽點點頭表示知道了,自己掀了簾子進屋,将阿福交給了那丫鬟。待陳媽媽進了屋子,那丫鬟便看向旁邊的阿福,笑着蹲下身,“這位就是大姑娘了吧,請大姑娘安。”
阿福低下頭,動了動腳,算是受了那丫鬟的半禮,“石榴姐姐好。”
石榴眼神閃了閃,壓下臉上的神色。
這府裏的姑娘們,都會給陳媽媽面子,不敢受陳媽媽的全禮,但是對于自己,恭敬雖恭敬,到底是差了些。沒想到這位大姑娘,倒是給足了自己的面子。而且,這才剛進府,就知道自己的名字,可見手段也差不到哪裏去。
想到這裏,她的臉色頓時舒展開來,連帶着看阿福也有了幾分笑意,道:“太太正在屋裏處理事情呢,姑娘去我屋裏坐坐如何?”
阿福抿着嘴笑了笑,點頭道:“那就麻煩石榴姐姐了。”
☆、入府(1)
得到阿福的同意,石榴就讓人沏了兩杯茶送過來,自己帶着阿福到了自己的房間。石榴作為大丫鬟,居住的房間自然不是底下的小丫鬟能比的。明亮的窗戶用窗紙糊着,隐隐有亮光透進來,房間雖然不是很大,但勝在幹淨整潔。
房間是兩個人居住的,從桌子和床榻上,明顯能看出另外一個人居住的痕跡。
阿福進了屋,就在石榴的招呼下坐在了窗戶前的小榻上,石榴就從櫥子裏端出盤桂花糕放在桌上,朝着阿福推了推,道:“這個是太太昨兒賞得桂花糕,聽說是宮裏禦膳房的手藝,姑娘嘗嘗。”
阿福知道,石榴從來都是個會做人的。前世也是這般,從來都是笑意盈盈,不會得罪什麽人,連做事都是沉穩大方,頗受張氏倚重。
除了早晨的那幾口飯外,一路上阿福沒吃過什麽東西,早就餓的前胸貼後背了。現在看到還飄着若有若無香氣的桂花糕,她感激的朝石榴道謝,拈了塊放在嘴裏慢慢嚼着。
石榴就拈了塊遞給站在旁邊的碧雲,碧雲沒想到還有自己的,有些受寵若驚的看着阿福沒敢接,直到阿福點了點頭,她才接過去,朝着石榴道謝後慢慢吃了起來。
茶很快就被送來了,石榴端進來放在桌上,雙手捧起其中一盞送到阿福的面前,“姑娘一路奔波,喝杯茶去去寒氣。”
阿福接了茶,那邊石榴已經端起另外的一盞給了碧雲。
見阿福捧在手裏沒喝,石榴便開口道:“不是什麽好茶,姑娘別嫌棄。”
本來阿福想抱着杯子暖暖手,見石榴誤會,便低頭輕輕抿了一口,才道:“石榴姐姐想的周到,倒是我不及的。”說完,捧着茶盞又喝了一口,熱水劃過喉嚨湧到胃裏,暖意彌漫四肢百骸,整個人也跟着溫暖起來。
碧雲看到阿福喝了,也跟着咕咚咕咚兩口将茶喝完,将杯子放在了桌上。
石榴看到阿福的動作,心中釋然,原來姑娘不是嫌棄,而是怕燙,本來心裏還因為自己多想有點不自在,但聽到阿福的誇贊,這才明白過來低低笑了笑道:“這也是這麽多年跟着學出來的經驗,姑娘自然不用學這些。”
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前世阿福可能不懂,但是重活一世,還有什麽不明白的。每個人身上都有閃光點,都有自己學習的地方。她重新活那麽一世,也只是比別人多點先知而已。
這些經驗技巧,處世之道,還是需要慢慢的學習。
阿福便道:“三人行必有我師。聖人都這般說,可見每個人都有別人值得學習的地方。石榴姐姐能跟在母親身邊,想必這好只有比人多不會比人少。我雖然被你們稱為姑娘,可也不見得就比你們學的少,以後有不懂的,還需要石榴姐姐不吝賜教。”
石榴的臉上就忍不住露出詫異的神色來。
她剛才說的話雖然是自謙多些,但也存了不少自得。畢竟她跟在太太身邊,除了會做人會來事之外,肯定是有她獨特的處事方式。
她只是意外,大姑娘竟然這麽坦率的跟自己說,有很多不及自己的地方。
這倒是讓石榴難以置信,不由得收回原來的輕視之心,慢慢的觀察着阿福的一舉一動。
只見阿福雖然捧着茶盞坐在桌前的矮凳上,但是那坐姿卻是十分的優雅,跟太太相比也不相上下。太太在未出嫁的時候,也是跟着教導嬷嬷學過規矩的,這一言一行皆有尺度可量。
沒想到大姑娘從小生活在鄉下族裏,竟然也有這身氣度儀态。
當真是讓人不容小觑。
阿福捧着茶靜靜的坐在那裏,任由石榴打量。她自然知道石榴在想什麽,但是這正是她想要的。想在承恩伯府呆着,就必須要有自己的心腹,就算是沒有心腹,也要廣結善緣。
一把種子撒下去,說不準什麽時候就會結出意想不到的果子。
她要借着前世的記憶,給自己的什麽添加更多的助力。
阿福不由得有些感謝前世跟在自己身邊的董嬷嬷,這些手段,這些認知,可全是由那位嬷嬷教給自己的。可惜的是,那嬷嬷跟在自己身邊時便已經得了重病,阿福把自己攢了四五個月的銀子都拿出來給她買藥,可還是沒能救她一命。
石榴又陪着阿福說了幾句話,就聽到外面的小丫鬟來禀,說是太太手頭的事情處理完了,讓大姑娘進去請安。
石榴應了一聲,阿福便站起身,跟在石榴的身後去了堂屋。
深秋的天氣,堂屋的門前挂了厚厚的簾子,屋內應該是長時間沒有開窗戶透氣,阿福一進門,就感覺沉悶的熱氣朝着自己鋪面而來。
阿福下意識眨了眨眼睛,這才看清面前的情形。
張氏穿着深青色的貼身薄襖,下面是豆綠色的馬面裙,讓她原本年輕的臉龐多了幾分老氣橫秋的模樣,也跟阿福記憶中的印象合了起來。
張氏正端了杯茶再吃,似是覺得茶淡了,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她的腳邊放了個小小的碳盆,上面有些零星的紙屑。見到阿福進了門,陳媽媽便讓人把炭盆撤了下去,彎腰湊在張氏的耳邊小聲禀報道:“太太,大姑娘過來了。”
阿福也不等旁邊的小丫鬟拿蒲團來,就跪在地上給張氏見了禮,喊了聲,“母親。”
張氏将手中的茶放下,擡眼看了阿福一眼,淡淡的開口道:“住處陳媽媽都讓下人準備好了,什麽都是現成的,有什麽缺的就先記下來,到時候統一報到陳媽媽那裏。這一路你也辛苦了,我這裏也不留你了。石榴,領大姑娘去她的住處。”
說完,随意的揮了揮手,像是在趕一只讨厭的蒼蠅一般。
阿福也不惱,低聲應了句“是”。
石榴掀了簾子,道:“大姑娘跟奴婢來吧。”
阿福便起身率先走了出去,石榴也放下簾子跟上。
簾子剛放下,屋內就傳來張氏抱怨的聲音,“我不光要供着他,還要養着他生下的孩子。就這樣他還不滿足,竟然還在外面拈花惹草,憑什麽我就要受這個委屈……”
話剛說出來,陳媽媽就立刻喊了聲:“太太。”
張氏就住聲了。
等走出了正院的院子,石榴才悄悄跟阿福解釋:“姑娘可別惱了太太,實在是剛才傳來的消息,讓太太高興不起來。”
阿福小聲道:“母親心裏難受,我自然不能跟在身前給母親添堵,能被母親趕出來才是好事,謝謝石榴姐姐提醒。”
她畢竟是太太身邊的丫頭,這話也能在她的面前說?
石榴詫異的看了阿福一眼,卻見阿福睜着兩只明亮的眼睛看着自己,頓時明白過來。看來這大姑娘是明白自己的好意了,才會說出這般話來跟自己交心。石榴忍不住笑起來,将太太因為什麽不高興,慢慢的說給阿福聽。
原來阿福的父親承恩伯前段時間跟着皇上秋獵,回程的路上救助了一對孤兒寡母。那寡婦雖然生了一個兒子,卻仍是不改其姿容,反倒多了幾分婦人的慵懶妩媚,勾得承恩伯在外面置辦了個小宅子,打算金屋藏嬌。
因為手頭的錢不充裕,便去了張氏的鋪子裏要了一萬兩出來。
管事以為張氏知道這件事,便沒有多說什麽,直接将銀子給承恩伯送了過去。直到今天對賬的時候才把事情翻出來,張氏氣的砸了一套粉彩才壓下心中的火氣。
沒想到阿福正趕在張氏的氣頭上到了府裏。
阿福就想起自己前世。怕是正觸到了張氏的黴頭,再加上陳媽媽在旁邊稍微說點她不好的話,這才被罰跪佛堂,不然就算陳媽媽再厲害,也沒法左右了張氏的決定才對。
明明是件這麽明擺着的事情,偏偏阿福前世一直都沒能弄明白。
是該說她笨呢,還是該說她蠢呢?
阿福自嘲的笑笑。
幾人很快就到了給阿福準備的院子裏。除了基本坐卧的東西外,那邊還給準備了一個十來歲的小丫鬟。那丫鬟十五六歲的樣子,穿着件藕粉色的比甲,劉海梳在腦後,看起來精明又能幹。
這個人阿福認識,阿福在承恩伯府的時候,大到外出行走,小到針頭線腦,由這個丫鬟全權負責。可以說是阿福居住的槐園的最大的管事,連阿福去哪裏,都得跟她報備一下。
對于這個人,阿福說不上讨厭,畢竟她雖然是別人明擺着放在槐園監視她的,但是本身并不壞,對阿福也算恭謹。
楊柳見到阿福前來,笑着給阿福見禮。
認識陳媽媽和石榴還能夠解釋的過去,若是連楊柳都認識,那就說不過去了。阿福只是笑着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石榴就熱心的跟阿福解釋,“太太怕姑娘帶來的丫鬟不知道府裏的規矩,特意給您安排了楊柳過來幫忙。楊柳是廚房秦大娘的侄女兒,從小就在府裏呆着,對府裏的規矩很了解,大姑娘若是有什麽不方便的,可以把事情交給楊柳去做。”
這是告訴她,楊柳是太太張氏的人,讓她在楊柳的面前時注意着規矩。有什麽重要的事情就別當着楊柳的面說,但是有什麽不好出面的,完全可以交給楊柳,讓她處理去。
楊柳是個聰明的人,阿福承石榴的情,就不該在楊柳的面前跟石榴多說話。
阿福道了謝,便道:“我這邊還沒收拾,就不留石榴姐姐喝茶了,等改天收拾好了,我讓碧雲請你。”
誰都不是傻得,石榴自然知道阿福話裏的意思,順着阿福的話接下去,“那邊太太還等着奴婢回去複命呢,也不敢待在姑娘這裏蹭茶,等哪天有時間了,不用姑娘讓人請奴婢,奴婢就自己巴巴的過來了。到時候姑娘可不能把奴婢趕出去啊。”
阿福便跟着說笑兩句,眼角卻觀察着楊柳的神色,自然将她那一閃而過的詫異收到眼底,笑着送石榴出了槐園。
此時天邊已經看不到太陽的影子,只有夕陽的餘韻還沒消去,将天邊染的一片緋紅。
阿福目送着石榴離開,擡眼看了看天空,低低嘆了口氣,這才轉過身來。那邊楊柳已經笑着開口問道:“姑娘累了吧?奴婢已經讓人把晚飯從廚房提來了,姑娘吃了飯再歇息吧。”
阿福便道,“煩勞你費心了。”
楊柳低頭笑道,“姑娘說的什麽話,這是奴婢應該做的。”
☆、入府(2)
進了屋子,阿福見屋內都擺放的整整齊齊,她從族裏帶來的包袱被放在床榻的桌子上,沒有被打開的痕跡,不由的點了點頭。別的不說,但就是楊柳的本事,她還是比較滿意的,至少做的事情都讓人挑不出錯來。
見阿福進屋,楊柳就把桌子上的包袱搬開放在床榻上,從身後跟着的丫鬟手裏接過來食盒。食盒是實木的,六角提籃上面還雕刻着富貴榮華的花樣子,看起來十分的典雅。
楊柳從食盒裏将飯菜端出來,一碟幹煎豆腐,一碟清炒筍片,還有一碟子桂花糕點心,最後從底下端出來一碗熬的香濃的粳米粥,上面還冒着熱氣,讓人看起來就十分有胃口。
張氏從來不會在吃穿住行上有所克扣。
雖然在石榴的屋裏吃了些桂花糕,但到底不是主食。阿福也不多說什麽,拿起筷子吃了起來。下人的飯菜都在廚下,自然不會跟主子一起,楊柳看到阿福動了筷子,便讓人帶着碧雲也出去吃點東西。
看到碧雲下去,楊柳便将槐園的人員給阿福禀報了一遍。除了楊柳之外,槐園裏還備了兩個小丫鬟,兩個粗使的婆子。不用楊柳說,阿福也知道槐園的人員分工,但她還是認真的聽着,還不時的點點頭,對楊柳的禀報表示自己知曉了。
等吃完飯,将碗筷收拾了下去,上了茶來後,阿福便讓楊柳坐。楊柳本來還在推拒,見阿福堅持,便應了下來,搬了個小凳子來,虛虛的坐在阿福的下首。
阿福便笑道:“我剛來,對府裏的規矩都不了解,若是有什麽不妥當的,還得你多多提點。”
楊柳便站起來,恭敬的道:“姑娘折煞奴婢了,奴婢怎麽當得起提點二字,姑娘若是有什麽不懂得,只管問奴婢便是。奴婢能說的,絕不敢有所隐瞞。”
能說的,不敢有所隐瞞,不能說的,自然也不會吐露半分。阿福自然知道這話裏的意思,便伸手做了個坐下的姿勢,楊柳便又慢慢的坐下去。
阿福這才開口道:“你不用過于拘謹,我也不是不通情理不知世事的人。大家都是明白人,那就敞開了窗戶說亮話,沒必要藏着掖着。我知道你是誰的人,那邊有什麽要求有什麽吩咐,你盡管去禀報,我也不會阻攔你,畢竟這是你的職責所在。”
楊柳沒料到阿福會說出這番話,不由有些驚詫,頭瞬間就擡起來看了阿福一樣。看到阿福遞過來的目光,那裏面平平淡淡看不出一點情緒,楊柳頓時就明白了。
可不是打開窗戶說亮話嘛。
姑娘這是看清楚了自己的處境,也看出了她的處境,兩人的未來都攥在別人的手中,萬點由不得自己。雖然是姑娘,但誰又能保證就能順遂一生呢,也不過是被太太捏在手裏,半點自由都沒有。
想到這裏,楊柳對阿福反倒多了幾分同情。
“多謝姑娘體諒,奴婢知道怎麽說。”姑娘能體諒自己,就能讓她以後做事多幾分随性,不用戰戰兢兢跟個做賊似的。雖然幫不上太多的忙,但是說話的時候也會掂量一二,她也不是忘恩負義的人。別人對她好,她自然會記在心裏。
兩人說這話,外面就傳來小丫鬟的聲音,“楊柳姐姐,三姑娘和五姑娘過來了。”
楊柳便站起身,扶着阿福起身,小聲的在阿福身邊道:“三姑娘是伯爺這邊程姨娘所出,與姑娘名諱相差個萍字,五姑娘是二爺那邊的高姨娘所出,同樣與姑娘名諱相差個芳字。”
不用楊柳提醒,阿福也知道這兩人是誰,但她還是點點頭,承楊柳這個人情。
蔡清萍掀開簾子進來,就看到楊柳的前面站了個身穿淡紫色大氅的姑娘,柳眉杏眼,不是特別漂亮,卻別有一番風流。她上下打量了一眼阿福,便嗤笑出聲,“都說女大十八變,大姐也沒見有多大的變化,雖然瘦了高了,不再像小時候滿臉的橫肉,但也沒見多漂亮。是吧,五妹?”
正掀了簾子進來的蔡清芳聽到蔡清萍的話,只是擡了擡眼皮看了阿福一眼,冷哼一聲,道:“還是那麽醜,有什麽好看的。”
蔡清萍忍不住“哈哈”大笑出聲,斜着眼看向阿福。見阿福連眉頭都沒皺,她頓時就不高興了,開口正要說話,那邊蔡清芳就撅起嘴,拉住蔡清萍的袖子不滿的抱怨,“三姐,這人看也看了,這天聊也聊了,我們趕緊回去吧。聽說在別院的厚世叔從西北回來了,現在正在書房跟祖父說話呢,我們現在趕過去,說不準正好碰到厚世叔出來。”
寄居在別院的厚世叔?
阿福知道這個人。
聽府裏的老嬷嬷說,這位跟承恩伯府并沒有血緣上的關系。主要是他的外祖跟阿福的祖父老承恩伯是故交,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将這位世叔寄養在承恩伯府,如今已經過了十多年了。
這位平日除非必要,一般都在承恩伯府辟出來的別院待着,不會進承恩伯府。當然,因為別院有專門外出的門扉,就算他外出,承恩伯府的人也不會知道。畢竟那是客人,不是囚犯,總不能還要派人時時監視着。
前世她曾經遠遠的看過幾眼,據說模樣十分俊美,但就是不怎麽愛笑,整日嚴肅着一張臉,散發着閑人止步的疏遠,讓人望而生畏。
阿福的思緒飄遠,但是很快被蔡清萍的聲音給拉了回來。
只見蔡清萍扯回自己的袖子,瞪着眼睛呵斥蔡清芳,“你急什麽?姨娘說厚世叔這次回來,怎麽也要在京城過了年再走。這麽長時間呢,我們有空的時候就去他院子裏拜見他,他還能回回都攔了我們不成?以後有大把的時間,還差這一時半刻嗎?”
雖然是這麽說着,臉上卻也是帶了急切,瞥了阿福幾眼,昂着頭帶着丫鬟走了。
風風火火的作風,倒是讓阿福忍不住心中嗤笑,但是面上仍然不露分毫,依舊帶着淡淡的笑容,目視着一行人走遠,這才帶着楊柳進了屋裏。
別人她不敢說,這位世叔,還真的幹得出那種回回把人拒之門外的事情。
這位厚世叔的外祖,可是有名的征戰将軍,承恩伯府這種虛名自然是比不得的。即便是個小輩,祖父仍舊十分看重,對這位厚世叔也是多有誇贊,話裏話外也有幾分恭維。
阿福不知道別人對待故交的小輩是否像祖父一般,但是在承恩伯府,祖父便是這樣做的。
阿福仔細回想了前世,貌似不知道從何時開始,便沒有人再說起這位世叔。承恩伯的別院也被祖父封了起來,找了專門的人看院子,再也沒有人入住過。那位厚世叔,似乎就這樣悄無聲息的不見了蹤跡,無論邊關還是京城,都沒有人再說起這個人。
反正跟自己沒有多大的關系,何必費這個腦筋想這些,阿福打了個大大的呵欠。
楊柳看出阿福乏了,便讓人準備了梳洗的東西,阿福洗漱完,便躺在床上,許是一路确實累了,很快就睡了過去。
她這一覺睡得很好,醒來的時候外面天還沒亮,她伸了個懶腰,覺察自己頗有幾分神清氣爽的清朗,這才趿了鞋子,推開了窗戶。
院子裏霧氣蒙蒙的,空氣中帶着深秋特有的涼氣。
阿福深深吸了口氣,卻聽到屋後似乎有人在交談着什麽,從她的屋後快步走過。他們交談的聲音不是很大,但特別清晰的入了阿福的耳朵裏。
“快走吧,別磨磨蹭蹭的,讓老伯爺知道了,絕對沒你的好果子吃。這次幸虧是我及時發現了,等那邊将信交給了老伯爺,你就等着被趕出去吧。”
“不就送了封信進去嘛,有什麽大不了的,那人到底什麽來頭,連老伯爺也要給他面子。”
“趕緊閉嘴吧,這也是你該問的?你嫌自己的命長,可別牽連到我身上,我還沒活夠呢……”
說話聲漸漸的遠去,阿福再也聽不見任何的聲音,但她還是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這沒頭沒腦的事情,也不知道到底是發生了什麽事。
院子裏很快熱鬧了起來,阿福也将這件事抛在了腦後。楊柳推門進屋的時候看到阿福醒來還有片刻的愣怔,但是很快便反應過來,喊人準備洗漱的東西幫阿福梳洗。
趁着梳洗的空隙,楊柳便将府裏的一些事情慢慢的告訴阿福。
首先是去正院請安,因為張氏不耐煩多,都是讓各個院子的主子逢五逢十或者過年過節的時候才去正院一次。而去正院請安之前,張氏是不會留飯的,甚至不懈怠跟人說話,有時候連屋子都不讓進,在外面行禮後就都讓離開了。
阿福也知道張氏的性子,但是今天是阿福回來的第一天,就是不是逢五逢十,她也要過去請安。張氏見自己也罷,不見自己也罷,至少自己是擺出了這個姿态出來,是真正的将張氏當做嫡母來敬重的。
張氏聽到阿福來了,直接就讓人請進去了,她今天已經不見了昨晚的冷眼冷語,反倒帶了絲淡淡的笑容。在看到阿福後,還笑着問阿福是否已經吃過早飯。阿福就是怕張氏會留飯,只是吃了兩個昨晚剩的桂花糕墊墊饑,聽到張氏問話,她便赧然的笑笑說還沒吃。
張氏便讓人擺了桌子,讓人端了粥來,還把自己面前的菜端了一碟子過去。
阿福謝過後坐在桌子前,就着飯菜将粥喝了。看到張氏坐在上首微微閉着目,便起身告辭離開。
張氏也沒有多留,等阿福的身影消失在簾子後面,張氏才睜開眼,看了看旁邊的陳媽媽,問:“你覺得怎麽樣?”
☆、巧事
聽到張氏的詢問,陳媽媽就想起在府門口時,阿福的做派。就算是長在鄉下無人教導,看起來倒也是個知禮的,不像愚昧的人,便小聲道:“老奴看着還行,是個明白人。”
張氏揉了揉額頭,微微嘆了口氣,道:“就怕她太明白了。”
陳媽媽知道張氏心中的想法,也不多說什麽,便伸出手幫着張氏揉着太陽穴,慢慢開口:“太太別想太多。不是有人說過,好事多磨嘛。”
“話雖是這麽說,我心裏還是有些不放心。”張氏頓了頓,想起自己弟弟的差事如今還沒收到個準信,便轉移了話題道:“給淮安候老夫人的賀禮送過去了嗎?”
“太太放心,昨天就讓人送過去了,送去的人回來說,淮安候的老夫人挺高興,還賞了他一個大紅包,足足有十兩銀子。”陳媽媽笑着開口。
張氏的臉上便帶了絲笑容,問:“三爺那邊呢?”
陳媽媽道:“也送了信過去,三爺說太太是他最親的姐姐,以後他發達了,必定不會忘記太太的恩情。”
張氏就感嘆道:“什麽恩情不恩情的,我只是求姨娘在九泉之下能安生而已。”
三爺是指張氏同父同母的弟弟,排行三,被人稱為三爺。張氏跟在嫡母身邊,偶爾也去照拂自己的弟弟,當時張三爺還小,張氏怕待在後院被嫡母帶壞了,就使了計讓張三爺在父親身邊展露頭角。父親是親生的,即使不是嫡出,到底是他自己的孩子,看到孩子有出息,張氏的父親張郎中自然高興,就帶去了前院親自教導。
去年張三爺考中了進士,但是沒有人引薦,一直窩在家裏沒有出仕的機會。
別人不急,張氏自然着急。這畢竟是她除了兒子外,最親近的人了。再說弟弟有了本事,她才更能在承恩伯府站穩腳跟不是。因此求到了淮安侯老夫人的面前,看看能不能走走關系找個差事。
陳媽媽是張氏奶娘,從張氏出生就跟在張氏身邊,自然知道張氏的心情,就跟着奉承,“太太純孝。”
正院裏主仆兩人交談着,阿福卻在回去的路上,想起了院子裏有個觀賞亭。那是她母親魏氏生前最喜歡的地方,每到夏天晚上,就會讓廚房準備了湃好的西瓜端上來,一家三口坐在亭子裏賞月吟詩。
現在想想,那仿佛已經是很遙遠的事情了。
觀賞亭建在一座湖水中間,走廊曲折回環十分有意趣。湖水中種滿了荷花,如今已經是殘枝敗葉,看起來頗為灰敗。陳府也有這麽一座蓮池,與承恩伯府不同的是,深秋的時候,陳府的下人會把蓮池裏面的枯荷撈起來,露出裏面碧青色的湖水。
楊柳看阿福站在湖邊,久久沒有動作,以為她是想去觀賞亭坐坐,便吩咐身後的人去廚房端熱茶和點心,自己引着阿福去了湖中的觀賞亭。
因為離得太遠,等走到觀賞亭的時候,才發現已經有人躺在亭中。
那人一身紫紅色的鬥篷将自己包裹的嚴嚴實實,躺在觀賞亭的一側的座位上,周身的顏色與亭子欄杆的顏色相交融,不仔細看還真的看不出來。
那人似乎聽到了腳步聲,側着頭看了看回廊的位置,強睜開眼睛看着阿福兩人。
半晌,這人才打了個呵欠,慢慢的坐起身,眨了眨眼睛,一臉不耐的開口:“哪個房裏的丫鬟,大早晨的就在園子裏閑逛,驚擾了爺的好夢。”
原本有鬥篷包裹着,阿福兩人都沒有看清這人是誰。直到他出聲,阿福才反應過來。
她當是誰呢,竟然是承恩伯府的伯爺,阿福的父親承恩伯。
阿福便上前給承恩伯行禮,等了半天都沒有等到承恩伯的出聲,等阿福擡頭再看過去,卻見他已經點着頭又睡了過去。
呼——
阿福長長吐了口氣,壓下心中的憤怒。
明明早就知道承恩伯是什麽樣的人了,可她每次看到,還會升起一抹希冀,希望承恩伯能夠關注下自己,能夠對自己有些關愛。哪怕就是罵幾句,也好過這般的忽視不待見。
阿福想起自己那時候,之所以對他無禮,跟他對着幹,還不是為了讓他多注意自己一下。可是到頭來,卻被責罵沒有教養送到了族裏。
“姑娘……”楊柳在旁邊有些關切的出聲。
阿福露出個苦笑,說了句“走吧”轉身就離開了。
等阿福走遠,原本看着睡着的承恩伯卻睜開了眼睛,看着阿福離去的背影,眼中露出了痛苦的神色。見自己的女兒一面,還得裝作偶遇,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遇到了,還要裝作不認識不放在心上。
他也不想如此的,可是不這樣,這個他最喜歡的女人留下的孩子,恐怕就保不住了。還以為送到族裏,他不提起來,就不會有人想起來還有她這麽一個孩子。沒想到,還是被人給接了回來。
常德走到承恩伯的身邊,低低的喚了聲,“伯爺,太太那邊讓人送到淮安候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