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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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福澤深厚(重生)
作者:栖也
文案:
重生回來,承恩伯府的嫡長女阿福終于發現了自己當初是有多蠢。
此生歸來,本想好好過自己的人生。
奈何天不遂人願,總有人不願意看到她順心如意。
她決定,不要再忍着讓着,該她的,她就要攥到手心裏。
內容标簽: 宅鬥 重生 複仇虐渣 成長
搜索關鍵字:主角:蔡清蕙(阿福) ┃ 配角:厚穆等 ┃ 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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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1)
阿福覺得最近身體越來越好,胃口也好了許多,連一向瘦削蒼白的臉頰都有了血色。
天氣漸暖,陽光和煦。碧雲推開窗,讓陽光照進屋內,微風帶來甜香的味道。阿福深深吸了口氣。
她記得小時候,在鄉下族裏住着,時常聞到這種清甜的香。偶爾的,她會偷偷從院牆塌陷處爬出去,跟着老家周圍的孩子去山上摘散發這種香的花,編成花冠戴在頭上,十分漂亮。
晚上回去,焦媽媽會等在院牆裏面,在看到她時就露出個笑容,幫她拍打滿身的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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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阿福最無憂無慮的日子。
即使族人沒有好臉色,衣食住行有所克扣,住的房子也時常漏雨,但是對于阿福來說,那段日子才稱得上真實。那時周邊都是普通人家,鄰裏來往間沒有那麽多彎彎繞繞,對人也都帶着幾分真誠,還沒說話都帶了笑容。雖然有一些不太好相處,但那些人遠着就行了,就算是避不過去,露個笑容不跟她們多計較,也就過去了。
後來父親續娶,繼母是京裏官宦人家的姑娘,愛惜面子羽毛,怕別人說她的閑話,就讓人将阿福接到身邊。
然後擇婿嫁人,給她擇得是陳府的二少爺陳明軒,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又是書香世家。後來一應嫁娶,安排的極其妥帖,連嫁妝都是十裏長街,雖然大部分都是阿福母親生前留下的,但京城無不嘆服。
畢竟面對唾手可得的銀子不動心,單單這份定力就讓人佩服。
可惜阿福自己身子不争氣。
尤其是去年開始,她的身子愈來愈弱,最嚴重時連簡單的湯藥都喝不下,更不用說替陳家生下一兒半女。幸運的是陳家并沒有因為她是身體病弱而小看她,也沒有因為她未生育而嫌棄她,甚至還為她延醫治病,不曾苛責虧待。
阿福露出個笑容,再沒有比這更幸福的生活了。
人活一世,也不過如此。
“少夫人,奴婢陪你去院子裏走走吧,聽說園裏的瓊花都開了,一團團一簇簇的,可好看了。”碧雲伸出手攙扶阿福。
阿福推開碧雲攙在胳膊上的手,“我自己能走,到園子也就幾步路,累不到我。”
嘗過躺在床上不能下地的滋味,阿福十分珍惜獨立行走的幸福。
園子裏果然如碧雲所說,不但玉白團簇的瓊花開的滿園都是,還有各色的海棠,姿态潇灑,花開似錦。尤其是花海中的一男一女,站在這滿園的春光中,實在是賞心悅目。
阿福的目光卻是一凝,盯住花海中的男子。
男子低着頭噙着笑看着眼前的女子,身姿挺拔,略帶些書卷氣;女子擡眸目不轉睛看着男子,嘴輕輕撅起來。
男子和女子阿福是都熟識的。
若是男未婚女未嫁,當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對。
可惜男子已娶妻,他的妻子便是站在這裏的阿福。女的确實未嫁,但她面前的男人是和她從小一起長大手帕至交的丈夫。
旁邊的碧雲臉色蒼白,想要出聲說些什麽,但是阿福伸出手阻止了她,碧雲忍者憤怒伸出手攙住阿福。
阿福肘彎往後一拐,掙開碧雲的攙扶,目不斜視的朝前走去。
碧雲跟在阿福身後,面帶憂色,早知道就不讓少夫人出來了。
陳府的下人都說,少夫人身有隐疾,活不長了,夫人也開始物色京中的貴女們,打算再給二爺找個繼室。她一直隐瞞着不讓少夫人知道,沒想到卻在此時被少夫人抓了個正着。
別人也就罷了,可站在院子裏的,是少夫人最信任二爺。
海棠花中間的兩人沒有發現有人靠近,他們正在細細的交談。
“你總說娶我娶我,到底什麽時候才能讓媒人上門提親?我看你就是哄着我,根本沒有娶我的打算。還有你房裏那個痨病鬼,眼看着下不來床了,怎麽又能外出走動了?你家就那麽喜歡她?她就那麽好?”王寶珠嬌聲抱怨,嘴角撅起,嬌憨可愛。
陳明軒捉住王寶珠的手寬慰,“誰喜歡她了,整一個不下蛋的母雞,我早就想把她休了。寶兒放心,最多再等一個月,到時候我就讓母親上你家提親,把你娶進門好好寵着。”
王寶珠笑的眉眼彎彎,仍是道:“就知道說好話哄我,什麽寵着,說得話就沒有一句算數過。前幾天答應我的雙色琉璃簪呢?到現在都沒給我……啊,就是這個,真漂亮!”
陳明軒從懷中掏出個東西,放在王寶珠眼前晃了晃,王寶珠臉上的不滿頓時化作了驚喜。通體透明的琉璃簪,在陽光底下熠熠生輝,王寶珠忍不住贊嘆。
“來,我幫你簪上。”
王寶珠嬌羞的低頭,陳明軒揚了揚嘴角插在了她的發髻上。手順着王寶珠的頭劃過臉頰握住尖尖的下巴,略一使勁擡起來,低下頭眼睛情誼滿滿,“讓我瞧瞧,我的寶兒真迷人,真想将你抱在懷裏再不放手。”
王寶珠閉着眼睛迎上去。
阿福臉色發青,血液仿佛逆流,通體發燙,她看着面前的兩人,厲聲開口:
“我是不下蛋的母雞?”
“早就想休了我?”
“陳明軒,你有沒有良心?”
陳明軒猛然一震,轉頭看到不遠處的阿福。
王寶珠絲毫沒有被捉奸的恐懼,眼珠一轉,勾了嘴角躲在陳明軒的身後,緊緊攥住陳明軒的下擺,從旁邊探出一半身子窺着阿福。
阿福看到這一幕更是怒火中燒,忍不住提高了嗓門,“說要休了我?陳明軒,三年前你怎麽不說這話?你們全家吃我的喝我的時候怎麽不說這話?用我的嫁妝送禮謀官的時候怎麽不說這話?拿着我的私房請客的時候怎麽不說這話?現在我的銀子被你們花完了,嫁妝被你們搬走了,連我僅剩的幾個珠釵也被你偷去送人了,我身上再也沒有什麽可圖了,你就要說休了我……”
阿福胸口起伏,幾乎站立不穩,“行啊,你休啊!最好現在就休了我,不然別怪我不客氣!”
碧雲面帶焦急,伸出手招呼在阿福的周圍。
“蔡清蕙,你別胡說八道!”陳明軒一陣慌亂,大哥的官位剛定下來,這話傳出去可不是好玩的。尤其是前院還有不少恭賀的官員,這個院子離前院更近。眼睛朝周圍掃了一圈,見沒有別人,這才挺了挺身子。想起身後的王寶珠,覺得自己不應該露怯,瞪圓了眼睛呵斥道,“我說得難道不對嗎?你嫁到我陳府三年,可曾有過一兒半女?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就憑這一點就能休了你。更可況,七出之罪,你占了三種,除了無子,還有妒忌、惡疾,有這三條我都沒有休了你,你還有臉在這說我有沒有良心……”
陳明軒越說越覺得自己委屈,娶了蔡清蕙,他連通房都沒敢碰,更別說小妾了。蔡清蕙身體不好,不能碰,自己就得忍着。他可是正常的男人,忍一時還行,總不能因為她忍一世。明明是個妒婦,偏偏裝的賢良淑德……
阿福只覺得心肺俱疲,她深吸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聽了陳明軒的話,卻仍是忍不住咬牙冷笑,“呵,知道的真清楚,是不是為了‘七出’特意去查了書籍?”
陳明軒臉漲的通紅。
“我真是瞎了眼了,當初竟然看上你這麽個東西!枉你們陳家宣稱自己書香世家,卻原來不過如此。” 阿福罵道。
她當初怎麽沒看出陳明軒是這麽不要臉的人呢?!竟然被他給騙了這麽多年。
陳明軒目眦盡裂,雙眼通紅。
院子裏不知何時聚滿了人。
陳明軒自诩君子,從不伸手打女人。被阿福罵的怒氣中燒,差點失去理智,雖有滿腔辯駁之詞,卻無奈吐不出口。
王寶珠躲在陳明軒背後,臉色蒼白,幾欲暈倒。看着聚過來越來越多的人,狠狠地瞪了阿福一眼,低下頭裝出柔順的樣子。
早知道,她就不等在這裏看笑話了。
“弟妹,話可不能這麽說。”陳明誠推開衆人從後面緩緩走出來。
阿福冷笑着看向陳明誠。
不愧是被當作家主來培養的,氣度心眼都不是陳明軒所能比的。他從人群中站出來,沐浴在陽光中,給人一種君子端方溫潤如玉的高風亮節。
陳明誠朝着衆人拱了拱手道:“大家也來做個見證,別到時候鬧出什麽笑話,辱沒了我陳家的名聲。”
衆人本就是來恭賀陳明誠高升的,自不會多說什麽,紛紛拱手回禮,“好說好說,明誠兄盡管開口,我等必不會讓一介女子給輕易糊弄過去。”
“那就多謝各位了!”陳明誠又回了禮轉過身面對阿福道:“弟妹,不是大哥反駁,實是你剛才的話有失公正。”
“哦?”阿福冷笑,心內已經慢慢冷靜下來了,她看透了陳明軒,也看透了陳家。沒想到有名的詩香世家,也不過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拿着詩禮之家的幌子,幹着禽獸不如的肮髒事。她知道陳明誠是能言善辯的,不然也不會年紀輕輕爬上高位,不過她倒是要好好聽聽,花了她的嫁妝還能有什麽辯得過去的。
陳明誠微微一笑,道:“弟妹的話有三不公。其一,對這位姑娘不公。弟妹看到明軒和這位姑娘在一起,就大聲嚷嚷得滿府皆知。先不說七出中的妒忌,但說這事情的背後有沒有什麽誤會,弟妹就從來沒想過嗎?剛才我在去前院的路上碰到了明軒,明軒手裏拿着個珠釵到處詢問是誰的。”
阿福彎彎嘴角,露出嘲諷的笑容,若是她沒聽到兩人交談的話,說不準她就信了。
王寶珠眼睛一亮,從陳明軒身後走出來,滿臉淚痕,“阿福姐姐,我們認識這麽多年,你怎麽能如此誣賴我。這支珠釵是你多年前送我的,難道你忘記了嗎?我是聽說你身體好多了,才央求母親帶我來看望你,因貪戀院子裏的海棠耽誤了時間,恰巧看到陳二爺拿着的珠釵熟悉,這才發現珠釵丢失。阿福姐姐,你就算不相信我,也該相信陳二爺,你們是夫妻啊!”
陳明誠望着王寶珠嘴角揚起一抹笑,還算聰明,沒枉費他那一番提點。
阿福挑了挑眉,眉間帶了抹狠厲,“拿我娘的遺物當禮物送人?口口聲聲說要休妻的夫妻?”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前世(2)
陳明軒看到王寶珠聲淚俱下,頓時心疼得不行,但他也不是蠢得,自然知道陳明誠和王寶珠的意思。聽得阿福這樣說,他做出一副委屈的樣子,“阿福,是我口不擇言,我給你道歉,你還沒好全,別再氣壞了身子。剛剛是我的錯,但我也是生氣,我們夫妻多年,姨娘通房都沒有,你也該知道我的心。沒想到我不過歸還珠釵被你看到了,你竟然就疑我至此。”
“這便是其二。有道是‘夫妻同心,其利斷金’,明軒是什麽樣的心性,別人不清楚,弟妹還不清楚嗎?按理這話不該我說,但明軒是個口拙的,我這做哥哥的就幫他念叨念叨。”陳明誠長袖一甩,接口道,“明軒每次跟我上街,都說阿福喜歡這個,阿福喜歡那個,恨不得将你喜歡的全買下來給你。還說,阿福身子弱沒法上街,他就是阿福的雙腿,阿福走不到的他去走,阿福看不到的他就買回去給阿福看。我看不得他這樣,罵他沒出息,他當着我的面答應的挺好,轉過身該怎麽做還是怎麽做。”
“哥,你別說了,是我的錯,若不是我口不擇言,阿福也不會生氣。”陳明軒撩起袖子擦拭着眼角。
阿福恍然,沒進陳府之前,她的确收到了很多小玩意。她當時不知道是誰送的,将東西散給了府裏的小丫鬟們。卻原來是陳明軒送的嗎?怎麽從來沒聽他提起過?
阿福苦笑,現在知道了又有什麽用呢?他們之間已經是一個煩一個厭,一個苦大仇深一個恍若隔世。
破鏡不能重圓,感情亦是如此。
陳明誠依舊口若懸河,慷慨激昂,“其三,便是對我陳府不公。你自進了陳府沒多久便卧病在床不良于行,我們陳府給你請醫延藥幾乎跑遍了整個京城,花的錢不計其數。當時你提出用自己嫁妝買藥治病時母親還不接受,見你堅持才受了下來。你總以為自己嫁妝多,鋪子多,掙得錢足夠你治病吃藥了。可是你不知道,你的嫁妝裏,有一半多是贗品,拿到當鋪裏,別人才給出五兩銀子!母親念你病着怕你多想,從來不肯讓人多談論此事,沒想到竟然讓你誤會。都說你十裏紅妝嫁妝豐厚,是你母親給你留下的,誰知道竟然全是破銅爛鐵一文不值。”
話音剛落,人群中一陣嘩然。
“陳二少夫人的母親不就是承恩伯的前夫人嗎?我記得當初也是十裏紅妝……”
“确實,只是沒想到全是破爛……”
“沒想到承恩伯前夫人竟然是個欺世盜名之徒!”
“真是為了面子什麽都不要了!”
“若不是這次抖摟出來,還不知道瞞到什麽時候……”
“真是難為承恩伯……”
“閉嘴,都閉嘴!”阿福臉色青白,忍不住恨聲大喝。別人說她可以,但是不能說她的母親。她的母親是這世界上最溫柔最慈祥的母親,怎麽可以任由他們滿嘴噴糞?阿福雙目圓睜,狠狠的瞪着陳明誠,自然沒有忽略陳明誠嘴角一閃而過的嘲諷,“混淆視聽,信口雌黃,陳明誠,你不得好死!”
“我阿娘是什麽樣的人,輪不到你們來評判。你們算什麽?趨炎附勢阿谀奉承滿口仁義道德卻手段陰狠的僞君子!”
阿福的目光從院子裏慢慢掃過,将他們的面容和表情都記到腦海裏。
阿福露出一抹輕蔑的笑容,“你們一個個都記住,是陳府,是陳明誠,是你們逼死我的。早晚有一天,你們這些也會淪落到我這種地步。放心,我會在地下等着你們!”
沒等所有人反應過來,阿福擡手将頭上的珠釵拔下送進了自己的胸口。
“快攔住她……”
話喊出口就已經晚了。
陳明誠瞳孔緊縮,雙目圓瞪,只能眼睜睜看着珠釵插進了阿福的胸口,血跡瞬間染滿了胸前的衣服。
“啊!”王寶珠驚慌失措,扯着陳明軒的衣服竄進了他的懷裏。她一直想讓阿福去死,卻從來沒想過讓阿福這樣去死。
陳明軒沒料到阿福這麽決絕,被王寶珠撞得一個趔趄仍怔怔然不知想些什麽。
奔湧而出的血液染濕了阿福胸前的衣衫,她晃了晃,倒在身後碧雲的懷裏。碧雲驚慌着想要捂住阿福的胸口,卻被阿福握着她的手把簪子朝裏又進了幾寸。
“姑娘!姑娘!你怎麽這麽傻,你死了這些壞人們也不會心痛的。姑娘,你忘了碧雲了嗎?你讓碧雲怎麽活啊!姑娘,你別亂動,我去喊大夫……你們去喊大夫啊,喊大夫啊……”
陳明誠眼眸深了幾許,露出濃濃的恨意。
他知道,他們陳府這次算是完了!
什麽書香世家,什麽名門大戶,在這以後都不複存在。
他本意只是想讓阿福閉嘴,至少讓衆人相信,他們陳府光明磊落,不會做出停妻再娶辱沒門風的事情,更不會貪圖別人的嫁妝。等把阿福堵的啞口無言後再慢慢想法子處置了她,沒想到她竟然這麽狠,直接不給他們陳府留後路。若是阿福真的就這樣死了,他陳明誠逼死弟妹的事情肯定會傳出去,到時候別說升官,還能在官場呆着就不錯了。
陳府女眷姍姍來遲,看着躺在碧雲懷裏的阿福以及站在園中觀看的衆人,只覺一陣恐懼湧上心頭。
陳府的百年基業,就要葬送在她的手裏了……
陳老夫人雙眼一閉,整個人癱軟下去。
下人頓時亂做一團。
陳明誠怒火中燒,瞪着眼睛盯着阿福未曾離開,厲聲吩咐下人,“趕緊去請大夫!”
下人應聲前去。
花園裏安靜如初,只有碧雲的哭喊聲時斷時續。
衆人一片寂靜,面面相觑都從對方的眼裏看到了驚懼。他們也沒想到,自己竟然成了殘害老弱病殘的幫兇,一時誰都不知道該說什麽。
“果真,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其中一人搖着頭轉身離開。
其他人也紛紛搖頭晃腦,跟着附和。
園中的人很快散去,只餘下陳府裏的人忙亂奔走。
大伯子逼死弟妻的消息傳了出去,在京中引起軒然大波。
有那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甚至還編成了小曲兒在京中傳唱,曲中加了不少香豔之事,把陳明誠塑造成了個淫邪小人,對弟妻□□不成,殘忍将其殺害。
這小曲兒在京中頗為流行,幾乎人人都聽過,甚至還傳到了今上的耳朵裏。
今上坐在禦書房的書桌前,正将折子擺在案桌前細細的觀看,聽到內侍說完這件事,準備拿毛筆的手一頓,擡起眼看向戶部尚書。
不過是漫不經心的擡眼,戶部尚書便覺禦書房的空氣無端凝重起來。他恭謹的低下頭,等待今上的吩咐。
今上登基不到三年,處理起朝堂的事情卻是十分的得心應手,連教導今上的老師胡太傅都暗自點頭。
滿朝文武誰不知道胡太傅是什麽樣的人,那可是連先皇都不曾得到他認同的人物。偏偏這樣的人,對今上恭敬有加,暗自嘆服。
可見今上的能力卓絕。
姓蔡嗎?莫不是承恩伯府的人?他怎麽不記得承恩伯府有誰嫁到了陳家呢?
今上拿起毛筆,有些困惑的偏着頭,略微思索了下,仍是沒有任何印象。也許是某個旁支吧,名不見經傳,不值得一提。不過既然是承恩伯府的事情,那就給他點臉面也不是不可以。
想到這裏,今上将筆放下,把桌上的奏折合上放在一側道:“無風不起浪,我大周人才濟濟,戶部這個位置也并不是非他不可,留下查看吧。”
戶部尚書知道這是駁了陳明誠升遷戶部侍郎的奏折,忙應了聲“是”。
等戶部尚書從禦書房離開,一直站在旁邊的馮內侍上前跟今上解釋,道:“這陳府的二少夫人是承恩伯前夫人留下的孩子,一直養在宗族老家,前幾年才接回來,跟着徐太太身邊養了幾個月就嫁了出去。”
這是說承恩伯并沒有将這個嫡長女放在心上,他這個皇上不知道很正常。今上點點頭,并不想對承恩伯府的任何事情發表意見。
馮內侍見今上拿起另外的折子,識相的閉嘴,退後一步不再說話。
禦書房內的香爐裏煙霧袅袅上升,除了今上翻折子時發出的窸窸窣窣聲音外,就再也沒有了其他的聲音。
今上看着手中的奏折,心內不知為何竟有幾分空落的感覺,他的目光慢慢落在握住奏折的右手上,臉上罕見的露出一絲茫然。
☆、上京(1)
深秋的天氣,枝頭上枯黃的葉子搖搖晃晃,随着秋風來回擺動。地上已經積了不少的落葉,可仍舊有不少挂在樹枝上不肯落下。
阿福坐在馬車裏,趴在車窗上,手腕托着下巴,望着外面不斷後退的樹木出神。
她保持這個姿勢已經有一會兒了。
秋風吹得她頭發散亂,臉也有些微微發疼,眼看着道路離京城越來越近,她的腦子也開始慢慢的清晰起來。
這事說出來,誰都不會相信,可是偏偏它就發生了。
她清晰的記得前世發生的一切,清晰的記着死之前那刻骨銘心的感覺。那不是刀子刺向胸口的疼痛,也不是被丈夫背叛的震撼,而是對這一切看不到希望無法抑制的絕望與悲傷。
所以她才會想到死。
只是沒想到死後,卻又回來了。
阿福仍然記得她醒來第一眼,看到焦媽媽滿是皺紋的臉龐時,心中的驚愕和觸動。
還沒等到阿福想到要說什麽來表達自己激動的內心時,就聽到外面傳來婆子的聲音,說她該啓程了。
啓程?去哪裏?
阿福呆呆的看着焦媽媽,臉上帶着迷茫。
焦媽媽眼角微紅,摸着她的腦袋嚴肅的教導她,“嬷嬷老了,以後的路就要你自己去走了。到了京裏,好好聽你父親的話,那畢竟是你親生的父親,便是再不喜歡也不會害了你。這情誼都是處出來的,你五六年沒有回去,跟其他的姊妹比起來,便已經落了下乘,趁着他還有些愧疚,就好好的處着,你若是實在不喜歡,就裝出個乖巧的樣子來也行,可千萬別再擰着腦袋跟你父親鬧別扭了……”
阿福心裏驚喜,面上卻露出茫然的神色。她摸着身下坐着的土炕,看着屋內破敗不堪的桌凳,才慢慢的反應過來。她竟然又回來了,回到了入承恩伯府前的時候。
兩年前,她的父親承恩伯續娶了正五品工部郎中的嫡次女,說是嫡次女,也不過是庶出的姨娘死了,養在嫡母身邊。從小小意奉承,得到了嫡母的喜歡,才會在出嫁的時候充作嫡女嫁給了阿福的父親承恩伯。
張氏長得不是天姿國色,但勝在會做面子情,在外人面前維護承恩伯府的名聲。再加上有在嫡母面前奉承的經驗,倒也獲得了老夫人的支持,很快在承恩伯府站穩了腳跟。
這次召阿福回去,也是為了名聲,怕別人說她苛責繼女,才起了這番心思。
啓程,應該是說啓程去京城的承恩伯府吧,那個她八歲前一直居住的地方,那個讓她有過歡喜又有過悲傷的地方。自從被送到老家族裏,她從來沒想過還會再有回去得一天。
前世的時候,焦媽媽面對她的抵觸,也是這般教導她。當時她不懂得,心裏頗有點不以為然。再怎麽,她也是承恩伯府的嫡長女,雖然母親死了,父親不疼愛,但是她的身份在那裏,張氏怎麽也不會做得太過。
過了很長時間她才明白,想要懲治一個沒人疼愛的孤女,有得是辦法。
上了馬車,阿福忍不住掀開簾子望向後方,焦媽媽站在門前,雙手交疊放在腹部,面無表情的看着她的馬車。
她記得前世也是這樣,焦媽媽好說歹說她都不肯離開。最後沒辦法了,焦媽媽便冷下臉訓斥她,逼着她離開族裏前往京城。
她便跟焦媽媽賭氣,離開的時候連頭都沒回。
想到這裏,阿福的眼淚再也抑制不住,頓時就落了下來,她伸出手,沖着焦媽媽揮了揮,“媽媽等我,我會回來接你的!”
阿福看到焦媽媽一愣,面上的表情便放松下來,像是怕她擔心,還擠出個笑容出來點了點頭。
馬車出了城門上了官道,她居住了五六年的小城鎮就這樣漸漸消失在後方。
阿福緊緊摳着馬車的車壁。
前世她聽族裏去京城的老人說,焦媽媽在她走後的那一天一直站在胡同口,看着她離開的方向怔怔的出神,回去後就大病了一場,整個人就像是老了十年一樣,連白頭發都出來了。
現在她都快到京城了,不知道焦媽媽的病好了沒有。
不管怎樣,一定要想個好法子将焦媽媽接到京裏來,再不能讓她獨自呆在族裏老家吃苦受累,煩了沒人解悶,病了沒人照顧,連死之前都沒能再見她一面。
阿福長長吐了口氣,轉過頭就看到碧雲面含擔憂的看着自己,想說什麽又不敢說的樣子。
阿福面色如常,當作沒有看到碧雲的表情。自從自己回來後,碧雲就時常這樣看着自己,剛開始時她還會問幾句,可是只能聽到碧雲使勁搖頭後結結巴巴說“沒事”。這樣的情形多了,阿福也就不再多說什麽了,當自己沒有看到,也不再多問。反正問得多了也問不出什麽來。
阿福沒想到,原來早些年碧雲的性子這麽不讨喜。怪不得張氏會由得碧雲跟在自己身邊,從來沒有提給她換個丫鬟的事情。
想到這裏,阿福有些恍然。她實在不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是想起陳家的婚事,她卻又不由自主的想得多了起來。
她當年什麽都不懂,聽到張氏誇贊陳明軒的時候,便羞得頭都擡不起來。根本沒有想過陳家是不是正經的人家,陳明軒是不是良配。
可是她那時候不懂,張氏就真的不懂嗎?
阿福的眼前浮現出張氏略帶深意的目光,不知為何脊背開始微微泛涼。
碧雲看到阿福不搭理自己,知道自己是遭到姑娘嫌棄了,她有些怏怏的低下頭。
自從姑娘知道要回承恩伯府,便一直這樣心事重重的樣子,對什麽都提不起興致。若是焦媽媽還在這裏,還會順着勸說幾句,偏偏跟着去的是自己這個嘴笨眼拙的小丫頭,連話都不怎麽會說。
天色慢慢暗了下來,馬車又走了大概半個時辰才停下來。阿福掀開簾子,就在路邊看到了一間客棧。
客棧是個兩層的小樓,二樓前面凸出來個拳頭粗的竹竿,竹竿頂部挂了個燈籠和一面旗子,旗子上“往來客棧”四個大字寫的龍飛鳳舞。
店小二似乎是聽到外面的聲音,阿福的馬車剛停下來,店小二就從裏面走了出來。看到門前停下的兩輛馬車,頓時笑得嘴巴都合不攏了。忙迎上來,可能是想着這麽晚了,必定是要住下的,也不問多,只招呼道:“客官,住店嗎?”
阿福掀開車簾,晚風吹來,阿福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忙伸出手攏了攏身上的衣服跳下車。
後面車上的兩個婆子也走了過來,從腰裏摸出來個錢袋子,掏出幾個大錢放到店小二的手裏,“麻煩把馬車牽到後院去。”
這就是要住店了?店小二笑着收了銅板,把幾人讓進了客棧裏面,這才出去牽馬。
天剛剛擦黑不久,客棧裏還是燈火通明,因為天氣不算太冷,只有中間的位置點了一個火盆。火盆裏不知道燒了什麽碳,畢畢剝剝噼裏啪啦一頓亂響,倒是給這個客棧添了幾分熱鬧。
客棧裏原本還坐着幾桌人馬,看到進來的是幾個婦道人家,說話聲都頓了頓,才又響了起來。只是那目光卻不時的掠過阿福幾人,帶着探究和審視。阿福前世也是經歷過這樣的事情,倒是沒有半分的局促不安,只是安靜的伫立在一旁,靜靜等待着婆子跟客棧的老板交談住店的事情。
另外的婆子暗中觀察着阿福的表情,看到她這樣,便輕輕點了點頭。
到底是出身高貴,即使在鄉下長大,這寵辱不驚的模樣倒似刻在骨子裏一般。即便是程姨娘所出的三姑娘,在遇到這種情形時也會有些許的不自在,更不必說普通的小戶人家了。
倒是出乎人意料,怕是太太也沒有想到。
阿福聽到客棧的老板驚呼出聲,“原來是承恩伯府的嬷嬷,真是失禮了,樓上請樓上請。”
這句話剛落下,阿福就感覺到更多的目光看了過來。
路上她多次聽到這兩個嬷嬷提起承恩伯府的名號,生怕別人不知道她們是承恩伯府的人,也連帶着更多的人關注着他們一行。
阿福心中微微嘆了口氣,只怕還不到京城,張氏接承恩伯府嫡長女入京的事情就要傳的大街小巷都知道了。她還沒入京城,張氏賢惠的名聲就聲名鵲起起來。倒是從來沒有想過,堂堂的承恩伯府嫡長女,卻成了大街上被耍的猴兒,被人觀看了一路。
前世阿福或許心裏會憤怒生氣,但是今生卻不會再有這樣的情緒了。
反正她是不想着嫁給京城裏的那些名門大戶,有沒有好名聲又有什麽要緊?
這麽想着,阿福的嘴角輕輕翹了翹,就覺察到有個清冷的目光看向自己,她心中陡然一驚,順着目光就看了過去。
那是個身穿青色直綴的書生,面目清朗,儒雅可親,只是那雙眼睛卻緊緊的盯着阿福的嘴角,意識到阿福看過去的目光,他抿了抿嘴唇,沖着阿福點了點頭,轉過身進了屋內。
阿福沒料到對方會跟自己打招呼,略微愣了愣,見到婆子已經在店老板的招呼下上了樓,忙擡腳跟了上去。
房子安排了二樓的最裏側,離剛才那書生進去的房間只隔了一間。阿福在經過書生進去的房間時,腳步頓了頓,屋內傳來若有若無的聲音,只是她腳步停頓的時候,那聲音也跟着停了下來。阿福怕被人發現,只好重新邁起步子。
但是她的心卻是“撲通撲通”跳了起來。
阿福覺得屋內的人一定是發現了她停下了腳步才不說話的。這話說出來,別人肯定會嗤之以鼻,但是阿福潛意識就覺得自己沒有錯。
她剛才就覺得那書生推門進屋時的情形有些怪怪的,現在回想起來才發現,他推門的時候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等待着屋內的回應。只是這回應有些快,讓外人看來,只覺得是那書生動作緩慢了些而已。
前世是不是也有人這麽看她?只是她感官遲鈍,沒有發覺?阿福咬住下唇,慢慢思索起來。
☆、上京(2)
阿福在屋內思索半天,越想越覺得自己前世忽略了太多的東西。雖然有些東西于她可能并沒有什麽用,但是從這些細節中,卻能察覺很多與衆不同來。
就像那個書生,怎麽看都不像湮沒無聞的人。
店老板離開的時候問晚飯的事情。阿福想起一樓大廳的氛圍,覺得就算自己再不在乎,也沒辦法在那麽多人的目光中還能若無其事的吃飯,便讓他把晚飯端到房間裏。
在店小二端了晚飯過來的時候,她便開始旁敲側擊的問:“這裏離京應該不遠了吧?就像隔間的那幾位,明明穿着普通的衣衫,舉手投足卻能看得出教養不一般,一定是從京裏出來的吧?不然哪裏也不會有這麽多氣度不凡的人。”
廟小裝不下大佛,誇客人有氣質,可不是誇自己的客棧有本事嘛。
店小二聽着這話心裏舒坦,也樂意跟阿福說幾句,“可不是,凡是外出的,行了一天的路程都得在我們這客棧裏歇腳。我們客棧可是這京城周邊最有名的客棧了,別的不敢說,就說往來客棧這四個字,這進出京城的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阿福初來乍到,不知道這客棧的底細,但是能在京城周邊把生意做得風生水起,想來也是有幾把刷子的。
見店小二插科打诨只誇獎着自己的客棧,絲毫不把話題朝阿福詢問的人身上引。阿福便也不多說什麽,笑着打賞了店小二幾個大錢讓他出去了。
什麽能說什麽不能說,每個人心裏都有把稱。
雖然店小二說的隐晦,阿福還是能從中間聽出些許的不同來。他們往來客棧在京城周邊十分有名,卻仍舊不敢透露出那人的身份,可見身份是真的不一般。
連承恩伯府都不放在心上的人,會是什麽身份呢?
碧雲把飯菜擺在桌子上,将碗筷用細絹擦幹淨放在桌上,這才出聲喚阿福吃飯。
四菜一湯,菜不多,但勝在精致,尤其是中間的湯,清清亮亮的湯水中不見一絲油膩,可見是用了心的。阿福心裏忍不住笑了笑,承恩伯府這四個字,有時候真的挺好用的,至少在待遇上讓別人不敢馬虎。
吃了飯,碧雲已經把床鋪鋪好了,因為那兩個婆子只要了兩個房間,阿福就必須跟碧雲住在一塊。躺在床上,碧雲很快就打起了小呼嚕,阿福卻是輾轉反側,怎麽都睡不着。
直到外面響起雞鳴聲,阿福才閉着雙眼模模糊糊的睡着了,但是睡得并不深,哪怕一丁點的動靜也會瞬間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