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寂靜的宮室內,一個年輕女人穿着绛色的曲裾深衣,長發垂地,跪坐在矮矮的案幾旁,人形青銅燈下,昏黃的燭光打在對面男人的臉上,更顯得男人輪廓深邃,眼神幽深。男人也穿着玄色的曲裾深衣,黑發半束半披,手上正提着一個青銅酒壺,倒了一杯酒遞過來。
女人搖頭推了推酒杯,斟滿的酒水灑了幾滴,濡濕了女人的绛色衣袖,像落了幾滴淚。
“這是醴酒,不醉人。”男人低聲道:“阿音,你明日出嫁,這次一別,不知何日才能再見,這是辭別酒。”
女人沉默着接過來喝了。
畫面一轉,女人還是喝醉了趴在案幾上,男人湊上去,垂下的發絲落在女人身上,他的唇也落在女人臉上,女人忽然擡起頭,男人一直模糊不清的面容忽然就清晰起來。
他有着一張和薛善一模一樣的臉。
……
嚴懷音第二天醒來,捂住臉懊惱,自己怎麽會做這樣帶有色彩的夢,而且兩人還穿着古時的服飾,像演電視劇一般,估計是昨晚提到春秋戰國的緣故吧。
午飯過後,嚴懷音坐在沙發上吃梨看雜志,二哥嚴思義坐在她身旁,笑眯眯低聲道:“我朋友跟我說,昨日薛善帶一個女人去三雅園看義演,我一聽他描述,就知道那人是懷音你。”
見嚴懷音不理他,他也起身拿了一個梨子,一邊吃一邊嘆笑道:“你可是終于開竅了。”
嚴懷音放下雜志,淡淡道:“二哥想聽,今日還可以買票。”
嚴思義啧了一聲,“我哪裏喜歡看那個,有那個閑情還不如去蕙仙書寓逛逛呢。”
“蕙仙書寓?”嚴懷音忽然想到昨天那個叫蕙仙先生的女人,好奇道:“那是什麽地方?”
嚴思義頓時有些懊惱的抿嘴。
嚴懷音眼珠微微一轉,丟了梨子核,擦了擦手,作勢要起身道:“我去問問大哥。”
嚴思義忙扯住站起來的她。
嚴懷音含笑看向他。
嚴思義無奈的嗳了一聲,嚴懷音坐下來,好以整暇的看着他。
“我看我叫你二姐算了。”嚴思義道,頓了頓,又囑咐道:“我告訴你,你可別跟大哥說。”
他左右看了看,湊到嚴懷音的耳旁,嘴巴動了動。
嚴懷音聽後頓時驚訝地睜大眼睛,皺眉道:“二哥,你居然去那種地方!”
嚴思義急忙道:“小祖宗!你小聲點。”而後又低聲解釋道:“人家都是賣藝不賣身,你也別亂想,如今蕙仙書寓可是很出名,很多達官貴人都去過,花魁趙莺莺更是只聽其名不見其人,聽說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特別擅長昆曲,聽說我同學薛善還是趙莺莺的常客呢。”
嚴懷音驀地反應過來。
原來昨天那個蕙仙先生就是蕙仙書寓的老.鸨,她昨天那副做派哪裏像賣藝不賣身的人,還有她提到少女像莺莺,許是故意說給薛善聽的吧。
她差點忘記了,他吃喝嫖賭的名聲應該不是平白得來,她想,幸虧沒有上他的勾,然而心裏頭竟然有些憋得慌,悶悶的十分不舒服,忍不住瞪了二哥一眼,鼓着腮幫子道:“你以後再去這種地方,我就去告訴爸爸和大哥!”
嚴思義哼了一聲道:“現在有幾個男人沒去過這種地方,估計森延表弟都去過呢。”
嚴懷音頓時反駁道:“我表哥跟你們不一樣,他才不是這種人。”
嚴思義呵呵笑道:“森延都跟你離婚了,他去不去跟你也無關了。”
嚴懷音頓住。
下人突然上來通報:“五小姐,門口莊森延少爺找您。”
嚴思義呵地拍掌一笑,嘆道:“真是曹操,說不得。”還未待嚴懷音說話,他笑着随口道:“把表少爺請進來吧,雖然離了婚,咱們到底還是親戚嘛,親戚間走動走動也很正常。”
嚴懷音沉默不語。
不一會兒,遠遠的瞧見莊森延穿過花園朝這邊走來,視線太遠,他臉上的表情模糊不清。
他走進來的時候,她正喝茶,斂眉垂首,天青色的陶瓷茶杯蓋住了她的眉,熱騰騰的茶氣氤氲着她的眼。
他進來了喊了一聲:“二表哥。”
嚴思義似笑不笑的應了一聲,開口道:“表弟別那麽拘束,坐啊,大哥從廣東那邊帶來了一種新的咖啡粉,味道很不錯,你們留洋的人應該都會喜歡。”
下人給莊森延上了熱咖啡。
“大表哥回來了?”莊森延坐下來喝着咖啡,眼睛瞥了一眼喝茶的嚴懷音,正要開口。
“味道怎麽樣?”嚴思義問道,打斷了他要說的話。
“啊?哦,挺好的。”莊森延端着咖啡杯心不在焉道。
嚴懷音放下茶杯,其實也沒什麽,這樣子倒顯得她小家子氣了,她擡頭看向他,臉色暗黃,眼神疲憊,頭發有些淩亂,總之看起來狀态很不好,她不由暗嘆了一下,叫了一聲表哥。
莊森延頓時看向她,臉上馬上露出一個笑容,“表妹……”欲言又止,看了一眼旁邊的嚴思義,好像臨時換了話,幹巴巴道:“好久不見。”
嚴思義低笑了一聲。
莊森延臉上頓時有些尴尬。
嚴思義翹起腿,拿起嚴懷音剛才看的雜志,翻了一頁,眼珠微微一轉,擡起頭問旁邊的嚴懷音道:“對了,昨晚你跟薛善去三雅園看了俞大師新改編的《趙氏孤兒》沒有?聽說很好看呢。”
莊森延聽到薛善二字,頓時眼帶異樣的看向嚴懷音,臉色微微發白。
嚴懷音淡淡嗯了一聲,她知道二哥是故意的。
下人上來續了兩次茶和咖啡,嚴思義就這樣坐着看雜志,仿佛很感興趣很專注,平時這個時候他都會拎着鳥籠上街,莊森延看了看手表,站起身道:“我還有事,先走了,二表哥,……表妹……”
嚴思義這才擡起頭道:“哦,好的,慢走啊。”
莊森延看向嚴懷音,“表妹,能送送我嗎?”
嚴思義皺眉。
嚴懷音已經開口道:“好。”
兩個人并肩走出了客廳,下了石階,進了花園。
眼見四下無人,莊森延開口道:“懷音。”
嚴懷音眼神看向他。
莊森延凝視着她,眼底泛清,顯然沒睡好,“我之前就說過,我父母做的事,不是我的意願,登報離婚,送還嫁妝,這些都不是我想要做的,他們這些行為并不代表我。”
嚴懷音默然。
他有些着急的又開口道:“我現在完全被他們限制人身自由,我實在受不了了,我準備回法國去,本來這次回來我就是準備帶着你一起出國的,我的導師正在研究人體腦部這一塊,如今這一塊的醫學對世界來說都是先進的,我非常感興趣,想繼續深造,你也可以去那邊學習很多新知識。”
他有些激動的握着她的手,她微微一愣,他眼鏡後的眸子好像泛着光,牢牢的盯着她:“懷音,我們一去法國開始新的生活好不好?”
嚴懷音眼睛看着他。
他帶着希冀的看着她,眼裏有懇求和害怕。
她暗嘆了一口氣,伸手輕輕地擁抱住他。
他微微愣神。
她已開口道“表哥,你想成為像扁鵲華佗那樣的人,你想拯救國人于病痛之中,你的理想很好,可是我沒什麽理想,我只想寫好我的字,守好我的家,安穩的過一生,我沒有勇氣抛棄父母跟你去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那裏有你想要的,可是沒有我想要的。”
嚴懷音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便放開了他,呼出一口氣道:“所以,表哥,對不起,我不能跟你去。”
她記得小說裏兩人離婚後,莊森延也是回了法國繼續學醫,不過小說裏薛善毀了他的右手,他再也上不了手術臺,如今很多劇情都不一樣,也許嚴懷音的命運也不一定會像小說裏那樣悲慘呢。
想到這裏,她對未來也充滿了希望,她看着他笑着祝福道:“懷音等候表哥學成歸來,學慣中西,聞名中華。”
莊森延靜靜的看着她,眼底慢慢的泛了紅,他眨了眨眼,掩飾性的推了推眼鏡,微微側了側身,低聲道:“是我思慮不周了。”
花園裏的樹葉被風一吹,嘩啦嘩啦的作響,好像有誰在輕聲呢喃,天上隐約有悶響,是雷聲,梅雨季節還沒有過去,雨珠兒說下就下,像是為這一場告別做背景。
“要下雨了,你回去吧,我走了。”他背過她沉聲道,說這話的時候已經邁出了幾步。
“再見。”
她看着他漸行漸遠的背影,忽然鼻子一酸,喉嚨也有些哽咽了,畢竟曾經下半生的規劃裏都有他啊。
不過幾秒的時間,剛才珍珠大的雨滴就變成了傾盆大雨,她走了幾步,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雨勢太大,根本辨不清方向,她回頭以手遮眼跑了起來,小小的一段路程,她跑回客廳全身已經濕透了,打了幾個噴嚏,有些發冷,下人們趕緊拿來幹淨的毛巾。
她回房趕緊洗了澡換了衣服,吃過晚飯後還看了一會兒書,睡到了半夜,人卻是忽然發起燒來,渾身忽冷忽熱的,想睜開眼就是睜不開。
翌日,采苓見小姐的房門很晚還沒開,敲門也不應,頓時着急的推門進去,這才發現嚴懷音生病了,躺在床上喊都喊不醒,白皙的臉蛋紅彤彤的,額頭都是汗珠。
嚴父趕緊打電話叫來了一個相熟的中醫,大夫把了脈,肝氣郁結,受了寒邪,開了方子。
采苓趕忙拿下去煎了端上來,病人皺眉咬着牙齒,仿佛聞到藥味不願意喝,嚴懷音從小不願吃中藥,全家人都知道,然而這會子她病得糊塗,聽不了勸,也變得任性起來。
嚴父嚴母着急得不得了,準備想法子灌藥。
嚴思義一大早就出去了,這會子回來聽說了,忙道:“爸媽,請個西醫打兩針藥水就好了,還吃什麽湯藥啊。”
嚴父不喜歡西醫,皺眉。
嚴大嫂早就想說了,又怕嚴父不喜,所以沒開口。
嚴母快要哭了,開口道:“思義,你快去請個西醫來,你妹妹再這樣燒下去,燒出問題可怎麽辦啊。”
嚴思義正出門,一輛黑色轎車正停在了門口,薛善從車上走下來,看見嚴思義低着頭急匆匆的,奇怪道:“嚴兄,你這是要去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