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這一場《趙氏孤兒》演完,休息了幾分鐘,下一場接着演的是《游園驚夢》,是《牡丹亭》中一出經典段落。
這個時候,錢市長旁邊的年輕男人林市長,看了看手腕上的金表,站起身下榻笑道:“林某還有點事,先走一步,你們慢慢看。”
錢市長忙挽留道:“哎,就這一場了,這可是俞大師那個關門女弟子演的杜麗娘,不看可惜了。”
林市長擺擺手,笑嘆道:“實在有事,也只能錯過了。”說完朝薛善和嚴懷音輕輕颔首算是打招呼,而後轉身走了出去。
嚴懷音這才想起來看時間,竟然已經九點了,演完這一場估計還要一個小時。
薛善看見她看表,低聲道:“想走了嗎?”
嚴懷音點點頭。
兩人起身,薛善對錢市長招呼道:“我們也先走一步,錢兄您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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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市長唉了一聲,皺眉道:“你們都走光了,我這一個人看戲有什麽意思。”
薛善輕輕一笑,“這不是還有蕙仙先生陪着嗎。”
女人從剛才薛善看他那一眼後一直沒說話,聽了他這話,微微傾身,旗袍下的大腿緊挨着錢市長的大腿,柔聲道:“是啊,錢市長,您還有我呢,蕙仙會唱的曲兒多着呢,等會這‘驚夢’唱完了,您去我那兒,我給您唱‘安神’。”
錢市長看着女人嘿嘿一笑,伸手挑起女人尖尖的下巴。
薛善已經帶着嚴懷音出了包房,轉身下了樓梯。
對面戲臺上,杜麗娘正唱了一句,“不入園林,不知春色如許。”
咿咿呀呀,婉轉的笛聲,正上演着好戲,下面桌上仍然滿席,此起彼伏的叫好聲,熱鬧非凡。
嚴懷音邁出了大門,還隐約聽見那杜麗娘唱了一句:那牡丹雖好,他春歸怎占的先?
“這句唱詞好。”薛善忽然開口道。
他意有所指,嚴懷音默然。
兩人步入青竹石徑,出了園子,嚴懷音看見對面馬路上停着一輛黑色轎車,車門旁邊,一個身着绛色旗袍的年輕女子側着身站着,黑發披肩,身材纖細苗條,先他們一步出來的林市長,上前跟女子輕輕擁抱了一下,女子微微轉過身來,嚴懷音看清了女子的正面,不由被驚豔了一下,女子像從古代工筆仕女圖中走出來的的美人,自帶仙氣那種。
薛善看見嚴懷音的目光,開口道:“那是林市長的太太。”
“長得真美。”嚴懷音忍不住誇道。
“不及嚴小姐。”薛善輕聲道。
嚴懷音微微抿嘴,唇邊便露出酒窩來,“薛先生謬贊。”
司機開車停到他們面前,薛善先一步打開車門示意,嚴懷音道謝坐了進去,薛善跟着坐進來。
司機發動車子。
薛善嘆道:“國人皆愛京劇,昆曲漸漸沒落了,今天是俞大師的名號,否則哪裏能賣出這麽多票。”
嚴懷音今晚聽出了感覺,還聽得意猶未盡,只是天色實在有點晚了,不由點點頭笑道:“我覺得昆曲比京劇更有韻味。”
薛善颔首道:“京劇裏我惟覺得梅大師的《霸王別姬》不錯。”
嚴懷音道:“我爸爸也喜歡。”
薛善道:“你們浙江那一帶的人應該喜歡越劇吧?”
嚴懷音挑眉道:“我們家倒沒人喜歡越劇呢。”
“說起來,除了昆曲,我覺得川劇還不錯。” 他笑着道。
嚴懷音搖搖頭:“我只聽說過,不太了解。”
他側身看着她笑道:“給你說個因這川劇亡國的歷史故事。”
嚴懷音好奇的看向他。
薛善動了動坐姿,看着她開口道:“五代時期的後唐有一個皇帝叫李存勗,他很喜歡川戲,他不僅經常沉迷于戲劇中,還經常跟戲子一起上臺表演,天天編劇演戲都不想上朝了,還讓滿朝的王公大臣去看他演戲。”
嚴懷音評價道:“玩樂喪志,這皇帝遲早下臺。”
薛善笑,接着道:“後來唐大将李嗣源發動叛亂,李存勗無人可喊,竟然率領一群戲子反抗,混亂中他被流箭射中面門,有人幫他拔出流箭,他還喝了一杯人奶補充體力,結果沒多久就一命嗚呼了,如今的川劇戲班好多都奉祀李存勗為祖師爺之一呢。”
她道:“他要不是皇帝,也許會是一個很好的川劇大師,就像宋徽宗書畫詩文的成就遠遠大于他作為皇帝的政績。”
他接嘴道:“瘦金體?”
“嗯,除了衛夫人的簪花小楷,我最喜歡的就是宋徽宗的瘦金體。”嚴懷音說起自己的愛好,頓時十分興奮。
“這種字體筆法犀利,有一種劍走偏鋒的淩厲氣勢,并不适合你。”他看着她熠熠生輝的眼睛,想起兩千多年前的一個夜晚,兩人坐在石階上說話的情景,那時滿天的繁星像她的眼睛。
嚴懷音微微訝異,笑道:“我師父也這樣說。”
薛善皺了皺眉,伸手在下巴下面虛虛的撫摸了幾下,好像下面有一把胡須,眯着兩只眼睛,嘴角微微歪了歪。
嚴懷音頓時忍俊不禁,捂嘴笑了起來,“您學得可真像,薛先生認識我師父?”
薛善看着她笑着點頭。
嚴懷音笑完道:“不過您說的那個皇帝李存勗死的有點冤呢,流血受傷了還喝奶呢,這不是自取滅忙嘛。”
“嗯?”薛善挑眉。
嚴懷音解釋道:“人在失血過多的情況下接觸到奶漿,會更加促進血液循環,也就是說死得更快。”
“誰告訴你的?”薛善奇怪。
她自然而然的脫口笑道:“我表哥啊,他是學醫的。”
她口中的表哥,指的自然是莊森延,嚴懷音才離婚的前夫。
對方眼神幽深的看着她,她不自然的轉開眸子,喉嚨裏嗯哼了一聲,兩人都靜了下來。
車子這個時候停了下來。
“薛先生,嚴小姐,嚴公館到了。”司機開口道。
薛善沉聲道:“下去吧。”
嚴懷音以為他說的是她,手握上門把,轉身要下車,左邊的胳膊卻忽然被人抓住,她詫異回頭,前面的司機已經下了車砰地一下把車門關上了。
車上只剩下她們兩人,周圍也沒有什麽行人。
這樣寂靜昏暗的環境讓人心裏頭不由有些異樣。
他放開她的胳膊,低聲道:“我有幾句話要對嚴小姐說。”
嚴懷音的心髒慢慢的一下一下的跳快了起來,她的手搭在膝蓋上,視線落在手上。
車裏光線暗淡,她低着頭,他看着她。
他聲線壓低了在這黑靜的車內越發顯得低沉磁性:“薛善今年二十五歲,從未婚配,無妻無妾,母親早逝,跟着外公長大,嚴小姐如今已是自由之身,我抽個時間上門提親,嚴小姐意下如何?”
嚴小姐意下如何?
嚴懷音聽到最後一句,腦袋都已經有些發蒙了,半天都沒反應過來,雖然隐約知道,但是怎麽也沒想到他會這麽快并且這麽直白的就說來提親。
她半天沒出聲,他也就這樣靜靜的看着她,司機站在車外的不遠處抽着煙,望着別處,身影落在地上。
嚴懷音看着那黑色的影子,聽見自己聲音輕輕的婉轉拒絕道:“我與薛先生今日是第三次見面,相識不過兩周,婚姻大事,懷音覺得,薛先生還是該慎重。”
薛善頓時微微皺眉,一雙黑眸如曜石般帶着利光,凝視着她道:“古時的婚姻男女之間從未見過面,更何況,薛某覺得與嚴小姐仿佛相識了兩千多年一般,第一次見面時便已經十分仰慕,提親之事在心裏盤桓許久,并非信口開河。”
嚴懷音實不知說什麽,便只能順着他的話開玩笑道:“兩千多年……都春秋戰國去了吧,那個時候好像未婚女子限制很多,我估計與薛先生更不會認識了。”
他莫名的默了片刻,“……也許我們從小就認識呢。”許是因為壓低了聲音,聽起來便有些異樣。
“青梅竹馬?前世今生?”嚴懷音仍然玩笑道:“看來薛先生喜歡看新鴛鴦蝴蝶派的作品。”
她說完低下頭看手表:“今晚謝謝薛先生的邀請,天色晚了,您早點回去休息。”看向他颔首示意了一下,開門下了車。
薛善坐在車上靜靜的看着她進了家門。
青梅非竹馬,前世亦非今生,兩千多年前的故事,只有他一個人記得,也只有他一個人相信。
司機扔掉煙頭,上車發動。
車子行駛中,薛善仰頭閉目靠在座椅上,一幕幕畫面在他腦海裏像翻畫卷一般慢慢重現。
他記得春秋晉國,上卿大夫趙氏,父親趙鞅打破三軍六卿的格局,他記得晉陽趙氏和邯鄲趙氏的內鬥,記得兄弟姐妹二十餘人,嫡長兄伯魯最得父愛,兄弟間經常鬥劍拳搏,他還記得阿音常說他用劍太狠,像門客之間的角逐,失去了貴族的風範。
前段時間,他每一天的前世記憶都在慢慢扶蘇,特別是有關于她的,或許是因為今晚跟她說了這麽久的話,突然湧現了更多的回憶,而且更加具體也更清晰,腦袋裏還能清晰的勾勒出晉陽城的風景,高牆窄巷,喧嚣熙攘的青石街道,懸甕山上晉水奔騰洶湧,青石牆外是遼闊悠遠的藍天。
他太陽穴突突的跳着,漲得生疼,這疼痛還愈演愈烈。
薛公館到了,司機停下來,替雇主開門,看見薛先生手撐着額頭,雙眉緊皺,一副十分痛苦的表情,頓時吃了一驚,彎腰扶住對方焦急道:“薛先生?您怎麽了?”
薛善壓抑着揮了揮手,嘴唇有些發白道:“扶我進去。”
司機不敢多問,扶着薛善出了車子,進了薛公館,有傭人看見了,忙上前幫忙攙扶,眼神詢問司機,司機也搖頭不知。
傭人将薛善扶到了他的房間睡下,薛善揮手讓他出去,傭人道:“先生,我打電話給田醫生?”
前段時間記憶複蘇,腦袋都會脹痛,然而今日卻格外疼得厲害,他壓抑着喘着粗氣,額頭上已有薄汗,啞聲道:“不必,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