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薛善打電話來的時候,嚴父正坐在旁邊看報紙,嚴懷音挂了電話看了看手表,對嚴父道:“爸爸,我有點事要出去,可能要晚點回來。”
嚴父放下報紙,低聲道:“有求于人,必禮下于人。”
嚴懷音瞬間明白了嚴父的意思,低低叫了一聲:“爸爸……”
“為父又不是你母親,人間的很多事神佛管不了。”嚴父嘆道,欲言又止,只囑咐道:“早點回來。”
她點點頭,回房換了一件藕色暗花旗袍穿上。
今晚這種場合,不可太素也不可太豔。
嚴懷音收拾出來,門口已經停了一輛黑色小轎車。
她走過去,司機已經為她打開了車門。
車裏光線昏暗,雖然看不清人,卻仍然感覺得到對方的視線落在她身上,給她帶來十足的壓迫感,從第一次見面,抛開先入為主的觀念不說,她就覺得他身上有一種攝人的氣勢,就像……古代久居上位的王者,帶着……王者的兇氣,顯得有些淩厲,大概是因他眼眶比常人深邃,眼睛又太黑的緣故。
她定了定神,彎腰低頭坐了進去,坐好後低聲道:“薛先生,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
對方薄唇一彎道:“嚴小姐不必太客氣。”
晚上七點過的華亭,天色還沒有全黑下來,街上人潮湧動,電車聲叫賣聲說話聲鑽進車裏,外面吵鬧,更顯得車內的寧靜。
嚴懷音的視線一直看向窗外。
“嚴小姐喜歡聽昆劇嗎?”
嚴懷音轉過臉來,垂下眼簾,有些拘謹道:“還行。”
薛善輕聲笑道:“看來是不喜歡了,那我們今晚聽昆劇,嚴小姐可別睡着了。”
嚴懷音微微詫異,下意識擡眼看向對方,又很快收回來,“不是說是慈善舞會嗎?”
薛善搖頭道:“舞會太無趣了,所以我讓他們請了名角俞大師在三雅園義演,義演三天,所得款項,除了一切開銷外,悉數充赈。報紙上都有刊登的,我以為你知道。”他臉上一直帶着溫和的笑意,淩厲的眉眼倒是柔和了不少,其實抛開對方身上淩厲迫人的氣勢,一張瘦臉上是高挺窄鼻,濃眉下的眼睛炯炯有神,皮相真是不錯的。
“最近有點忙,沒空看報紙。”嚴懷音的視線落在前方。
薛善卻是一直看着她,嘴角帶着笑意:“嚴小姐不必遺憾,下次有舞會你還會是我的女伴。”
上一世,他第一次見她,就是在這次的慈善舞會上,她挽着他的丈夫莊森延,笑容溫婉,一對佳人,令人豔羨。
上一世,他還沒有前世的記憶,然而他的心弦卻還是為她顫動,只一眼,心髒深處那種強烈的悸動簡直無法形容,所以哪怕知道她已是有夫之婦,他也不折手段的把她弄到手。
嚴懷音忙看向他,擺手道:“不是,我……”看見對方充滿笑意揶揄的眼睛,她也不由抿唇莞爾。
“薛先生,到了。”
車子停了下來,司機開口提醒。
嚴懷音下了車,這才發現天上又飄了雨,淡淡的雨霧,綿綿細雨飄在人身上,好像受潮了一般黏濕不舒服,司機忙忙拿了傘給薛善撐着,薛善接過來撐在了嚴懷音的頭頂。
嚴懷音道了一聲謝。
司機将兩張票遞給了守門人,門人接過來看了一眼,然後很是恭敬的朝薛善微微彎腰,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兩人撐着一把傘,并肩走進了園子。
一進去是一條長長的石徑,石徑兩旁種有青竹,走到石徑的盡頭,敞開的大門裏入眼的是一座白絹屏風,屏風上繡有淡淡的梅蘭竹菊,映出裏面璀璨的燈火,透出來的是沸騰的笑語。
看來票賣得不錯。
門口站着一個穿着黑西裝的男人,看見兩人,男人忙露出一個谄媚的笑容:“薛先生。”接過薛善手裏的雨傘,引着兩人入內。
嚴懷音放眼望去,戲臺下圍坐着幾十桌,有男有女,有長衫也有西裝,有旗袍也有洋裙,皆是穿戴不俗,今天這首場義演,來的人大部分是達官顯貴和富商巨賈,倒茶端水的小厮不斷的穿梭其中,很是熱鬧。
男人引着兩人上樓梯,低聲道:“錢市長在包廂裏等您,林市長也剛到。”
薛善輕輕颔首。
二樓有六個包房,男人帶着他們走到了中間第三間,這裏的視角正對着戲臺中間。
包房門口守着兩個男人,男人為他們推門。
薛善帶着嚴懷音走了進去。
煙榻上分別坐着兩個人男人,左邊的男人約莫四十多歲的年紀,緊挨着他身旁,還坐着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女人,兩人正在說笑,女人燙着時下流行的長卷發,穿着藕色的緞面旗袍,旗袍上繡有牡丹花,身材微微豐滿,黑眉紅唇,一颦一笑都帶着媚态。
右邊坐着的男人相比就年輕許多,約莫二十六七的模樣,白皙的臉孔上五官英挺利落,身上帶着一股少有的清貴和儒雅。
如果說,薛善像一把鋒利的劍,這人就像一塊清冷的玉,雖然外貌氣質完全不同,卻都帶着淡淡的疏離和涼薄。
薛善跟兩人颔首打招呼,右邊的年輕男人含笑颔首,略擡了擡手示意。
左邊的男人卻一臉笑容的站起身,旁邊的女人也忙站起來,男人遞上來一張紅色的戲單笑道:“薛老弟,你來點兩出。”
薛善微笑道:“錢兄別客氣。”帶着嚴懷音坐在旁邊的交椅上,說完卻也是接過戲單遞給身旁的嚴懷音,笑道:“你看看,有什麽想聽的戲沒有?”
嚴懷音頓時受寵若驚,不好意思的忙擺手道:“您決定就好了,我不懂的。”
錢市長這才看向嚴懷音,笑道:“薛老弟,也不給我們介紹介紹?”
薛善笑道:“這位是嚴懷音小姐,是我的朋友。”
錢市長的眼珠在兩人身上轉了一圈,又看向薛善,而後了然的哈哈一笑,“第一見面,嚴小姐千萬別拘謹。”
嚴懷音微微颔首笑道。“您別客氣。”
“南嚴北陳的嚴?” 一直坐着的年輕男人忽然出聲道。
嚴懷音不好意思道:“都是浪得虛名。”
“嚴小姐太謙虛了,沈老的關門弟子,我表妹陳百薇可是很想認識嚴小姐呢。”男人微笑道。
嚴懷音微笑道:“聽說陳小姐的工筆畫才是出神入化呢。”
南邊華亭市的嚴懷音,寫的一手好字,北邊的燕城則住着陳家百薇,畫的一手好畫,兩人皆是名門之後,出身富貴,所以別人将兩個才貌雙全的女子排在了一起,合稱南嚴北陳。
這時候外面響起了曲笛和三弦聲,戲開演了。
包房裏安靜起來,有少女進來奉茶,滾燙的茶盅放在嚴懷音手邊的茶幾上,還特意在她面前上了一盤精致的點心,嚴懷音下意識道了一聲謝,奉茶的少女頓時有些惶恐的搖頭。
奉茶的少女又轉身給錢市長旁邊的女人續茶上點心。
女人看了少女一眼,眼珠微微一轉,對錢市長低聲笑道:“這女孩跟莺莺有幾分相似呢。”竟是一口的吳侬軟語,十分動聽。
錢市長看了少女一眼,又不動聲色的瞥了薛善一眼。
年輕女人雙手攀上錢市長的胳膊,柔柔問道:“是伐?”
外面已經開唱了,軟糯細膩的水磨調傳入耳中,女人的嬌滴滴的聲音便顯得有些突兀。
薛善回眸,仿佛不經意的看了女人一眼。
女人頓時閉口。
錢市長拍了拍女人的手,笑着對他們低聲解釋道:“今晚的這第一出戲是《趙氏孤兒》,聽說這是俞大師根據元代紀君祥原著改編了的新劇本,這新劇本今天還是第一次表演。”
薛善回道:“比起皮黃來,我更喜歡昆曲。”
錢市長颔首笑道:“我與薛老弟所見略同。”
薛善眼睛看着外面的戲臺,身子向嚴懷音這邊微微傾身,在她耳邊低聲問道:“嚴小姐聽過嗎?”
嚴懷音老實搖頭:“只聽說過這名字。”
于是薛善一邊看戲,一邊跟嚴懷音低聲解戲。
大将軍屠岸賈陷害忠誠正直的趙盾,趙氏滿門抄斬,只剩下趙朔夫人晉國國君胞妹,公主懷着身孕忍着悲痛逃入宮中,戲臺上的演員哭泣悲慘隐忍,配着凄慘的調子,惹得嚴懷音都有些眼紅了。
公主生下孤兒趙武,趙家門客程嬰救孤兒出宮,屠岸賈追殺孤兒,程嬰獻出自己的兒子,背負着賣友求榮的罵名,強忍悲憤撫養趙武長大成人,劇情這時候推到了高.潮,下面戲臺傳來一片喝彩聲,隔壁的包房也傳來叫好聲,最後孤兒趙武長大成人,殺了屠岸賈當上了晉國的卿大夫,故事圓滿結束。
嚴懷音曾經陪嚴父聽過京劇和昆曲,确實還聽睡着過,這還是第一次從頭聽到尾,也終于感受到了昆曲的魅力,唱腔婉轉細膩,唱詞精湛,最後也情不自禁的鼓起掌來。
眼前忽然出現一杯茶,嚴懷音剛才一直顧着看戲,這下才感覺到口渴,順手就接過來喝了一口,喝完才發現是旁邊的薛善遞給她的,她放下茶杯,有些不好意思的朝他倒了一聲謝。
薛善笑道:“看不出嚴小姐也是個戲迷。”
嚴懷音陳贊道:“是他們實在演得太精彩了。”
錢市長符合笑道:“我與嚴小姐所見略同,俞大師這新劇本比梅大師演的京劇版還好看呢。”
薛善卻是淡淡道:“唱腔不錯,只是真實的歷史被改得面目全非,也是僅供娛樂而已。”趙氏孤兒,就連後世的史書對這一段歷史都記載有誤,這一段歷史的是非曲直,他心裏清楚與現如今傳世的故事完全不同,只因前世他父親乃是趙氏宗主,劇情中的趙武之孫。
青銅燈下,父親跪坐在蒲墊上,寂靜的夜色之中,對他和衆兄弟姐妹緩緩敘說着,一代一代口傳下來的秘史,那時候他還小坐不住,阿音在他旁邊發現了,還悄悄伸手輕輕拍了他一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