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懷音見他二哥表情那麽急躁和氣惱,對着話筒裏道:“表哥,我等會再打給你。”将電話挂斷了,站起身對走過來的二哥道:“怎麽了?”
他二哥把手中的報紙遞給她,手指激動的點在左上角一處,哼了一聲,“你自己看!”
嚴懷音好奇的接過來,這是今日新出的《大公報》,她折疊拉平,定睛一瞧。
繁體黑字還帶着油印的味道,然而字字清晰映入眼中,刺鼻又刺眼。
上面刊登着一則啓事,離婚啓事。
“莊森延、嚴懷音離婚啓事:今因意見不合,勢難偕老,故自願脫離夫婦關系,以後男婚女嫁各聽自由,永無瓜葛,此系兩人自願并無絲毫逼迫之事,空口無憑,特此登報聲明。”
嚴懷音看完腦袋空白了一瞬間,怔忪了片刻,又低頭去看了一遍,突然啊湫一聲打了一個噴嚏,瑟縮了一下,身上忽然泛冷,怕是沒有及時換衣服受了寒。
她放下報紙,對她二哥道:“可能是有什麽誤會,我先進去換衣服。”
嚴思義其實是又高興又氣憤,斷幹淨了他同學這邊才好接近,然而他妹妹這樣一個貌美如花的才女,竟然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人登報離婚,實在是侮辱人,可如今見他妹妹知道後表情這樣平靜,他不由心思一轉,見她妹妹離開了,拿起報紙去裏面找嚴父嚴母。
嚴懷音先脫了裙子,又側身去解肋下的盤扣,她今日穿這小襖是裁縫新設計的款,白底子,草綠鑲邊,鑲邊上特意做了暗紋處理,上面還有紫色花卉,右側特意做了一溜盤扣,盤扣的旁邊繡了蝴蝶的一側翅膀,遠遠看起來,有些盤扣像是花蕊,蝴蝶扇動着翅膀停在上面,有些盤扣就像蝴蝶身體的一部分,穿梭在花叢中,裁縫說這衣服花樣叫蝶戀花。
平日她喜歡這盤扣覺得有味道,今日解了五六顆,卻沒了耐心,自己坐在床上生悶氣。
蝶戀花,戀什麽鬼花。
意見不合,勢難偕老。
自願脫離夫婦關系。
此系兩人自願并無絲毫逼迫之事。
她喜歡莊森延嗎,要說喜歡,不然,說不喜歡也不盡然,畢竟她對兩人的這段婚姻是抱有極大的期待的,對他也是抱着極大的期待的,她怕再也找不到這樣适合結婚的人了,她也怕小說裏的劇情會發生。
可為什麽忽然會發生這樣的事?他剛才打電話過來,是不是就要說這個事?到底出了什麽事?
門外忽然響起砰砰地敲門聲。“小姐?”是采苓的聲音。
嚴懷音開口道:“什麽事?”微微側身,繼續去解剩下的盤扣。
采苓道:“姑爺在咱家門口呢,二爺不讓人給他開門,外面雨可大了。”
嚴懷音解扣子的手一頓,靜默了一會兒,才道:“我知道了,下去吧。”
終于把扣盤扣全解完了,這衣服下次可不想再穿了,太麻煩了。
她拉開紅木衣櫃,為了節約時間,翻出一套洋裝,一件蕾絲白襯衣和格子長裙換上。
嚴懷音換好衣服走到客廳裏來,他二哥坐在客廳沙發上抽着卷煙,時不時喝點咖啡吃點點心,看起來十分惬意。
嚴懷音招了一個下人來問:“五姑爺還在門口嗎?”
下人點頭道:“還在。”
她吩咐道:“讓人開門。”
下人應聲要出去傳話,被二少爺嚴思義叫住了。
“懷音,他都私自登報離婚了,你還讓他進來做什麽?!”
嚴懷音道:“二哥,不管怎麽樣,總該當面說清楚比較好。”說完給下人示意,下人點頭去了。
嚴思義道:“我剛才已經将他們莊家登報離婚這事兒跟爸媽說了。”見嚴懷音沒反應,又道:“你知道爸爸這輩子最在乎名義,無故休妻,他們家一聲不吭忽然這樣做,這是對我們家的羞辱,爸爸現在是恨透莊家了,媽說要上門問清楚,都被爸爸罵了一通,說要斷絕兩家往來。”
嚴懷音沉默着不吭聲,遠遠看見莊森延打着傘穿過花園的林子從這邊快步走來,他穿了一件黑色的西裝,顯得臉色有些不好。
他站在客廳口收了傘交給旁邊的下人,轉頭發現沙發上坐着的嚴思義,叫了一聲:“二哥。”
嚴思義冷哼一聲,翹起一條腿,拿起茶幾上的報紙擋住了他的臉。
莊森延默然,轉眼看向嚴懷音,眼神複雜,好似又千言萬語,又像不知從何說起,最後只是眼帶愧疚的看着她。
嚴懷音輕聲道:“表哥,坐吧。”
莊森延坐在嚴思義對面的沙發上,嚴懷音落坐在他旁邊,叫下人上了熱咖啡。
莊森延接過來低頭喝了一口,熱熱的液體,讓他身上的冷意去了幾分,額頭上的黑發因沾染了雨氣耷拉着,這低頭的動作飄下來兩根,蕩在眼皮上,顯得有些頹廢,眉眼間也透着明顯的倦意。
嚴思義悄悄将報紙拿低了一點,眯着兩只眼睛瞅了他們一眼。
嚴懷音側眸看了她二哥一眼,嚴思義忙抖了抖報紙,換了一條腿翹着。
嚴懷音抿了抿嘴,轉眼看向莊森延道:“表哥想說什麽只管說,不必有什麽顧忌。”
莊森延擡眼看向她,一眼撞進她的眼裏,清透明亮的眼眸,眼裏是期待了然的眼神,讓忐忑的他心中一熱,喉嚨微動,開口道:“你們一定是看見了大公報上的離婚啓事是吧?”看見嚴懷音點頭,他繼續道:“那是我父親瞞着我做的,我并不知情。”說到這裏,他微微一停頓,仿佛斟酌了一下,坦白道:“不過說不知情,也不算準确,應該說之前我父親讓我這樣做,我不同意,所以他瞞着我,我知道後才馬上打你電話。”
“為什麽?”
嚴懷音想問,然而她還沒來得及,就已經被走出來的嚴父問出口了。
沙發上坐着的三個人都站起來,跟嚴父打招呼。
嚴父叼着煙鬥走到嚴懷音坐着的那組沙發上,彎腰坐了下來,雙眼看向旁邊的莊森延。
莊森延本來心中就有點忐忑,這一下就更加緊張了,上半身繃得緊緊的,開口道:“我三哥把阿芙蓉膏偷偷拿在藥店售賣,被人舉報上面把店給查封了,父親花錢托關系找了上面的人,上面的人說這事歸咱們華亭的秘書長管,讓我們直接找薛秘書求情。”說到這裏,他看了一眼對面坐着嚴思義。“也就是二哥上次的那個同學,薛善。”
嚴思義一頓,呵呵笑了兩聲,“這麽巧。”
嚴懷音卻是心頭一跳。
莊森延道:“我父親和三哥上門送錢送東西送人,他統統都拒之門外,只讓人傳了一句話給我父親。”說到這裏,他的眼神轉向嚴懷音。
嚴懷音靜靜的看着他,手指卻不自覺的捏住荷葉邊的衣袖。
“他說,他只想要一個人。”
“他說只有一個條件,讓你們六少爺登報離婚。”
莊森延在家排行第六。
薛善想要什麽,已經不言而喻了。
莊森延說這些話的時候一直看着嚴懷音,視線在她臉上的眉毛、眼睛、嘴巴上一一滑過,微微蹙着的彎眉,微微顫動的睫毛,她臉上細微的動作在他心裏無限放大。
嚴家的三個人不約而同的沉默下來。
微微的咳嗽聲打破了這半響的寂靜,大家好像被這咳嗽聲驚醒,嚴父取下煙鬥,清了清喉嚨,開口道:“森延,不管怎麽樣,你們家也應該與我們商量一下。”
商量?商量離婚?女方自然不會同意,嚴父這話也是說的有些滑稽,他自然也察覺出來,所以說完後長嘆了一聲,沉默着吸了幾口煙。
莊森延忙道:“姑父,不管怎麽樣,我都不會與表妹離婚的,我家裏所做的事與我無關。”他這話聽起來十分蒼白無力。
嚴思義頓時冷笑了一聲,故意道:“像你這樣說,除非你登報與你家脫離關系。”
他這話一出,其他人俱是一愣,脫離家族關系,在極為重視三綱五常的大家庭來說,這是極其大不道的事,即使在如今這樣西方文化湧進的時代,做出這樣的決定也是有巨大壓力的,之前有個富商家的小姐跟人私奔,被他父親登報将其從家族剔除,小姐因此被衆人嫌棄。
嚴懷音看了一眼莊森延,低聲道:“還不至于到這個地步。”
……
到了晚上。
嚴懷音正準備就寝躺下,房門嘎吱一聲,嚴母推門走了進來,裏面穿着家常薄衫,外面披了一件薄呢外套。
“懷音,睡了嗎?”
“媽。”
嚴母走過來,坐在床邊,看着床上的嚴懷音,愁眉不展,欲言又止。
嚴懷音道:“媽是不是為了我和表哥的事?”
嚴母伸手拉着女兒擱在被子上的手,嘆了一口氣,低聲道:“都怪媽當初提議讓你跟你表哥定親,你等了你表哥這麽幾年如今又落得這樣,別人家的女孩子像你這樣大早就有孩子了,媽真後悔當初那個決定,都是媽害了你啊。”嚴母說着眼圈都紅了起來,她就這麽一個嫡親的女兒,從小千疼萬愛的,當初舍不得女兒嫁去別人家被公婆揉捏,沒想到反而會落得這樣的結果。
“媽,這怎麽能怪您呢。”嚴懷音拉住嚴母的胳膊撒嬌,微笑安慰道:“您不是信佛的嗎?佛家不是常說因果循環,皆有定數,很多事情,我們都預料不到的。”她伸手抱住嚴母,暗嘆了一口氣,低聲道:“也許……禍兮福之所倚呢。”
如今發生的許多事和小說劇情都不一樣,這幾天,她常常在想,也許……她不是穿越到小說裏呢?而是莊周夢了蝶,這裏才是現實,而二十一世紀反而是她的一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