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送君千裏
憐星走後,一切恢複如初,如邀月從姑蘇回來後的模樣。移花宮還是那般清冷、寂靜,邀月宮主還是每日閉關修煉,而移花宮裏唯一的人,也總是在黃昏時分才回來。
但西門吹雪回宮的時間越來越晚。直到有一天暮夜,天色晴霁,星月成輝,西門吹雪才踏着月光緩緩歸來,卻見邀月獨自等候在宮殿門前。
西門吹雪怔了怔。邀月沒有裝扮,只穿着件最素雅簡單的白袍,也沒有梳頭,就這麽讓絲緞般的長發散落在雙肩。她凝立門前,任由秋風侵衣,看起來清淡地如天上的秋月,卻沒有了明月的清澈與光輝,充滿了憂郁黯然之色。
“你怎麽了?”西門吹雪來到邀月面前,輕緩地問道。
邀月楞楞地回道:“明玉神功,我又失敗了。”
西門吹雪道:“練功之事不可急于求成。”
“但我沒有那麽多時間,不是嗎?”邀月突然擡頭看向西門吹雪。
她的目光灼灼,甚至讓西門吹雪失神。西門吹雪默然了半晌,忽然道:“明天,我要沿着繡玉谷的河流,往上游走去。”
“上游……”邀月輕輕地垂下了眸子,沉聲道:“你還回來嗎?”
西門吹雪搖了搖頭,道:“我不屬于移花宮。”
他只是移花宮的一個過。他本是想來看那把碧血照汗青的劍。那一劍的揮出時極盡的耀眼與光芒,因為明玉神功修煉的失敗,似乎已成遠夢。
邀月沉默着。她忽然覺得很冷,就好像在最寧靜的雪水冰湖裏,将心一點點冷透。
“你是移花宮的人。”邀月終于淡淡地說道,“你要離開,是你的自由。我,我們移花宮,自然不會阻止。”
西門吹雪道:“如此,多謝宮主這些日子來的款待。”
邀月微微颔首,然後沉默地背過了身。她不再去看西門吹雪,也不想再被西門吹雪看見。
她只知道,西門吹雪始終是要走的,而她也沒有理由讓他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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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傲然如雪的男子,終究有他的世界。那在遠山之上,天涯盡頭,獨獨不會是移花宮。
邀月默默地走進了練功的密室。她又回到了這裏,空蕩無物,冰冷陰暗。這裏是陽光照不進的地方,只有牆角的燭火,靜默無聲地燃燒着。
燭光明亮,照着她雪白瑩玉的肌膚,照亮她盈如秋水的眼眸,卻照不進她的心裏。
她感到自己正在一點點地将心封閉起來。如果将心封閉,她就不會悲傷了,不是嗎?邀月的手緩緩地撫摸着牆上的畫像。
西門吹雪的畫像還挂在牆頭,甚至連那一枚銀針還刺在畫上人喉間。
邀月伸出手,将釘入牆內的銀針緩緩地拔了出來。針尖泛着幽森的寒光。邀月望着手中的銀針,慢慢陷入沉思。
就在這裏,在無數個黑暗的夜晚,她一針一針地拼命折磨着自己,只有的痛楚,才能填補心中的寂寞和荒涼,才能壓制那顆嫉恨癫狂的心。
邀月輕輕地笑了笑,忽然間指尖一痛,瑩白的肌膚上已經滲出了鮮血。
像春天裏最嬌豔的紅花,像黃昏裏最如火的夕陽,她将手指放嘴邊一吮,血的味道慢慢地彌散在舌尖。
但又有什麽用,她的心裏還是那麽悲傷。離別,離別,聚散皆是緣,離別總關情。
邀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然後将牆上挂着的畫像取下,小心翼翼地将畫像鋪在案上。
那樣的眉眼,那樣的神情,那樣的孤高絕世。那夜裏的話猶在耳邊:“宮主既然請我喝酒,我也可以将你當做朋友。”
為了這個珍貴的朋友,她日以繼夜地練功。她希望能在西門吹雪走之前,堂堂正正地和西門吹雪戰一場。哪怕,哪怕是死,她也毫不畏懼。
“你為什麽不肯多留一下?”邀月的眼神漸漸地暗了下來,幽幽地說道。
這裏當然沒有人回答。這裏只有一副畫,縱是栩栩如生,也只是一幅畫,沒有感情,不會動情,讓看畫的人怎生奈何?
邀月沉默着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醇厚芳香的女兒紅,纏綿不去的幽幽酒香。
酒香醉人,邀月做了一個夢,一個很美的夢。在夢的清波裏,飄着漫天的白雪,墨玉梅花傲雪盛放。暗暗的梅香,清澈的琴音,讓她不自覺一點點地走進。雪海深處,傲然獨坐,撥弦弄音,絕然于世。雪,輕輕地落在白色的衣衫上,但他沒有去拂,當然也沒有去吹。他的眼睛,卻比白雪還要純澈,比墨梅還要魅惑。漸行,漸進,然後她看到了那雙深沉的眼睛充滿了柔情,向他輕輕緩緩地喚道:“邀月。”
邀月!然後她猛地從夢中驚醒。蠟炬成灰,天色已名,邀月的心突然一緊,然後風一樣地出了密室。
一個清晨,新一天的開始。勤勞恭謹的婢女們正在靜靜地打掃亭臺樓院。
墨玉梅花落了一地。梅花落盡,徒留空枝,俱靜無聲。
邀月的突然出現,驚擾了無聲的一切,婢女們紛紛跪下,喚道:“參見宮主。”
邀月要見的當然不是這些永遠卑微地低着頭的婢女,她一把抓起腳邊的一個婢女,冷冷道:“西門吹雪呢?”
婢女哆嗦了一下,顫聲道:“西門公子,西門公子拂曉時分便走了。
拂曉時分,如今已經日上三竿。邀月的手突然一送,婢女便像一片落花般倒在了地上。
沉默無言。邀月沉默地望着天上的高陽。陽光明媚,秋色迷人,為什麽那個人不願意等等她?哪怕只是冷漠敷衍地道一聲珍重。
寂寥荒涼的高野,川流不息的河流,離開繡玉谷越遠,風光也是這般凄涼靜寂。
沒有人煙,沒有屋舍,甚至連一朵鮮花都不能看見。若說仙境,不知該如移花宮般美不勝收,還是如這曠野般高遠荒漠。
循着河流,地勢越來越高,離天空也越來越近。煙霏雲斂,天高日晶,山川寂寥。
站在高山之巅,才能真正感受那種高處不勝寒之感。
西門吹雪靜默地對着河水。夕陽在水面上散下了金色的波光,奔騰的流水上氤氲着淡淡的霧氣。舉頭仰望,高山之上,白雪皚皚。
望不到來路,望不盡歸途,他只是憑着心底的一種感覺,就像是冥冥中的一種指引,指引着他往前方走去。一往無前。
走了一日,方才停留下來。川之盡頭,比他想象中更加幽深、神秘。
西門吹雪撿了一些枯枝生了堆火。熊熊的火焰,像天上的紅日般耀眼,像水中的飛魚般跳躍着。西門吹雪坐在火堆邊,閉目休息。
高山的風,凜冽地吹着,砭人肌骨。他坐了一會兒,又起了身,默然地望着奔流的河水。
這處冰寒的水流,會奔騰到遙遠的地方,穿過溫潤的山谷,那裏鮮花盛放,美麗如幻。那是一個叫移花宮的地方,那裏簡直是人間的夢境。
而他,竟是剛剛從那個美麗的仙境中走出來,走向遙遠未知的遠山,為了他更加神秘悠遠的歸處。這段經歷,簡直就是一個夢。
誰能相信會有這麽一段曲折的經歷,誰能想象這個美麗迷離的夢?西門吹雪相信。不管最後是怎樣的結局,人生有這樣一段經歷,足以讓人回味無窮。豪氣萬丈的大俠,伉俪情深的夫婦,愛憎分明的魔女,愛恨癡怨,交織纏綿,最後只化作遙遠的記憶,如遠上之上淡淡的雲煙。
西門吹雪想,他終究不會忘了他們,就算時間帶去他們的容顏,他還是會記住他們。
炙熱的火焰,漸漸将兔肉烤的金黃焦脆,香味四溢。高山嚴寒,到底需要吃些熱的食物補充身體。西門吹雪娴熟地在火焰上烤着兔肉。
寂靜的高野,只有風的聲音,秋風飒飒,冰冷刺骨,火焰在風中亂舞。除了火焰照耀的淡黃色的光芒,四周漆黑一片。這荒涼的高川,本就應該只有西門吹雪一個人。
西門吹雪卻忽然間聽到了人聲,從黑暗的深處傳來,一聲一聲,沒有間斷,渺遠得如煙如夢,不似真實。那一聲聲叫喚着的,竟然是他的名字。
西門吹雪不由得怔了怔。他沉吟了半晌,終于還是放下手中的烤肉,走了出去。
夜是那麽黑,那麽寒冷;路是那麽陡,那麽崎岖。本該在宮殿軟榻上休憩的移花宮主,竟然出現在這凄涼嚴寒的高川之上。
兩人默然相對,誰也沒有開口。他們也不知道該怎樣開口。問你為什麽來,還是你為什麽走?
邀月還是着那件白袍,在夜風裏看起來單薄如紙。她的臉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寒如玄冰。但她的眼睛望着西門吹雪的時候,卻是那麽生動流盼。
“西門吹雪。”邀月的嗓音雖然沙啞,但沒有失去語中的那份威嚴和銳利。她淡淡地笑着,連笑容仿佛都已經被風冰住,卻優美而鎮定,如遠山冰雪裏的蓮花。
“我是來送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