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明月清音
無遠大師看過邀月,離去時道了句“一念放下,萬般自在”。
但世上又有幾人能自在如佛,了悟如佛?
邀月孤獨地靜坐着,從天明到了天暮,直到月亮悄悄地爬上了窗子。
滿月如璧,月華如水。她微微地轉頭向着窗外,一時竟似看癡了。
忽然間,門“嘟嘟”地叩了兩下,白天裏送藥的小和尚聲音響起:“女施主,小僧送藥來了。”
沉靜了一會兒,屋內人終于輕聲地說了句:“進來吧。”
小和尚輕輕地推開房門,屋內沒有點燈,只有月光從窗外照進來,照着白衣如雪的人。
她看起來像月光般清冷,又像霧一般空濛虛幻。
小和尚看着桌上一動也沒動過的藥碗,心裏嘆氣着,然後将剛剛熬好的藥換了上去。
“女施主,良藥苦口。如果不喝藥,病怎麽好的起來呢?”小和尚善意地勸告。
邀月靜默地轉過頭看着小和尚,過了許久,竟然說了一句:“多謝。”
小和尚愣了一愣,随即道:“那女施主快趁熱喝藥吧。”
邀月還是靜坐着不動,只緩緩地說道:“我餓了,有沒有吃的?”
小和尚聽後,讪讪地摸了摸後腦勺,道:“今天事多,小僧竟然忘了給施主送吃的了,不過現在齋堂可能關門了……”他說着停下來想了想,道:“有了,施主請等一等。”
小和尚出去不久,又笑盈盈地捧着一個食盒回來了,道:“小僧想起還有餘下的月餅,都是素餡的,施主請将就着吃些吧。”他說着打開盒蓋,裏面果然是滿滿一盒蘇式月餅。
“月餅?”邀月悠悠地問道:“又到了中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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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和尚點了點頭,道:“今晚就是中秋了。”
邀月垂着頭,輕聲嘆道:“時間過得真快!”
時間過的真快,春去秋來,轉眼便換了人間。她忽然想起了憐星,她唯一的妹妹。
憐星寫信說,重陽将至,盼姊歸來。但為何她說的不是中秋,中秋才是合家團圓的日子?
大概只是因為,連憐星都不能插手邀月的任何事情。她只能等着姐姐回來,在一段适合的時間裏。
邀月拿起一個月餅,輕輕地咬了一小口,金黃酥松,滿口留香。她恍然間想到,自己竟是有多年未吃過月餅了。
那她每年的中秋節是怎麽度過的呢?還是過去的日子裏,移花宮裏從未有過中秋節?
在朦胧而遙遠的記憶裏,邀月記得母親那時就抱着妹妹坐在月下,而她就淡淡地坐在母親的身邊。她好像記得那時候花很香,月很圓,連風都是那麽輕柔。
那時候她笑的不多,母親笑得最溫柔,她看着母親微笑着,那時候心裏大概也是溫馨的吧。
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
那明月今年,可在何處看?邀月緩緩地走在山間的小路上,不由得頓住腳步,擡起頭默默地仰望着天上的明月。
天上地下,俱此孤獨。能相伴的,唯有自己的孤影而已。
她有多恨孤獨,就有多愛江楓。她有多孤高在上,就有多渴望平凡的幸福。她是鬼是神,但更是一個人。
一念放下,萬般自在。或許時間,可以讓她忘記一切。
邀月緩緩地在竹林邊一塊小岩石上坐下。石頭沁冷,剛坐下時她的身體不禁冷冷一顫。“明玉神功,我果然是急于求成了……”感受到身體的不适,邀月低頭嘆道。
然後她不禁自嘲地笑了一笑。若不是寒山寺的和尚相救,她堂堂移花宮宮主可能就已經死了。
其實,不管是救人或者被救,都是那麽好的事情。然後她忽然想起了西門吹雪。
她當然知道光寺裏的和尚是救不了她的,練功走火入魔,非內力高深之人相助不可。想不到西門吹雪竟然願意救她。
邀月想起自己與他的種種過往,從來都是她挑釁或者冷嘲,西門吹雪淡漠以對,她卻偏偏最見不得別人用這種态度。在那短暫的時間裏,他們表面勉強維持着和平,其實骨子裏水火不容。
邀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這一次,倒是她邀月欠西門吹雪人情了。
秋風緊,明月沉,夜已深。獨坐良久,越感寒冷,邀月攏了攏衣襟,慢慢站了起來。她才踏出不遠,竹林深處忽然響起一陣琴聲。
月明之夜,更深露重,是誰在月下撫琴?琴音初起,天地間似乎變得了蒼涼而肅殺。琴聲铮铮,妙音天下,又蘊含着一種說不出的孤獨幽恨之意。
邀月不由自主地循着琴聲而去。琴聲漸進,漸響,漸密,突然間卻如銀瓶乍破,戛然而止,唯有餘音袅袅,別有幽情。
邀月靜默地望着月下盤膝孤坐的人,良久,緩緩道:“你還會彈琴?”
那人只低頭望着琴弦,沒有說話。
在滿月的清輝下,他白衣如雪,一塵不染,仿佛方自九天之上翩然而下。他身上那種比冰雪更加冷的寒意,好像也在柔和的月光下慢慢融化。
邀月輕笑道:“西門吹雪,你竟然也會在月下撫琴?”她覺得自己好像發現了一件最好笑的事情。
西門吹雪慢慢地擡起頭,淡淡地道:“琴聲能清滌殺氣。”
邀月訝道:“清滌殺氣?”
西門吹雪慢慢地點了點頭。
邀月道:“清滌誰的殺氣?”
“我的。”西門吹雪緩緩道。
“你的?”邀月神色一變,道:“你要殺誰?”
西門吹雪按在琴弦上的手一動,只聽“叮”的一聲刺響,一根琴弦已斷。他整個人突然間變了,變得極寒極冷,變得比劍更加鋒銳、淩厲,緩緩地道:“今天是月明之夜!”
邀月道:“八月十五,中秋之夜,有何特別之處?”
西門吹雪低頭沉吟。過了很久很久,他忽然擡起頭望着天上的明月,悠悠地念道:“月明之夜,紫禁之巅,一劍西來,天外飛仙。”
“一劍西來,天外飛仙?”邀月沉思道:“你,你想起了誰?是你要殺的人?”
西門吹雪倏然起身,冷冷地道:“本來,我已經和他約好了。”
邀月道:“約戰?”
“第三次?”西門吹雪直直地對着邀月道:“是第三次,而且沒有任何人的阻攔。但是為什麽,為什麽我會在這裏?”
他緩緩地嘆道,然後化作了無聲的沉默,似春花秋月無可奈何,獨自而去。
邀月定定地望着他遠去,忽然蹲下身,撫摸着斷弦的古琴,喃喃道:“西門吹雪,你到底是什麽人?”
邀月回到小屋休息。她做了一個并不太好的夢。夢裏,四季如春的繡玉谷忽然下起了大雪。潔白的雪花,在天空肆意地飄灑。美麗缤紛的花谷,被皚皚的白雪覆蓋,大地白茫茫一片。白色,是雪的顏色,忽然間雪卻又變成了紅色。紅色,如火般的顏色。整個移花宮,突然燃起來火……
邀月猛地睜開了眼睛。星月黯淡,東方卻還未明。她靜靜地躺在床上,愣愣地望着灰色的屋頂,顯然還沒從夢裏驚魂中醒來。
怎麽做了這樣的噩夢?邀月微微一側身,才發現自己早已汗水涔涔,渾身無力,竟又像是病了。
她第一次發現自己也可以這樣脆弱。從心,到身體,正如所有普通的人一樣,會生病,會憂心。這寂靜鮮有人煙的山寺,就像是上天特意留給她的療傷之地。猛獸受傷,會躲進深山獨自舔舐傷口,人大概也一樣吧。
邀月緩緩地從床上坐起,軟軟地靠在床頭。靜靜地,什麽也不想,就這樣等待天明。
風吹木葉,鳥語啁啾。大地以一種無比歡快的熱情迎接黎明的到來。
窗外忽然傳來一陣清風般的聲響。邀月的眼眸突然冷了冷,緩緩道:“是誰?”
她的聲音輕靈、嬌美,卻有帶着懾人的迫力,全然沒有一點深受內傷虛弱的樣子。
窗外人隔着緊閉的窗戶,恭謹地回道:“回禀宮主,婢子乃花沁玉。”
邀月的眼神緩了緩,冷冷道:“誰給你的膽子擅自行事?”
話音未落,花沁玉早跪在地上,聲音裏微微顫抖,道:“三天前宮主離開城中棧,久久不歸,婢子們都焦急萬分,才,才敢出來找的。請宮主恕罪,請宮主恕罪!”
邀月冷冷地哼了一聲,厲聲道:“看着你們還算忠心的份上,此事本宮暫且不追究。現在這裏有多少人?”
花沁玉松了口氣,道:“婢子們在城裏城外分頭尋找,此時寺外還有兩人。”
邀月道:“去準備馬車。天明以後,本宮就會離開這裏。注意,不要打擾到寺裏的僧人。”
花沁玉回了一聲“喏”,便趕忙離開去準備車馬。
邀月深深地舒了一口氣,無力地靠着床頭,額頭竟然已經汗珠密布。縱是移花宮的婢女,她也不敢相信。她從來不相信任何人。
“咳咳……”突然間氣息上湧,邀月忍不住捂住嘴,一陣咳嗽。當她攤開手,驀然發現指間竟然沾上了一抹血腥。
是她自己的血。邀月愣愣地看着這淡淡的血跡,才真正意識到自己身體的危機。
她實在太高估自己了,這兩日又滴水未進,風涼受寒。強大如移花宮主,若身受重傷,沒有保護,只怕危險正一步步朝她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