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執着一念
寒山寺去城西五裏。燕南天帶着西門吹雪拜訪了寺中住持無遠大師。無遠大師和燕南天相交多年,很快便同意西門吹雪暫住寺中。
廂房已經收拾好。屋外楓葉如火,金桂飄香。燕南天看着廂房外的景致,欣慰地嘆道:“這樣,我亦可放心了,不枉我和你西門吹雪相識一場。”
西門吹雪與燕南天并肩而立,緩緩道:“你這麽快就要走?”
燕南天轉過身,鄭重地點了點頭,道:“我已知曉,邀月宮主已入姑蘇城。”
“邀月……”連西門吹雪聽了都不禁嘆息一聲,凝視着燕南天,沉重道:“保重!”
燕南天笑了笑。這個豪氣萬丈的男子,此時心中升起的卻是離情,道:“我若平安歸來,再請西門吹雪喝酒!”
西門吹雪沉默着點了點頭,忽然又說道:“喝喜酒。”
燕南天一愣,随即又哈哈大笑,道:“好!某家請西門公子請喝酒。”
西門吹雪點頭,道:“君子一言,驷馬難追。”
燕南天已經走遠,西門吹雪仍然站在原地。秋風習習,山寺中是那麽平靜安寧。而燕南天此去面對的,卻是今生最強大的敵人,最險惡的劫難。但他,雖千難萬險,亦往矣。
西門吹雪的心漸漸沉了下去。他的心頭缭繞着一種很複雜的感情。燕南天已經是他的朋友,邀月亦是他為數不多認識的人之一。不過是一段男歡女愛,難道要讓江湖最閃耀的兩位絕世高手,就此隕落?
西門吹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忽然想起了陸小鳳。當年紫禁之巅的決戰,他最好的朋友,是不是也是這樣一種複雜難明的感情?
燕南天從寒山寺回到棧的時候,夜色已黑,天邊升起了一輪明亮的月亮。明月如盤,月華如水。燕南天靜靜地舉頭遙望了一會兒,低頭嘆道:“時間過得真快,原來就快就是中秋了。”
中秋月圓,亦是合家團圓之際。奈何他燕南天四海為家,雖然交友滿天下,遇到這樣的佳節,心裏有時又會升起感慨。
他還記得玉娘子的眼睛就如天上的明月那麽亮,盈盈如水,溫婉多情,她追着燕南天大聲喊着:“我等你來娶我!”
但他卻不能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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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南天落寞地走進自己的房間。屋內正有人等着他。
白衣滿月華,竟似方才從九天之上落月而下。
燕南天冷冷地喝道:“邀月!”
除了移花宮邀月宮主,誰還有這樣的風姿,誰還有這樣的膽量?
邀月正靜靜地伫立窗前。她聽到燕南天進來,一動也不動,只沉聲問了一句:“為什麽西門吹雪也在姑蘇?”
這低沉的聲音裏,似有無盡的壓抑和憤怒。
燕南天冷笑道:“邀月宮主難道是怕某家和西門吹雪聯手對付你一人?”
邀月驀然轉身,面容蒼白如雪,眼如利劍,冷冷地道:“本宮從不畏懼任何人!”
燕南天望着滿身戾氣的邀月,忽然嘆道:“某家不是這樣的人,西門吹雪更不是,移花宮主這點大可放心。”
邀月目光冰冷地逼視着燕南天,道:“什麽時候帶我去見那兩個人?”
燕南天道:“宮主就那麽心急?”
邀月咬牙道:“我當然心急,我現在就恨不得殺了他們,還有那一對孽種!”
燕南天大聲道:“宮主莫要忘了我們之間的約定!”
邀月微微擡起頭,冷笑道:“你以為你能救他們?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人能救他們,再也沒有人能救他們……”她說到最後,聲音甚至開始顫抖起來。
燕南天沉默地望着邀月。邀月的武功看起來比在慕容山莊時更加精進,性子也更加暴躁與狠戾。她現在除了殺江楓,好像什麽事情都想不起來了。她的世界已經空虛得只剩下了仇恨。
當初聽從義弟江楓的話,為了不牽連西門吹雪,決心讓江楓與邀月有個了斷。現在想來,燕南天後悔了。以邀月目前的情形,她的怨恨非但沒有随着時間消解,反而更深了。
但是現在已經沒有退路。燕南天緩緩道:“明天,明天落日時分,你再來這裏找我。”
“明天落日……”邀月低聲沉吟着,眼睛突然亮了起來,即使在黑夜裏,那雙眼睛似乎都如燃燒般亮了起來。
這點亮的豈不就是人性中最無窮無盡的仇恨?
西門吹雪在寒山寺的第一個晚上,睡得并不太安好。他醒來的時候,月已西墜,星光黯淡,東方卻還未明。
他打開房門,沿着山間曲徑緩緩而行。天空暗藍,林間白霧朦胧,輕輕的風,風裏還帶着淡淡的花香。萬籁此俱寂,大地萬物是那麽空靈、清澈。
直到初陽照進山林,太陽的熱力散去薄薄的霧,大地才揭開最神秘的面紗,一切開始熱鬧起來。枝頭婉轉的鳥鳴,佛殿虔誠的誦經,山寺悠遠的晨鐘,乃至寺院門前香的滾滾車輪,這座千年古剎,安寧、恬靜中又充滿了生機。
西門吹雪忽然停住腳步,站定在一塊碑石前。那碑石上刻的正是千古傳唱的《楓橋夜泊》:“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船。”
霜月、江楓、漁火,孤獨、寂寞、憂愁。西門吹雪不禁流露出動容的神情。每一個漫長的夜裏,自己何嘗不是這樣度過?因為劍道,只能在孤獨和痛苦中解悟。
沉默間,卻見一位穿着黃色海青的老僧信步而來,正是寒山寺的住持無遠大師。“阿彌陀佛!”無遠大師雙手合十,道:“西門施主在敝寺住得可安好?”
西門吹雪回禮道:“尚好,多謝大師。”
無遠大師道:“我佛門慈悲為懷,為衆生開方便之門。西門施主不必氣。”
西門吹雪淡淡地不言語。他一生殺人何其多,與佛門總是離得太遠。
無遠大師觀西門吹雪,緩緩道:“施主可是在想這石碑上的詩?”
西門吹雪點點頭,道:“确實是好詩,寒山寺揚名天下,憑的就是這首詩。”
無遠大師合十道:“阿彌陀佛!敝寺雖以此詩揚名,但數當兵火,像毀寺焚,卻香火不熄,靠得是僧衆心中有佛。”
西門吹雪點頭。無論是佛道還是劍道,都離不開心中的信仰,對“道”的誠心真意。
無遠大師道:“施主可聽說過唐時敝寺寒山、拾得兩位大師的玄妙對談?”
西門吹雪道:“我不讀佛經。”
無遠大師道:“何妨聽老衲講來。昔日寒山問曰:‘世間有人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該如何處之乎?’”
他忽然停住話,望着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道:“世上總有殺不盡的背信棄義的人。若有此人,我必定一劍殺之!”
無遠大師搖頭,道:“拾得答曰:‘只需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
西門吹雪沉下臉,冷冷道:“我只會殺人的劍法!大師多說無益。”
無遠大師道:“老衲觀西門施主,雖然殺氣甚重,卻是心存浩然正氣之人。言盡于此,施主請自便,老衲先行一步。”
秋日漸短,對等待的人來說卻如一個世紀般漫長。楓葉荻花,秋風瑟瑟,邀月正靜靜地在河邊等待。她在等待江楓,等着那條小船緩緩沿河駛來。
夕陽如血,落霞滿天,她的眼睛也亦如夕陽般血紅。
燕南天望着邀月,沉聲道:“待江楓來了,請宮主務必遵守約定,否則某家即使是死,也不會放過移花宮的人!”
邀月睥睨一笑道:“燕南天這麽急着找死?”
燕南天一字字緩緩道:“某家自入江湖,為江湖道義想來看淡生死。不過這一次,我卻還答應着西門吹雪喝喜酒……”
“喝哪門子喜酒?”邀月突然沉下臉,壓着聲音道:“慕容真真都要嫁給美玉劍了,他,他竟然還想着那個女人!”
燕南天聽了不禁怔了怔,又搖搖頭,嘆道:“移花宮主本如天上仙子,我義弟亦不負你,宮主何苦自貶紅塵,累及他人,糾纏不放?”
“多說無益!”邀月冷冷地一甩袖,臉上又露出了那種殘酷的笑容,望着暮色下的小河幽幽道:“看,他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