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誰主江湖
孤村落日殘霞,一點飛鴻影下。青山綠水,人在天涯。
天涯。天涯好像只剩下了一人,一劍。
劍,就在西門吹雪的手裏。天涯,卻只剩下了西門吹雪一個人。
那遠如冰雪的眼睛裏,也不禁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西門吹雪雖然是一個冰冷、無情、驕傲、孤獨的人,心中亦有自己無法放下的人與事。
比如朋友,比如敵人……
但是這裏,沒有他的朋友,也沒有敵人。這是一個陌生的世界,陌生的江湖。
遠在天涯,無處可歸……
直到最後一抹殘霞被暮色吞沒,西門吹雪才轉身離開。
暮色深沉。小鎮唯一的酒鋪前,紅色的燈籠已經高高挂起。
酒保正趴在桌子上打盹。店裏其實沒什麽生意,唯一的一位人,酒保都懶得招呼他。
因為這個人實在是太窮了,連腳上的草鞋底都磨破了,只要了最便宜的酒,連一文錢的菜都沒有點,一直喝到了天黑。
酒保都已經懶得趕這樣的窮酒鬼走。
于是這位窮漢喝飽了酒,用一只瘦骨嶙峋的大手擋住眼睛,另一只抓着柄已鏽得快爛的鐵劍,竟呼呼大睡起來。
小巷深處不時傳來一兩聲犬吠,和着窮漢的呼嚕聲,倒是有種說不出的沉靜。
酒保睡得正香,突然打一個激靈,人就醒了過來,只見一個白衣的男人正冷冷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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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酒保倏地站了起來,恭恭敬敬地向人招呼道:“官想要點什麽?”
他雖然笑着,臉卻僵得比哭還難堪;他雖然站得筆直,腳卻還有點發抖。
因為這個男人的身上仿佛帶着種比冰雪更冷的寒氣,可以把每個人的聲音和笑容都凍僵。
男人終于開口點了他要的菜——
“一碟清炒青菜,一碟白煮豆腐,兩個白煮蛋,兩個白饅頭,一壺白水。”
“,官……”酒保說話都結巴了,憋着氣道:“我們這裏是酒,酒鋪……”
唯二的兩個人,一個只點了最便宜的酒,一個只點了最便宜的飯菜,酒保連哭的心思都有了。
白衣男子看都沒有再看他一眼,徑直坐了下來。
酒保沒法,只賠笑道:“官稍等,飯菜馬上就來。”說完便往後廚去準備飯菜。
酒鋪裏只剩下了兩個人。兩個男人。
一個白衣勝雪,一個缁衣粗布;一個臉蒼白瘦削冷漠而驕傲,一個滿臉青滲滲的胡碴子卻豪氣萬丈。
還有兩柄劍。
一柄是寒氣逼人的烏鞘長劍,另一柄卻是繡得快爛了的鐵劍。
烏鞘長劍在西門吹雪手中,鏽跡斑斑的鐵劍卻抓在那醒過來的窮漢手裏。
那窮漢突然放聲大笑起來,道:“世上竟然有這樣的人,這樣的劍!”
說着那窮漢舉起桌上的酒壇子,喝了幾大口,擦了擦嘴,大笑道:“痛快,痛快!”喝完酒又走到西門吹雪面前,抱拳行禮道:“在下燕南天,敢問閣下高姓大名?”
據說,江湖上有耳朵的人,絕無一人沒聽過燕南天的名字;江湖上有眼睛的人,絕無一不想瞧瞧燕南天的絕代神劍。
現在,天下第一神劍就站在西門吹雪的面前。西門吹雪愛劍,癡劍,遇到這樣的對手,他卻連眼皮子都沒有擡一下,只淡淡道:“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是誰?在這個江湖裏,你問十個人就會有十個人不知道,你問一百個人也會有一百個人不知道。
燕南天卻突然咧嘴大笑起來:“你就是西門吹雪!”他興奮地差點拍碎了桌子,道:“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某家在這裏找了你好幾天,以為你已經走遠了,竟然就在這裏碰上了!”
西門吹雪冷冷道:“我不認識你。”
燕南天笑道:“閣下可是在七天前救下了一對夫婦和剛出生的孩子?”
西門吹雪點了點頭。
燕南天道:“那正是某家的結拜兄弟和弟媳,若非閣下出手相救,恐怕,恐怕……”
西門吹雪冷冷道:“你不用謝我。”
西門吹雪從來不會要別人知恩圖報,感恩戴德。他殺人便是殺人。
從來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麽會在烈日下騎馬三天,只為了一個陌生的人,去殺另一個陌生的人?也從來沒有人知道,為什麽每當陸小鳳身處險地時候,西門吹雪總會及時得站出來幫助陸小鳳?
連陸小鳳這個最好的朋友也不知道。或許,西門吹雪殺人,只看心情?所以陸小鳳要求西門吹雪幫忙,只得剃掉自己的兩撇胡子?
燕南天道:“好,好,痛快!某家今生能認識閣下,真是三生有幸!”
西門吹雪卻突然道:“你用劍?”
燕南天撩起手中的鏽劍,輕撫着劍上的鐵鏽,道:“用!可惜這把劍都已經生鏽了。”
西門吹雪道:“江楓說你是天下第一神劍?”
燕南天大笑道:“不過是江湖朋友幾句氣話,天下第一什麽的,不敢當不敢當!”
西門吹雪眼裏忽然流露出一種寂寞的神色,緩緩道:“天下第一神劍,确實浪得虛名。”
西門吹雪說完,已經站了起來。
“閣下何往?”燕南天不知西門吹雪何意,大聲叫道。
西門吹雪望着前方,緩緩道:“我本以為,你可以成為我在這個世界上的敵人,卻不想你離他的距離還這麽遠……”
燕南天不知道西門吹雪說的那個“他”是誰,一下子愣在原地。
西門吹雪已經走遠。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
當今天下第一神劍,果真不配當西門吹雪的對手嗎?
燕南天武功之強,強絕天下,又大義凜然,豪情萬丈,當然不是浪得虛名。
不過燕南天和西門吹雪不是同一種人。
西門吹雪是一個孤獨、寂寞、驕傲、驕傲、無情、無情的人。他是接近于神一般的劍。
而燕南天,還是一個俠,一個江湖上人人敬仰的大俠。劍,不是大俠的生命。
劍,卻以劍為性命,為唯一的道。
所以只有相同的人,才能真正懂得對方的劍,才是真正的敵手。
西門吹雪已經找到了這樣的人——
“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他握劍的手緊了緊,要怎樣,要怎樣才能回到原來的世界?
西門吹雪閉着眼睛,靜靜地躺在一大盆熱水裏。屋子裏充滿的水的熱氣,還有茉莉花淡淡的香味。
西門吹雪是一個愛幹淨的人。即使在鄉野之地,每天他都會将自己全身上下都徹底洗過,然後換上一整套雪白柔軟的衣裳。
他雖然是江湖中人,也保持着豪門世家的風範和習性。
不過今晚棧的小二送來熱水之前,還不忘提醒西門吹雪,他付的房錢已經剩下不多了。
西門吹雪從來沒有為錢煩惱過。萬梅山莊留下的基業,即使他從不去經營,也夠他享用一生的榮華富貴。
西門吹雪從來沒有将錢放在眼裏。每次殺人前,他都不惜千金,招來最有名的妓/女,只為伺候他沐浴更衣。
但是現在,西門吹雪閉着眼睛,竟然想到了錢。
當他走出迷障重重的山谷,來到有人煙的地方,才知道這個世界,竟然不知怎麽變了。一個陌生的、全新的世界。他帶的那些銀票當然也就作廢了。
萬梅山莊,也回不去了……他的朋友、敵人,還有老家那些人,西門吹雪忽然一下子都想起來了。
他從來沒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起過他們。
可是今天,他不知怎麽竟然都想起了他們。
忽然間,西門吹雪睜開了眼睛。
門外有風聲掠過。那絕對不是自然的風聲。
果然,虛掩的門被輕輕地推開了,月光從外面灑了進來。
地上,明月成霜。然後,有一雙玉足,輕輕地落在了這片月華之上,柔軟得猶如春風中飄下了一瓣嬌嫩的鮮花。
白色。白色的繡花鞋子,點綴着白色的珍珠,猶如月夜裏的星辰,淡淡生輝。白色的衣裙,輕柔如雲,潔白勝雪,層層裹住筆直的長腿,纖細的腰肢……
“西門吹雪……”連那聲音,好像都如月光般清柔、嬌美。
“你是誰?”西門吹雪望着眼前這個輕紗覆面、白衣勝雪的女子,緩緩問道。
女子冷冷地回道:“邀月。”
“邀月……”西門吹雪忽然擡起頭向門外望了一眼。
明月皎皎,長空浩淼,盈盈如水。“确實是好名字。”西門吹雪道。
然後,他又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盆裏的水還是溫的,還帶着茉莉花的香氣。
西門吹雪好像今晚從來沒有見過邀月。他看見的,或許只是夜空中的一輪明月。
月光如水,夜色迷離。
邀月咬着嘴唇道:“你就不問問,我為什麽來找你?” 她面上雖然不顯,但心裏已經恨極了西門吹雪。
看到西門吹雪,她就想起了那一劍。
她在移花宮裏舞劍,每一劍都恨不得狠狠地穿透西門吹雪的心髒。
用他的血,來洗刷自己人生中唯一的一次失敗;用他的血,來維護移花宮宮主至高無上的尊嚴。
西門吹雪終于淡淡地開口,道:“一般女人來找我,都是來殺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