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小瓶似乎也察覺到了,皺了一下眉頭,說道:“你當時要我拉你一把。”
“哈,如果我就這樣死在裏面,看着你活着出去了,我心裏難受。我也就随便喊喊,誰知道你居然真的回來拉我。”少年擺擺手,根本就沒有難受的樣子,“看來我倆都命不該絕,老天爺的眼光忒差啊。喂喂大少爺你冷靜點,像人家啞巴學學,看他多淡定。我可不是來打架的,就是瞧瞧他死了沒。既然死不了,那以後有機會再一起下鬥哈。大少爺不歡迎我,我還是哪兒涼快滾哪吧。”少年轉個身就跑了,我看了看他的背影,覺得那歡快的背影其實藏着深沉的傷痛。
他一個瞎了眼的孤兒,究竟是怎麽在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張家生存下來的?
那邊海林還在埋怨小瓶一點反應都沒有,我也奇怪他和瞎眼小孩關系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好,上次還不是打斷了他的一條腿麽?
估計是煩了,小瓶坐下拿着我剛才的茶杯喝了一口,冷淡地說道:“他救過我。”
“他一個死瞎子,到了鬥裏能起什麽作用?”海林憤憤道,“是他救過你還是你救了他?”
“都有。”小瓶平靜道。
海林被嗆了一下,撇了撇嘴:“你怎麽這麽菜,還要他來救。而且你幹嘛要救他?他可是我們的敵人仇家,每次打架的時候你也有份的,兩年前他說你壞話,你還一拳打塌了他的鼻子。你們怎麽可以悄悄和好?”
小瓶搖搖頭。
“說壞話?打塌鼻子?這是怎麽回事?”上次打架已經是不對,我真沒想到小瓶長大了還這麽沖動,吃驚地追問道。小瓶不理我,我便翻出宣紙寫出來問海林。
“死瞎子來找悶葫蘆報仇,悶葫蘆不理他,他就說悶葫蘆是命克六親的掃把星,說得難聽死了。我們打了好多次,每次都連累我跟悶葫蘆被罰,那個瞎子真的壞死了。”海林言語之間流露明顯的厭惡,他轉向小瓶。“你以前不是最讨厭他胡說八道了嗎?幹嘛還要去救他呢。”
小瓶這回并沒有說話,而是坐了下來,拿起一粒棋子,淡定地走了一步,清脆的一聲啪,小瓶面無表情地說道:“将軍。”
海林嗷的慘叫一聲,連忙道再來一盤!
很好,海林再次敗北的同時還被轉移了注意力。
海林差不多耗到了要睡覺的時間才離開,期間下棋沒一次贏過小瓶,被打擊得欲哭無淚。洗澡的時候我又看了看小瓶的傷口。
小瓶的傷已經全好了,只是在左胸的位置有一塊疤痕。以小瓶的恢複力還能留下傷痕,足以說明這次小瓶受的傷有多重。
我心疼地擦着那條疤,一邊暗罵自己沒用一邊暗罵小瓶不懂得珍惜自己。
小瓶似乎感覺到了我的怨念,拉住了我的手,道:“沒事。”
沒事沒事,不管是悶油瓶還是小瓶,受了傷總是沒事沒事,這次要不是我及時回來,你還真的能沒事?
小瓶并不想在這件事上浪費時間,草草洗了澡就爬上床做出要睡覺的樣子,我也沒辦法,只能跟着躺在他身邊。
我拿着蒲扇,像以往那樣給小瓶打扇,小瓶還沒睡,睜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
自從我們和好之後,小瓶每晚都很不放心地盯着我看,好像怕我又睡一覺做一個夢消失個幾年。直到我裝出一副生氣的樣子或是他真的支撐不住了,才會乖乖睡覺。睡着了也不放松,整個人面對着我側躺,手緊緊抓着我的胳膊,好像這樣我就不會消失一樣。
我嘆了口氣,深知自己上次的消失給小瓶帶來的後遺症很多卻也沒辦法,我連個像樣的承諾都無法給出。
我摸了摸小瓶的鬓發,低聲道:“睡吧。”
小瓶搖搖頭,柔軟的黑發摩挲着我的手臂。他往我這裏靠了靠,道:“時間還早。”
“呃……睡不着的話,跟哥哥講講你和瞎子是怎麽化幹帛為玉帛的好不好?”
小瓶一聽立馬眼睛一閉,摟着我的手臂就跟睡着了一樣。
我戳着他的小臉蛋,一會兒又去捏他的鼻子,就是非要他說不可。小瓶被我鬧得也沒辦法,只好睜開眼睛看着我,過了一會兒才不情不願地開口講了一些話。
小瓶說上次共有五個小孩跟十多個張家人,包括他和那個瞎子。一路上張家人也沒怎麽顧着他們,有時候渴了餓了去向張家人要說不定還會被打罵回來。好在張海林的大哥為人還算不錯,沒怎麽虐待他們倆。小瓶的性子一直是冷冷淡淡的,休息的時候也是一個人呆呆看天,瞎眼少年無聊了又來撩撥小瓶,說他克人說他掃把星,沒想到的是小瓶并沒有像他想象中那樣跳起來打他,依舊是看天。
瞎眼少年覺得沒趣,後來也不再來惹他了,改去鬧剩下那三個孩子。我心想他們這幾年老是打架,原來是那瞎眼少年皮欠抽,看小瓶這麽淡定的孩子也會打人才故意來惹他生氣的。不過小瓶怎麽又突然不氣了呢?
我心裏一緊,小瓶從會因為瞎眼少年的話而暴怒,變成不在乎,中間肯定是發生了什麽事,心理起了變化。
如果他不是立定主意不要吳邪哥哥了,那就是,他相信了。
他相信瞎眼少年的話是真的。
所以他失去了父母,又失去了我。
一想到這,我就心疼得不得了。可是小瓶沒有理會我的反應,還在繼續講述着他們下鬥的經過。
小瓶淡淡地告訴我,那個群葬墓非比尋常,地下泥潭的通道四通八達、錯綜複雜,泥潭裏面的小蟲子會鑽進人類的毛孔裏面,遇熱蘇醒,将人從內部吞噬。張家人為了拿到墓穴最深處的一樣東西,建了好幾個臨卡,幾個孩子輪流放血開路。可他們誰也沒有想到,進鬥之後又來了兩撥張家人,幾批人為了某個東西竟然會發生了內鬥。他們争論的內容小瓶沒有注意聽,等他回過神來,他“父親”的刀已經捅進了張起靈長子的胸膛。
我後來問他,既然他知道海林大哥的死因,上次怎麽又告訴海林說自己不清楚。小瓶搖了搖頭,沒有解釋。我也隐約猜到小瓶是怎麽想的,悶油瓶也說過,有些事情不告訴一個人,是為了他好。
小瓶對于這個鬥不是第一次來,比瞎眼少年熟得多。他見情勢不對,便躲了起來,瞎眼少年也不是笨蛋,跟着他也溜掉了。
等他們再次出來的時候,張家人已經死得大半。另外那三個孩子也死了。張家人此時已經殺紅了眼,看見泥潭裏冒出兩個孩子,二話不說就上家夥。
後面的事情小瓶說得很含糊,只是說他和瞎眼少年都受了傷,少年也不顧自己的安危救了他一次,他也從泥潭裏拉出少年,放血把他身上的蟲子趕走。經歷這件事後,他們彼此是對方的救命恩人,所以今天才沒有像以往那樣用拳頭招呼對方。
故事是講完了,我就拉着小瓶起身,端端正正的面對面坐在床上。他有點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揉了揉他柔軟的發絲,然後拉着他的手,嚴肅地看着他說:“小瓶,接下來我想問你的事,你必須得老實回答我。”
小瓶眨眨眼,點了點頭。
“你是不是覺得,這些都是你的錯?”
小瓶的眼裏有疑惑之色。
我又道:“我指發生在你身邊的所有事,包括你的養父,你的父母,還有——”我艱難地說出最後四個字:“——我的消失。”
小瓶皺緊了小眉頭,有些遲疑地搖了搖頭。
“小瓶,”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他們的逝世,雖然遺憾,但絕對不是你的錯,絕對不是你害的。尤其是,張家幹的是倒鬥損陰德的活計,鬥裏的意外總是難免的。失去他們,的确令人難過,但這不能證明是你害了他們,那個瞎子的胡言亂語你別去理會。”小瓶自小沒有父母,骨肉親情肯定是缺少的,養父對他也不好,如果我不妄自菲薄的猜測一句,事情的症結大概還是出自我身上。
“我的消失,跟我出現在你面前的原因有關。就好像一種不穩定的力量,它能帶我來,也能帶我走。跟小瓶你本身,或者你做過什麽事情,都沒有關系。我會做夢,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你離我遠遠的,事情就能得到解決。”
小瓶似懂非懂地看着我,嘴唇緊抿。
“下一次,說不定什麽時候,我還是會消失。我不想離開小瓶,想一直陪在你身邊,可是我沒有束縛那種力量的能力,這些都只能看天意。不要緊,吳邪哥哥答應過你了,我們在未來一定會再見,我們不會永別。到時候小瓶你可要記得別只顧着耍帥耍酷,不理會哥哥哦。”我笑了笑。
我想起了那年在三叔樓下的擦肩而過。
就算那時候悶油瓶已經失去了記憶,我的旅途剛剛拉開序幕,就算那時候悶油瓶對我理都不理,可我和他最終還是相遇了不是麽?
“就算我再消失了,你也不用害怕。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
我會跟着長大後的悶油瓶上山下海,最後借由青銅門回到從前照顧小瓶。
這說着像是一個死循環,可那又怎麽樣,起碼我和小瓶——悶油瓶一直會相遇。
只要想到這一點,哪怕我身處一個無解的死循環,我也心甘情願。
小瓶怔怔地望着我,俊秀的小臉上一片茫然。
“小瓶,讓我告訴你一件事,”我鄭重道:“我們兩個在一起,誰也不會害死誰。所以,吳邪哥哥不會放棄小瓶,小瓶也不要放棄吳邪哥哥,我們永遠都不要放棄對方。拉勾勾,說定了就是一輩子,好不好?”
小瓶看了我好一會兒,才伸出了小拇指,勾住了我的小拇指。
“吳邪。”小瓶的聲音不像小時候那麽軟糯,多了些清脆的少年音。“我相信你。”
“哥哥不會騙你,不管我會不會再消失,消失多久,我一定會回到你身邊。在我回來之前,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如果瘦了一點,我就打你屁股,明白嗎?”
小瓶點點頭,面上還帶了點搞不清楚的迷茫。我想起打架的事,又義正詞嚴教育了他一番。當年他們第一次打架我就嚴詞責備過小瓶一次了,還喋喋不休地跟他說什麽“暴力不能解決問題”之類的。沒想到在我走後他變本加厲,又跟那瞎子打了好幾次,聽海林說對方還傷得很重。雖然知道小瓶再也不會跟他計較,我也不想輕輕帶過這事。
噴了半天口水,小瓶一點反應也沒有。我心想這事得慢慢來,才住了口,讓他重新躺下去,一邊給他打扇,一邊把另一只胳膊貢獻出去給他抓着,輕聲道:“很晚了,睡吧。”
小瓶眨巴了幾次眼睛,終于乖乖地合上眼,不抓着我的手,反而整個人滾進我懷裏,手攬在我腰上不松開。
我推了推他:“大夏天的,這麽抱着你不熱?”
小瓶擡起頭,眼睛裏難得的有一絲狡黠,他說:“你在幫我打扇。”
得,這孩子說的話經常讓我無法反駁。我把他的頭按回我懷裏,嘴角都翹起來了:“睡覺。”
晚安,我最愛的小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