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我放任小瓶用哭來宣洩感情的時候,一條手帕突然遞了過來。
我擡起頭,看見的是海林的二姐張海梨。
張海梨的狀态也不好,雙眼紅腫,臉色蒼白,比上次見面的時候憔悴了很多,再也不是當初那副青春可人的模樣。
她示意小瓶接過手帕擦掉眼淚,給張瑞峰上了一炷香。
張海梨怎麽算都是張瑞峰的小輩,上了香她跪在小瓶身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而我分明看見她彎腰磕頭的時候,有亮晶晶的液體滴落下來。
當時我就在想,她也不像她之前說的那樣對張瑞峰毫無感覺或者抗拒他的追求,還起了幾分同情之意。但我忘記了,海林說過他曾經去求過這個二姐救重傷的小瓶,卻被拒絕了。如果她真的對張瑞峰心存愛慕,怎麽會不管他養子的死活。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我從悶油瓶口裏輾轉了解到真相,才知道自己自始至終都猜錯了這個女人的想法,也小觑了她的能耐。
但這些都是後話了。
那天,張海梨走後小瓶繼續跪了三個時辰,體力透支,痛得渾身打顫,被折返的張海梨吩咐回去休息。她連話都不想多說,揮了揮手就讓人把快要暈厥的小瓶帶回去。
回到房裏後,我給小瓶喂了一杯水,讓他躺好歇息,然後檢查他身上滲血的傷口,想幫他重新包紮。不知道是不是被我那番情真意切的話打動了,小瓶這回終于沒有抗拒我,只是硬撐着眼皮不肯睡,黑漆漆的眼珠子一直瞧着我。
我嘆了口氣,看來他是又不肯聽話的了。“小瓶,別鬧了,睡吧。”
“你上次也是這麽說的。”小瓶垂目,小小聲說。
我被他帶點委屈的語氣說得一愣,想了一會兒腦海才湧起一個猜測:是指我做夢消失的那一天嗎?我那時睡得迷迷糊糊的,似乎真的說了類似的話。“我……”
“你去了哪裏?”不等我想好怎麽解釋,小瓶接着道。這是他在我回來後第一次主動提起我的消失。
“其實我只是做了一場夢,沒想到一夢醒來,就過了十年。”我語氣沉重道。“那天晚上我睡着後,就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夢境。吳邪哥哥不是想丢下你的,我從來沒想過要離開你,沒有想過會消失,還準備給你過生日,做了很棒的生日禮物,現在恐怕——”
小瓶擡起了頭,不待我說完便急切地追問起來——問的當然不是生日禮物的內容,他更關心的是:“你還會再做夢?睡着了就會消失?夢醒就會回來?”
“是的,”我鄭重點頭,想要纾解他的不安。“但不是說不能睡着,也不是睡着了就一定會消失。更重要的是,就算消失了,吳邪哥哥也會回來,會在未來的某一天等着小瓶,等你好好長大。”
小瓶低下頭,又沉默了。
解釋慰藉的話都說光了,怎麽他還是不能高興起來?我真的束手無策了。突然一個念頭冒了出來。
我是不是,猜錯了小瓶鬧脾氣的理由?
其實我心中有一個隐隐約約的想法。
那個被小瓶打斷腿的瞎眼孩子曾經說過小瓶是個黴星死啞巴,跟他親近的人都會死于非命。小瓶聽見後居然少有的大動肝火跟他打架,幾乎把人打死。他的反應這麽非同尋常,我當時就隐隐覺得恐怕是被那瞎子說中了他心裏最害怕的事情,被觸及逆鱗。但這種潛意識的恐懼他自己都未必清楚,我不想讓他糾結這個,便沒有提起,思忖着日子長了這個結慢慢就會解開的。
但現在看來,我當時是做錯了。他是不是就一直記在心上怕克着我?就像那一次盤馬老爹說我和悶油瓶一個會害死另一個那樣,悶油瓶表面上不動神色心底卻記得牢牢的,還說什麽還好我沒有害死你。
唉。其實也不難理解,悶油瓶會把盤馬老爹的話記得清楚并死活要自己一個人扛而不讓我有損傷,小瓶未必就不會記得瞎眼小孩的話而故意要支走我。
再聯想開來,那剛才他忍着病痛也要去靈堂拜祭,是不是因為他覺得是自己害死了父親?他不會這麽傻吧?
我有心問一問,又怕傷到小瓶,最後嘆了口氣,輕輕地抱着小瓶。
小瓶本來就還傷着,再加上這麽折騰,很快就睡了過去。不知道是不是打算原諒我了,小瓶用手拉着我的手就是不放開,我也沒辦法,只能爬上床盡可能地避開他的傷口,抱着他睡覺。
想想我這次穿越而來,都有五天了,還是第一次躺上這張睡了差不多一年的小床,心情那叫一個複雜。
接下來的日子,小瓶的态度軟化了不少,雖然沒有像以前那樣面癱着做出類似撒嬌的舉動,但總算沒有再拒絕我的照顧。本身的體質加上海林偷出來的藥,他的傷勢好得很快,半個月後便好得七七八八了。我一直很想跟他證實我那天的猜測,看着他木無表情的小臉孔卻半個字都說不出來。這些隐蔽的心事難以言傳,我很怕自己措詞不當會讓他難過或者尴尬。
雖說我們之間突然多了近十年的差距,但五歲跟八歲的男孩看起來還不至于脫胎換骨,他也還是那個面癱沉默的小男孩,相處起來倒是沒有什麽心理壓力。
值得一提的是,我找到了當年沒有完成的生日禮物——也就是那個費了我好大功夫的埃菲爾鐵塔木砌模型。
那東西我是在後山的山洞找到的。
其實也不算是我自己找到的,那天我帶着海林塞過來的食材,偷偷帶着小瓶去了後山。我爬到樹上偷了幾顆鳥蛋并抓了幾只麻雀,打算給小瓶補一補。後來我專注炖小鳥的時候,嘴裏習慣性地喊了幾聲唧唧,那只跟小瓶一起賣萌的小黃雞卻沒有過來。我這才想起來,對我而言只是一場夢的時間,而在現實裏,已經過去了近十年。
沒有哪只雞能活上十年的光陰。
小瓶的臉色有點蒼白,他看了我一眼,木無表情地說道:“它死了。”
我帶了點尴尬安慰小瓶說道:“沒關系,別傷心,你要是喜歡小雞,哥哥等會再給你去抓。嗯,多抓幾只怎麽樣?”
等野雞長大了就可以下蛋,就可以孵出小雞,那時候小瓶就有了一個固定的食物來源。
我的想法是挺美的,可是小瓶不領情。他搖了搖頭,冷冰冰地說道:“唧唧只有一只。”頓了頓,小瓶接着說道,“它死了,我不要其他的。”
小瓶的意思是那只賣萌的小黃雞是獨一無二的?不就是一只雞麽,至于麽……
(另一種筆跡:吳邪,你才是獨一無二的。)
我不是小瓶,也離開了十年,自然不知道小瓶對那只小黃雞的感情究竟是怎麽樣的。說實話,我有點吃味。
我一個大活人在這裏,小瓶對我還有點不理不睬的,一只雞而已,竟然讓他這麽挂念。果然悶油瓶的本命是雞嗎?他的戀雞情節小時候就這麽嚴重了?
我心裏安慰自己說不定是因為我的消失所以小瓶對于與我有關的東西都特別重視,一邊又忍不住覺得這日子真他媽操蛋老子竟然淪落到要跟一只死雞吃味。
小瓶這時候站了起來,走到了山洞的另一頭說道:“我把它埋在這。”
我對着小瓶勉強笑了笑。
我沒想到小瓶還給那只小黃雞做了個墳,其實我是想等它再大一點了就宰來給小瓶吃的……
小瓶的目光往旁邊挪了挪,嘴巴開合幾次,最後才說道:“你……做夢之前做的東西,我埋在這了。”
“你還留着?”我驚喜地抱住了他,我還以為那東西早就被張家人當成垃圾扔了呢,畢竟它看起來就像無用的木材碎料。想到小瓶不理解這東西的用途還是把它好好埋在我倆的秘密小山洞裏,我心裏又是心疼又是快活,忍不住就去蹭小瓶的臉,像個花癡似的嘴裏說着:“你怎麽就這麽可愛呢小瓶?你怎麽就這麽乖這麽讨人喜歡呢?”
小瓶卻立刻表現了他別扭的一面,瞬間掙脫了我的懷抱,還轉過身去翻我們帶來的包袱。
“你想找什麽?”我問他,眼尖地發現了他微紅的耳根。
小瓶回過身,臉上的表情已經恢複冷淡,手裏拿着的是一把迷你小鏟子。我馬上理解到他的意圖,阻止道:“既然埋了就算了吧,那個沒能做完實在晦氣,哥哥給你做一個全新的、更漂亮的。”
小瓶當我的話是耳邊風,自顧自開始挖掘。他從小就被培養成土夫子,挖土這種事自然是幹得又快又好,連塵土都不會飛揚起來。我看着心裏卻堵堵的。其實做一個模型費勁得要命,我不是閑得無聊非得給他重做一個,而是幾塊木頭埋在泥土裏十年,即使沒有腐爛也會被蟲蛀了大半,挖出來也只是給小瓶添堵。
但小瓶既然一意孤行,我也只好上前幫忙。很快,一個土黃色的大包裹就被挖了出來。
麻布包得很結實,我花了一番功夫才能拆開。
“咦?怎麽會這樣?”
裏面的木板木碎并沒有如我預計的那樣破碎腐爛,而是完整無缺一塊塊地疊起,連顏色都沒有變。我疑惑地望向小瓶,他也看着我,平靜地說:“墓穴的木料機關會塗上特殊的漆料防止變壞,我讓張海林幫我偷了一點。
“屬于你的東西,我不會讓他壞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