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我趴在床上迷迷糊糊的,手上還記得給小瓶打扇,可是睡意朦朦胧胧,我都不知道到底停了沒有。突然,我被人推了一把,毫無防備的,我一屁股摔在了地上。疼是不疼,倒是讓我清醒過來。我擡起頭,看見小瓶用完好的那只左手撐着上半身,用冷冰冰的眼神看着我。我一下子止住了呼吸:“呃……那個……”
昨晚小瓶都說了讓我出去,擺明了不想讓我進來,可是我還是進來了,還趴在他床頭睡覺,我想他現在肯定很不高興……
小瓶面無表情地再看了我一眼,連出去都懶得說了,翻身就躺了下去。我尴尬地住口站了起來。
想我一個上山下海倒鬥淘沙雖說開始都是做拖油瓶的角色,可怎麽着也是在鬼門關前晃過好幾次的,接手三叔生意這麽多年,制得手下人服服帖帖,什麽時候被一個孩子這麽無視過?被無視了又不能打不能罵,誰叫我心虛理虧呢?況且小瓶還傷着,我總不能脾氣一上來直接跟他鬧冷戰吧?
老子都是三十出頭的人了,至于跟一個孩子這麽計較麽?再說了,這孩子我是真心疼着的,他哪磕着碰着了,我第一個心疼。
我嘆了口氣,帶着點讨好的口氣說道:“小瓶,讓哥哥幫你換下藥好嗎?”
小瓶拿背脊對着我,根本不理人。我拿小瓶毫無辦法,最後還是過來送粥的海林幫的忙。
接下來幾天,不管是我怎麽讨好檢讨道歉,小瓶就是不理人,換藥什麽的更不要我來,最後我只能拜托海林幫忙。更多時候,小瓶看都懶得看我,經常拿着他的後腦勺和背脊對着我,讓我有時候挺想打他屁股。可又不敢真打下手,只能自己憋屈着,心想吳邪啊吳邪,悶油瓶無論是大的還是小的都能給你冷臉悶死你,你真是越活越不争氣了。
偏生我就是習慣了看他臉色,用胖子的話來說,真他媽就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到了第五天中午,海林穿着一身喪服,眼睛紅紅地拿着一套喪服過來讓小瓶穿上。我扯了扯他的袖子,他瞪了我的方向一眼,說道:“今天出殡。明天就要封棺了。”
海林含糊其辭,但我馬上聯想到了那個藏在祠堂底下的墓室。那裏有無數的鐵封棺椁。他們千裏迢迢從馬壩鎮帶回屍骨回吉林,藏在自己屋子底下,莫非,是擔心屍骨會起什麽詭異的變化?
我心裏一動,但沒有深思下去,思緒轉回小瓶身上。一般來說,父親去了作為子女的自然要去送殡,可是小瓶根本不是張瑞峰的兒子,而且張瑞峰待他不好,小瓶的傷勢雖說好了一點,但也不到能下地活蹦亂跳的地步,更枉論是到靈堂去跟着他們折騰。老實說我不想讓他去。
問題是在張家人眼中,小瓶是張瑞峰的親兒子,他要是不去,會被人戳着脊梁骨說他不孝。
也不知道是不是不想跟我獨處,小瓶很幹脆地接過了喪服就要套上,被我一把按住了。
“你放手。”他猛地把臉轉了過來,瞪着我。
老子脾氣上來了,就算是悶油瓶我也敢跟他鬧,更何況是殺傷力大減的小瓶?我沒有放手,瞪回去:“不許去。”
別的時候我可以由着他,他要扮酷散冷我也能忍,可是我不能放任他傷害自己的身體!這才從鬼門關逃出來幾天啊,下了床都站不穩,動作大了傷口就出血,還想去靈堂罰站?他以為自己是鐵打的,還是覺得死了都無所謂?他自己想亂來,我可不答應!
我想得很透徹,張家人反正都放着他在屋子裏等死,怎麽還可能去理會他孝不孝順。要誤解就由着他們誤解好了,小瓶的身體狀況才是最重要的。
小瓶的臉色瞬間變得很冷:“你不覺得你很奇怪嗎?我自己的事情,為什麽要你管?”
靠,這句話他媽的也太耳熟了吧?老子的火氣一下子被撩高了,更兇狠地瞪回去:“就憑你是我家的小瓶,我是你的吳邪哥哥!哥哥管教弟弟關心弟弟是很正常的事情,我一點都不覺得奇怪!你覺得自己受罪無所謂,可是老子會心疼會難過!”
“我不要你心疼,也不要你難過。”小瓶的臉更白了,嘴唇在顫抖。“我不要你,我不要吳邪。你滾!滾出去!”
小瓶說的話簡直就像一記悶棍重重打在了我的後腦勺上,把我毆得七素八葷。我愣愣地看着小瓶,他蒼白着臉甩開了我的手,胡亂地套上喪服就跟着欲言又止的張海林跌跌碰碰地走了。
我有點腳軟,兩眼直直地看着他們離開的方向。
我從未想過小瓶會這樣對我說話。
我知道,我的突然離去必然會讓享受過溫暖的小瓶受到傷害,我想了千百種哄他的法子,但是沒想到他會這樣排斥我。
我的心情跟壓了一塊大石頭似的,沉悶疼痛得不得了。
然而現實并不允許我在這裏傷春悲秋,很快的,我就因為小瓶身上的引力被拖了過去。我看着前面兩個小小的身影,第一次不知道該怎麽辦。
靈堂就布置在吃年夜飯的大廳裏。
對我而言還不到一年的時間,這大廳已經是物是人非。
與那次喜氣洋洋的場面不同,現下擺着幾十口黑漆漆的棺材,垂下的白綢正好跟棺材來個黑白配。
我記得張海客說過,他是在鬥裏看到屍體裏的懷表才知道那具屍體是悶油瓶的養父,他身邊還有好幾具的屍體,這麽說來,他們只是成功帶回了部分屍體,剩下的應該都是衣冠冢。
大廳裏的人不是穿着白色就是青色,一些在吹喪樂,一些在燒紙錢,剩下的,都是在參拜。
族長張瑞桐不在。
小瓶面無表情走到了張瑞峰的棺材前,跪下不顧身體磕了三個頭,上了香并燒了些紙錢之後就一直跪在那。
為什麽呢?張瑞峰對小瓶不好,只把他當放血工具,小瓶為什麽還要來給他守孝?我掏心掏肺的對他,他卻不要我了,這是哪門子的選擇?
“小瓶,不要傷心太過。”我按捺下心裏的嫉妒,人死為大,張瑞峰再壞我也沒必要在他死後嫉恨他。“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你父親是為了他的追求而付出生命,他沒有遺憾。也正因如此,活下來的人,更要珍惜他們擁有的一切。”
——所以,張小瓶,不要再難過,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好不好?
我蹲在小瓶身邊,看着黑漆漆的棺材,突然湧現了一股害怕的情緒。
如果,如果我再晚一點,我再回來的時候,小瓶會不會也是裝在這小小的空間裏,進入張家古樓?他還能不能做那個“活下來的人”?
我不确定我的出現有沒有什麽蝴蝶效應,萬一因為我的出現,導致小瓶有了什麽樣的改變——比如不顧生死地去鬥裏放血找我——害得他改變了歷史,那日後強大如神的悶油瓶是不是就會從此消逝?
我越想越怕,呼吸都有點急促,我開口道:“小瓶,你有沒有想過,我可能會再次消失?”
小瓶的身體近乎不可察覺地顫了一下。
我抱着小瓶,小瓶沒有掙開我,就像以前他怕我會暴露那樣一動也不動地任由我抱着。
我知道小瓶還想着我念着我,他思念着我又生氣我的突然消失,還害怕我會再度消失,幹脆把我驅趕出他的世界。
因為害怕失去而不敢付出,是懦夫的行為,也不是我老吳家的家教。正是因為随時有可能失去,才更要珍惜當下,才要留下更好的回憶。我不知道自己是個怎麽樣的存在,不知道是不是下一個瞬間就會消失在小瓶眼前,可是我想在我消失前,好好地照顧小瓶。
“小瓶,我不知道我能在這裏多久,不知道能陪着你多久,你不要趕我走好不好?我不想把珍貴的時間浪費在跟你鬧別扭上面。”我撫摸着他的頭發,道,“小瓶,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就算我消失了,在以後的日子裏,我們絕對會再見。為了再見時候能有更多的回憶,我們在一起過日子好嗎?”
小瓶沒有答話,就那樣一動不動地跪着,臉上沒有一點表情。現在的環境不容許他掙脫我,可是也讓他沒辦法做出任何反應。我繼續道:“小瓶,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嗎?我是一個沒有影子和肉體的人,我做的所有事情,就是想對你好,讓你健健康康快快樂樂的長大。有些事情,我很難向你解釋。可是我能告訴你,我的确是為了小瓶而來到這個時空,來到你的身邊。所以我才不能離開你超過十米。我沒有影子和肉體,只有你能看得見我、碰得到我。如果連你都不要吳邪哥哥,要吳邪哥哥‘滾’的話,”我咬牙切齒地說出那個‘滾’字,這悶油瓶子說話怎麽就這麽狠心,動辄不是不關我事就是要我滾。“吳邪哥哥就連唯一的這個存在意義都沒有了,會成為真正的孤魂野鬼,在這個世界游蕩,就算消失,也不會有人發現。”
小瓶劇烈震動了一下,反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溫熱的液體滴在我的胳膊上,我低下頭,看到小瓶抿着嘴唇,面帶倔強的看着棺材,一顆顆的淚珠卻止不住的滾下來。
這些天我為心疼後悔擔憂所侵擾,小瓶又何嘗過得好?
這孩子不會哭,只在那一次半昏迷中哭喊過,一旦意識清醒,他連哭泣都是這麽無聲得讓人心疼。
心裏的酸澀似乎湧上了喉頭,我也紅了眼眶,用手指拭去小瓶的眼淚,輕聲說不哭不哭,小瓶的眼淚卻掉得更兇。最後我也作罷了。
悶油瓶這一輩子要是有能哭泣的時候,也就只有這個時候了吧。小瓶會變得很強,比誰都強,他會無視一切的痛苦,無所畏懼地走向他的終途。然而,歡笑與哭泣是人生最簡單的組成元素,誰都不應該錯過。我很高興,強大如神佛的悶油瓶也曾經有過這些彌足珍貴的經驗,甚至偷偷竊喜着,是我教會了他這些。
縱然不能得到小瓶的諒解,我依然慶幸,曾經在他的人生中,占有如此重要的一席。
(另一個筆跡:吳邪,你是我人生的唯一。)
(另一個筆跡:一直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