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如果說小瓶的重傷是我第二次穿越後得到的第一波沖擊,那麽海林的話肯定就是第二波沖擊,令我既驚異又黯然,說不清是個什麽滋味。
蹲在地上的海林一時激動一時痛哭,說的話不明不白颠三倒四,信息量又大,我一開始根本沒聽懂,小瓶的死裏逃生占據了我滿腹思緒。然後海林哭得實在凄慘,才喚回了我的注意力跟同情心,專心聽他的哭訴。
我從他的話裏分析出幾點。一是小瓶自我消失後經常主動跟着去下鬥,放血也跟不要命似的,希望能借此找到我;二是這次的鬥對張家至關緊要,派出了大量的精英,結果卻是傷亡慘重,第一批入鬥的人幾乎全部折在裏面,包括族長張瑞桐的兩個兒子。張瑞桐臨時帶人手趕去那個鬥找到的幾乎都是屍體,一行四十幾個人,到最後僅僅只有幾個人還沒咽下最後一口氣,半死不活地被擡了回來。
其中一個就是我的小瓶。
雖說倒鬥淘沙的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張家人這樣對待小瓶也不是什麽善男信女,我以前就不止一次詛咒他們得到報應。但人死為大,聽見這樣的慘劇我怎麽可能還有心情落井下石,只能嘆息。我拍了拍海林的肩膀算是安慰他,他繼續哭,斷斷續續地說了一些事情。
自從一覺醒來發現我消失以後,小瓶一直在等我并企圖找到我,每次下鬥他都要去,放血放得相當豪邁。回來了傷口也不處理,好像就等着我來一樣。這次下鬥之前小瓶才剛從另一個鬥出來幾天,傷口都還沒痊愈,而用麒麟血開道對進入這個鬥是至關緊要的,主力人手雖多,但大家都有各自的重要任務,不能少了炮灰一般的放血機器。檢查了小瓶的傷勢後,張瑞峰本來打算換成帶那對雙胞胎去的,沒想到小瓶聽見目的地堅持說自己沒問題,他們就帶着他去了。結果鬥裏的機關實在太防不勝防,除了少數人之外,其他的人都死在裏面,包括張瑞峰和海林的大哥三哥。
海林的哥哥們對他都很好,難怪他會這麽傷心,哭得嗓子都啞了。家裏一下子沒了兩個能幹的成年兒子,海林沒辦法、沒精神溜出來照顧小瓶也是情有可原,他畢竟還是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圓。我記得剛來的時候小瓶告訴過我,當代張起靈的大兒子當時就要結婚了,我真不能想象他的妻子要怎麽面對他的猝死。
我想,盜墓世家裏的人,對生離死別再有心理準備,也不可能從小就接受了會随時失去自己的家人、情人、朋友。不可能習慣得了這種痛苦。
除非,是像悶油瓶那樣,将自己與世界隔絕,不去享受跟家人的親情、情人的愛情、朋友的友情,才能夠淡淡然面對這些苦難折磨吧。
我清楚記得張海客說過,張瑞峰是死在馬壩鎮馬庵村的那個鬥裏,也就是當初我第一次碰見小瓶的地方。那回他們是罵罵咧咧的走出墓室的,應該是空手而回。照這麽看,那個墳墓肯定隐藏着很重要的秘密,所以張家人才會不死心地一次又一次嘗試進去。而小瓶聽見下鬥的地點後,不顧傷勢也要跟着去,背後的原因沒有人會比我更明白。
那是為了找他的吳邪哥哥。
張瑞峰是死在馬庵村不假。然而在張海客的敘述裏,他的死因是張家的內鬥,而不是海林所說的什麽厲害的機關。我想張海客沒有在這一點上欺騙我的必要,看樣子海林知道的也并不是事實的全部。
我更傾向張海客的話。
張家是這個時代的盜墓家族,每一個人都精通發丘縮骨等倒鬥技能,身上都流着麒麟寶血,一代代累積起來的關于奇巧連環的機關暗器、防不勝防的水銀丹汞的知識大概在世上已經無人能出其右。再厲害的墓穴設計,也不可能一舉害死他們這麽多人,連族長的長子跟三子都沒能逃出去。
就好像爺爺說的,最可怕的東西,其實是人心。
能滅掉張家的,只有張家人自己。
Advertisement
他們搶奪的是什麽,我不知道。但族長兩個兒子的死亡,肯定會影響到族長之位的繼承,背後的意義不言而喻。
這些事情一開始只有零星的線索,但一旦出現一條線,我馬上就能理解過來。張家當代精英的死傷狼藉,仿佛一記悶棍狠狠重創了這個驕傲的家族,讓他們元氣大傷。按年代推算,太平天國大概已經敗亡,接下來的革命、內亂與戰争将慢慢消耗着這個民族的生氣。這是中國在世界權力博弈上的夕陽西沉,也是張家衰敗的序幕。
我不是聖人,沒辦法也不想去挽回大局,我只希望我的小瓶能過得好好的。可惜悶油瓶又名張起靈,證明他的命運跟張家是分不開的,我想逃避也沒用。
我嘆了口氣,現在也沒那麽多的心思去想太遠了。海林被我摟着大哭一場後,逐漸安靜下來,我一一擦掉他的眼淚,拍了拍他的肩膀,便去清洗小瓶的傷口。
我帶來的外傷藥在小瓶多次的放血行為之下早沒了,昨晚我只給他清洗傷口用繃帶包起來而已,并沒有上藥,既然海林今天帶來了止痛治療的藥粉,哪有不用的道理。
海林紅着眼打嗝,傻愣着看我拆了小瓶身上的繃帶,望見小瓶恐怖的傷口似乎讓他回過神來,臉色發青地幫我給小瓶上了藥。然後他不情不願地說,二姐讓他早點回靈堂陪着娘親,不能留下來,便走了。
我想,這個孩子并不像他嘴上所說的那麽恨我,畢竟我不是什麽張家的守護神,他也不會指望我拯救所有人。他只是需要一個發洩的渠道,把壓抑的情緒倒出來。
命運對從小孤苦的小瓶很殘酷,對從小如衆星拱照的海林,也未必有多大的仁慈。
海林走後房間裏又只剩下我和小瓶。我扶起小瓶的上半身讓他挨着我,一手捧碗一手拿湯勺,一勺勺的給他喂粥,幸好小瓶大概是久未進食餓得狠了,迷迷糊糊地也會吞咽下去。一碗粥足足喂了一個小時,我扶他躺下後,細細擦拭着他冒出的冷汗,心思又回到了海林說的話上。
我腦海中可以想象出小瓶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門檻等我,我卻遲遲未出現。我也可以想象小小的小瓶為了尋我,在危險的墓中穿梭,卻次次落空。
我不禁想,在發現我不見了的時候,小瓶是不是哭過?是不是狠狠咒罵過我?
傻孩子。
如果我真的直接穿回了2010年,你該怎麽辦?難道就一輩子不斷下鬥找我麽?
想到這,我突然打了個激靈。我想到了未來的悶油瓶總是不斷地下鬥,難道說他除了找記憶之外,還為了……找我?
如果是真的,小瓶他豈不是找了我百多年?
我心中又苦又澀,我怎麽值得小瓶這麽做?如果我對小瓶傾盡所有的好,不但不能彌補他童年的遺憾,讓悶油瓶的人生裏多一點美好的回憶,反而成了桎梏他百年的牽挂,那我是不是做錯了?
我摸了摸小瓶的額頭,到頭來還是只嘆了一聲傻孩子。
一直到了晚飯點小瓶才清醒過來,那時我正偷偷摸摸的在廚房燒開水,他突然跑了進來,吓了我一大跳。小瓶光着腳,面上是少有的急切,呼吸急促,胸膛上的白色繃帶渲染開一片刺眼的血紅。他看到我,微微地愣了一下,似乎還松了口氣,軟軟地靠着廚房大門坐了下來。
我連忙上前,看着那片血紅心疼得要命,忍不住說他怎麽這麽不愛惜自己并伸手扶他,哪知道小瓶甩開我的手,神色冷漠,自己扶着門站了起來,看都不看我一眼就走了。
我呆立在原地,瞪着我被甩開的手,不可置信它會被小瓶甩開。
燃燒的木柴啪啦地響了一聲,驚醒了我,我也不管還沒燒開的水,連忙跑到小瓶房間。小瓶的房門上鎖了,除了小瓶之外沒有人會上鎖。我嘆了一口氣,利用我的鬼身體穿了過去。屋子裏沒點燈,光線不是很清楚,不過礙于我的鬼體質,我還是看到小瓶正卷着被子背對我貼着牆壁,我突然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過去的幾十個小時,我只顧着照顧小瓶,擔心他的傷勢,也心疼他的遭遇,根本沒想過小瓶醒來看見我會生氣。現在想想,其實面對一個信誓旦旦卻最終食言的大人,小孩子會生氣很正常,可我也是身不由己,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陪着小瓶長成那個無堅不摧的悶油瓶。然而穿越就像是老天爺在擲骰子,随意地擺弄着凡人。我不知道這回我能在這裏呆上多久,更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回來。
小瓶生氣我的毀諾,我更氣終極的捉弄。但生氣又能怎麽樣?沒有時間了,我不能把不确定的時間浪費在我跟小瓶的冷戰吵架上。
我先點了燈,輕輕走到床邊,伸手想揉揉小瓶的頭發,被他一偏頭躲開了。我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過了一會兒才慢慢收回來。我轉身去桌上拿來了繃帶,放柔了聲音對小瓶說道:“你的傷口流血了,哥哥幫你重新包紮好不好?”
小瓶根本不理我,卷着被子面對着牆壁好像睡着了。我尴尬地摸摸鼻子,說道:“我知道是我不對,我不守諾言言而無信,可是你不能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乖,先包紮好傷口再跟我冷戰好不好?”
小瓶還是一動不動,好像沒聽見一樣。我嘆了口氣,繼續說道:“就算你不想理我,你也要想想海林。這次他大哥三哥都折在鬥裏了,他夠傷心的了,還不忘給你送藥。你總不能辜負他的一片好心吧?萬一你也出了什麽事,他會更傷心的。我也會傷心的。”
小瓶這回有了動作,他掀開被子坐了起來,完全沒看我就動手要拆身上的繃帶。我連忙拉住他,又被他一把甩開了。他看着我,漆黑的眼底是沉沉的冷漠:“我的事,不用你管。”
這話熟悉得讓我立刻就想到了悶油瓶,在戈壁灘上,悶油瓶也是一臉冷漠地跟我說我的事情不是你能理解的,他還說……
“我的事,跟你沒有關系。”
……真不愧是幼年版的悶油瓶,說的話都是相差無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