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我在小瓶身邊守着,一夜沒有合眼,過去幾個星期的困倦疲勞不翼而飛。清晨時分,小瓶的高燒開始減退,臉上不再紅得如火霞燃燒,虛汗也少了很多。我再次給他喂了退燒藥并打了針,持續用濕毛巾擦拭他的皮膚和濕潤他的嘴唇。天色大亮的時候,他的喃語夢呓都消近于無,我貼在他胸膛聽了一會兒,确認他的呼吸逐漸變得平穩,應該是真正睡熟了,身上的傷口也沒有再出血,我心裏才稍微松了一口氣。
但他一天不醒過來,我的心依然像懸在半空,提心吊膽的。所以我趴在床邊,不敢睡着,就怔怔地一直看着小瓶,看他那一夜之間長大了不少的臉孔。高燒退了後的臉顯得有些蒼白,下巴尖尖的似乎不太健康。纖密的睫毛低垂,五官雖然依然稚嫩,有點營養不良的八九歲小男孩樣子,但已經隐隐透出了俊美的輪廓,可以想見,未來一定能長成一個好看的帥哥。
我的心髒一緊,想笑卻彎不起嘴角。怎麽可能不好看呢,那可是咱們的倒鬥天王悶油瓶啊。如果,如果他在長成悶油瓶之前,能不經歷這麽多的磨難與痛苦,那該多好啊。
我五指作梳,輕輕梳理着小瓶仍舊有些汗濕的頭發,它們柔順地貼服着,顏色是純粹的黑。就像小瓶的眼睛一樣,他的虹膜不是亞洲人常見的深棕色,而是純粹的墨黑,如同深深的黑湖,偶爾投映出讓人心動的光亮。
“小瓶,吳邪哥哥就在這裏,陪着你,等着你。”
“快點醒過來,別讓吳邪哥哥擔心了,好不好?”
我在心裏反複地重述着這兩句話,卻不敢真正訴諸于口,怕驚擾了小瓶好不容易得到的睡眠。
約摸正午的時候,小瓶開始要水。我重新燒了熱水,兌上昨晚已經冷卻的開水調成适當的溫度倒在杯子裏,再小心翼翼喂給他。小瓶喝了水,感覺上舒服了一點,又睡下了。
我又給他清洗了一遍身子重新包紮了傷口,出去倒完水回來的時候,我發現小瓶醒了!
小瓶半聳拉着眼皮,似醒非醒的夢游樣子,好半響才皺着鼻子睜開眼,黑沉沉的眼睛看着我,我在他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他醒了,小瓶真的醒了!
我連忙問他怎麽樣了,小瓶卻不回答,只是呆呆地看着我。我心裏一沉,暗想難道腦子也有受傷?還是小瓶他發燒燒傻了?
在我快被自己的猜測吓壞了的時候,小瓶輕輕喊了一聲吳邪。帶着點希冀,帶着點不确定,淡定到不得了的小瓶什麽時候用過這種語氣。我心中一酸,應道:“是我。”
話音剛落,小瓶突然激動了起來,掙紮着要坐起來。我怕他的動作會扯開傷口,連忙把他摁在床上。小瓶畢竟是孩子,現在也是有傷在身,根本掙脫不了我的鉗制。小瓶改抓着我的手,眼角毫無征兆地滾出了兩顆淚珠。接着是第三顆第四顆,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顆地滾了下來。
小瓶他哭了。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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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小瓶還是悶油瓶,他們都是一副再苦再痛都沒關系的模樣,我從未想過小瓶會在我跟前哭,還是如此不加掩飾的大哭。
他居然會哭?別開玩笑了,小哥從來就不會有任何明顯的表情,包括哭泣,就連一絲絲的痛苦,我都沒有看到他何時表現過。
現實卻是,小瓶死死地抓着我的手,眼淚掉得很兇。嘴裏哽咽地喊我的名字,跟我說吳邪,你答應過不會消失的。吳邪,你言而無信,說話不算數。吳邪,我好疼。吳邪,吳邪,吳邪,不要離開我。
我的手被小瓶抓得生疼,我不知道一個重傷的孩子哪來這麽大的力氣。我沒有把手抽回來,反而把自由的那只手覆在小瓶手上,用我所能做到的最溫柔的聲音安撫着他。
小瓶畢竟還傷着,哭了一會兒又睡過去了,手卻拉着我不肯放。我揩去他眼角的淚花,呆呆着看着他稚氣未脫的小臉。
他長大了一點,他還是個小孩。
我不在的時候,他是怎麽生活的?是不是冷了餓了沒人管?是不是傷了痛了生病了沒人關心?我承諾過要陪着他,卻突然消失,帶給了他多大的痛苦?
曾經擁有卻失去一切比從未擁有更難接受。因為不曾擁有就不怕失去,而失去所擁有的珍愛之物,則讓人痛徹心扉。對從來一無所有的小瓶來說,我是不是他至今生命中唯一一個不計代價對他好愛他的人?我對他說過那麽多的話,有過那麽多的溫暖,到頭來一場夢就把我帶走了,連告別的機會都沒有。
在我向夢中的悶油瓶奔去的時候,我無法想象,小瓶是經歷着怎麽樣的煎熬。
操他媽的青銅門,操他媽的終極,這樣子捉弄我們,有什麽好玩?
“對不起。”我對着呢喃着我名字的小瓶輕輕說道。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瘦金體字跡旁邊有幾點漾開的水跡,覆蓋在水跡上有另一種筆跡:吳邪,別哭。)
就在這時,我聽見了門咿呀被推開的聲音,猛地回頭,正對上了一個少年愕然的臉。
我馬上就認出了這是小海林,連忙站起來,心裏暗暗有些感恩,原來在我離開的日子裏,小瓶并沒有失去海林這個朋友。海林的個子也拔高了,臉上的嬰兒肥都不見,容顏有幾分憔悴,白衣白褲,捧着一個盤子站在門口,上面有藥物、剪刀和一碗粥。
他的目光在房間裏巡視了好幾遍才踏進來,把粥放到了桌子上,端着其他東西走向了小瓶。海林走近了我才發現他不止是形容憔悴,他的兩只眼睛都是血絲,又紅又腫,顯然是哭了好長時間。雙眼下有濃濃的黑眼圈,不知道有多長時間沒睡了。我不解,他們有友好到這種程度嗎?海林既然哭得這麽凄慘,昨晚怎麽又不溜過來?
海林把東西放在了小瓶床頭,看了小瓶好一會兒。我本來以為他是來照顧小瓶給他換藥的,見他遲遲不動,想推他一下的時候,他突然舉起了拳頭,狠狠地捶向了小瓶的傷口。
我對自己的反射神經有了新的認識,我竟然動作迅速地截住了海林的那一拳頭!
我狠狠甩開海林的手,剛想一拳揍上去,就聽到海林遲疑的聲音:“守護神?”
靠,這孩子剛才那一拳頭是做給老子看的嗎?!他什麽時候學得這麽狡猾了?
我沒有收回拳頭,只是斂了力氣,輕輕給了他肩膀一拳,表示我存在。
海林得到驗證,整個人都呆住了,喃喃說他還以為有賊子進來搗亂,沒想到……沒想到什麽,他沒有繼續往下說。我急着問他發生了什麽事,便翻箱倒櫃去找小瓶學習用的紙筆,剛剛在桌子上鋪開,便聽見海林尖聲說:“你為什麽還要回來?”
我猝然轉身,怒火一下子冒了出來。昨晚小瓶差點熬不過去了,他張海林只會躲着哭都不來照顧小瓶,要不是有我在——
“他以為你不要他了,他有多難過你知不知道?你為什麽還要回來?”海林尖銳的指責打斷了我的思緒。“我以為守護神是會一直待在主人身邊,一直對他好。你根本不是他的守護神!”
我被他這麽吼了一通,呆立在桌前無法動彈。我想說你個小屁孩什麽都不懂,老子他媽的也是身不由己的,這全他媽的都是終極的錯,你憑什麽對我和小瓶之間的事指指點點,可是我說不出來。
我啞口無言。
海林的神色激動起來,他突然上前向我揮了一拳,拳頭卻劃過了我的身體。他發狠地對我又捶又打,記記都像打在空氣裏。他不是小瓶,他看不見我也打不着我。海林的發狠結束在他過度用力的一拳砸在了桌子上。桌子發出一聲鈍響,晃了一下,粥都灑了一些出來。海林吃痛捂着手蹲下,我連忙想去看看他的手怎麽樣,他執拗地把手縮在懷裏。
“他爹死了,你為什麽不保護他。”海林突然說道,我想了一下才知道他說的是小瓶的黑心養父張瑞峰。
張瑞峰居然死了?
張瑞峰對小瓶的确算不上和善慈祥,他把他留在孤兒院,他要他在鬥裏放血,沒有關懷沒有父愛,所謂的收養只不過是一場利用。但怎麽說,他依然是小瓶名義上的父親。
從此,小瓶就成了真真正正的孤兒了。
我的心髒就像灌了鉛似的沉沉下墜。
“你誰都沒有保護,你沒有保護悶葫蘆,沒有保護他爹爹,沒有保護我們張家的人。好多人都死了。”海林低着頭蹲在地上,“悶葫蘆回來的時候受了很重的傷,他們說他熬不過去了,埋在張家總比死在鬥裏強。我求大夫來救他,我求二姐來救他,可是大夫不理我,二姐也不理我,沒有人理我。他們都在哭。好多人都死了。你知道嗎?悶葫蘆一直在喊你的名字,可是你不見了。”海林的肩膀顫抖着,發出了嗚嗚的哭聲,“如果你在,他就不會受這麽重的傷。”他擡起頭,滿臉淚痕,“你知道他活下來有多不容易?他爹死了,我大哥死了,我三哥死了,二叔死了,大舅舅死了——他們說,張家折了足足三十七個人!只不過是一個破鬥,我們張家這麽強,我們有最厲害的麒麟血,我們怎麽會被一個鬥害死!你說你是悶葫蘆的保護神,你為什麽不保護他們!如果不是他運氣好,你現在回來就只能看見他的屍體了!就跟他們一樣,只有屍體回來了!”他睜着紅腫的眼睛朝着我大吼,手指指着外面,“你為什麽現在才回來,你要是早點回來他也不會不要命的去下鬥,你為什麽不救我大哥跟三哥。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他朝我喊道,哭得稀裏嘩啦。
我已經完全驚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