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我盤腿坐在小瓶旁邊,替他擦着額頭細密的汗珠,一直陪了他近一個上午。
期間曾經有張家人過來加些藥材和熱水,那個老頭則一直在房裏轉來轉去,順便把一些小孩托高一點。
快到中午的時候,這種變态的訓練方法才結束,接着,在我目瞪口呆的注視下,這群孩子們顫巍巍地輪流讓老頭把自己脫臼的關節接回去。一時間,我耳邊全是這群孩子忍不住的哭聲和細微的咔咔聲。我臉色發白,覺得這一段時間絕對會做噩夢。
似乎出于某種我不願細想的理由,小瓶被留在了最後,比第一個小孩足足多挨了近半個小時。怪老頭幫他們一個個拉回筋骨,再穿回衣服,慢悠悠的動作實在讓人火大。小瓶卻是滿頭大汗,臉色越發的蒼白。
張家的人渣總能激發吳家人骨子裏的狠戾,要不是小瓶還等着他接骨,我他媽真想把他按倒在地上狠揍一頓。攥着拳頭等了半天,總算輪到小瓶了。怪老頭的手勢很熟練自如,似乎經過了長時間的訓練,他單手擡起了小瓶軟綿綿白淨的小手臂,另一只手放在肩頭處。
“忍着。”我情不自禁說了一句廢話。
小瓶沒有看我。可能是怕引起站在旁邊的老頭的懷疑。
然後老頭手腕一扭,小瓶弱弱地悶哼一聲,他肩膀就被接上了。再接下來他的手肘和腕骨也被如法炮制地治好。心疼之餘,我也如釋重負。終于要結束了。
等小瓶接好關節之後又等了一會兒,怪老頭就讓人把門打開。一時間,湧進來好幾個大人,紛紛奔向了或躺或靠着浴盆全身脫力的小孩。
我現在知道一開始這些人為什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了,就算再怎麽沒有人性,對于自己的孩子,這些張家人還是抱有一些良知。只是張家給予的責任和使命壓在他們身上,他們以前不得不接受這些不人道的訓練,他們的孩子也不能逃脫。
那些大人基本上都眼角泛紅地抱着孩子走了,我留意到見過兩次的阿秀也在這裏,她沒有人來接,就和小瓶一樣。
阿秀靠着浴盆再休息了一會兒,就咬牙站了起來,顫顫巍巍的,像是上百的老人那樣一步一步地走出去。小瓶也撐着浴盆站起來,走路的姿勢沒比阿秀強上多少。沒走幾步,他剛剛被我擦去汗的小臉上又有汗水冒出。
我看得心酸不已,想不管不顧地像那些張家人一樣抱起小瓶,卻被他拒絕了。
媽的,我再一次痛恨這鬼身體。
“以前……都是這樣麽?”我一邊小心地給小瓶擦汗,一邊啞着嗓子問道,“那個人一次都沒有來過?”
小瓶微微動了動頭顱,我嘴角扯開一抹自嘲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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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廢話嗎?那個人,只把他當做麒麟血的容器而已,只要小瓶不死,怎麽折騰他都不會在乎。
“哥哥不抱你,只是扶着你,不會有人發現的。”
我懇求道,半蹲下身,一手環過小瓶小小的肩膀,在他的腋下微微用力,讓他把重量挨在我手臂上。在其他人看來,只會以為他是在硬撐倔強,就算還會有懷疑,我也顧不上這麽多了。
如果再讓我眼睜睜地看着他受苦,我肯定會當場崩潰。
小瓶這次沒有拒絕我的援手,任由我扶持着他顫抖的身軀,跨出了這個成為我一輩子噩夢的房間。
步履蹒跚地回到小瓶的房間,一把門關上,确認不會被人看見後,我就一手攔過他的腋下,一手彎起他的膝蓋,二話不說将小瓶整個抱了起來,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
小瓶沒有掙紮,但也沒有說話,只是怔怔地望着我,黑白分明的眼眸裏是一片茫然。
我替他調整了一個比較舒适的姿勢,再掖好被子,才在他旁邊坐了下去,拿了塊毛巾替他擦汗。
從黑屋子裏出來已經有一段時間,但我仍然心潮起伏,種種情緒不斷在胸腔翻騰。一閉上眼睛,仿佛又會看見小瓶癱瘓着被浸泡在黑水裏,脆弱得令我心魂俱裂。
他媽的。
我狠狠地咒罵了一聲,到底是在罵張家人還是在罵自己,我自己也不知道。
“吳邪……”在床上的小瓶突然叫了我一聲,我連忙摸摸他的臉,“是不是哪裏疼?嗯?很不舒服?哪裏不舒服?”
“我想喝水。”小瓶舔了舔唇,上面還有一抹豔紅,是被他咬出來的血。
“你躺着,哥哥馬上給你去倒水。”我今早燒了一壺水倒在水瓶裏,現在還是熱的。我倒了杯水,加了點蜂蜜進去,扶着小瓶坐起來。我先試了試水溫,不是很燙才端着杯子讓小瓶喝着。
小瓶可能是渴急了,也可能是蜂蜜水味道不錯,一杯很快就見底了。我把杯子放在床頭,拿手給他擦了擦嘴:“還要麽?”
他拒絕了。
“這個縮骨……幾天一次?”我趕緊問了最關心的一個問題。
“逢初一和十五。”小瓶低聲道,“不痛的。”
我白了小瓶一眼。
他娘的把我當白癡啊,這要是不痛還有什麽是痛的。我知道小瓶是在安慰我,可是……
“小瓶,這是不對的,就算打着訓練的旗號,也沒有人有權利這樣虐待小孩子。”我想起其他孩子父母的沉默,心裏涼了半截。父母愛護子女是天性,他們怎麽忍心眼睜睜看着自己這麽小的孩子受苦?每個月兩次,要熬到什麽時候?
我咬了咬牙,甭管什麽後果了,我要做我認為對的事情。“我帶你走吧。”
小瓶臉上流露明顯的錯愕。
“我帶你離開這裏。不用擔心,天無絕人之路,我會想到辦法養活你的,一定不會讓你受苦。”很多事情聽起來難如登天,但如果真正下定了決心不惜一切去做,會比想象中容易。我能假扮三叔,能救胖子和小哥,能孤身進青銅門和悶油瓶換班,我相信我也能在艱難的條件下,養大小瓶。“我們要從長計議,商量一個萬無一失的方案,等你痊愈了就一起逃出去。你想去南方嗎?江浙一帶好山好水,最宜人了。所謂大隐隐于市,我們不一定要選偏僻的小村子……”我發散思維,想到啥就說啥,滔滔不絕地說了半天,才發現小瓶沒有作過聲,呆呆地望着我。
“怎麽了?我身後有個怪物?”
小瓶搖搖頭。
“你有其他想去的地方?在哪裏都無所謂,只要你告訴我——”
“我不走。”他淡淡說。
這回愣住的人變成了我。
“為什麽?你別怕,我無論如何也會保護你的。”我連聲追問,小瓶一直沒有說話,後來更閉上了眼睛。
我看着他那副仿佛事不關己的臉孔,咬牙很想爆粗,可是卻無法對着一個小孩子破口大罵。老子在這兒一頭熱,他居然他媽的睡覺!他就一點兒也不害怕折磨,一點兒也不渴望自由和溫暖嗎?來了這些天我看得清清楚楚,這該死的張家沒有一個人愛他、對他好,帶來的只有痛苦和利用。
這樣的張家,根本不值得他留下!
我手掌捏成拳頭,來回踱了幾個圈,又回到他床邊,焦躁地攪了攪自己的頭發。
“小瓶,”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來,盡量平複自己的情緒。“你現在身體難受,想不明白不要緊,你好好養傷,好了以後我們再來讨論這件事。”
沉默半響,小瓶睜開了眼,小小聲道:“我沒事,你別擔心。”
似曾相識的一句話又給我心裏添了堵。我當然知道小瓶不是第一次遭遇這種事了,他以前能支撐過去,現在也一定能熬下去的。
小瓶小胳膊小腿的脆弱外表欺騙性太大,我總是情不自禁地去心疼他,想把他摟進懷裏,想護着他愛着他寵着他,不讓張家的腥風血雨再觸及他星點。
但小瓶就算再年幼嬌小,他也是一個堅毅的孩子。他能活下去,他會長成日後無堅不摧的悶油瓶。
他并不是非吳邪哥哥不可。
我心裏對這一點其實一清二楚。只是,我總想着自己能做點什麽,能對他更好一點,甚至喪心病狂地想不管一切帶他走。
然而,今天發生的事,現實的考慮,小瓶的态度,無一不在提醒着我,無論我做了什麽,我都無法從本質上改變悶油瓶的命運。無論我多麽地希盼,我都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忍受痛苦和折磨。
最令我憤怒的,不是張家的殘忍,不是小瓶的冷淡。
是我自己的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