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無論我多麽不情願,小瓶恢複訓練的日子還是到了。值得慶幸的是,他手上的傷好得差不多了,就算是被擊中也不會輕易的裂開。
天還沒亮,他就爬了起來,頂着那個我給他剪的……頗有特色的發型,用水擦了擦臉就定定地望着我。
“怎麽了?”我問他,有點擔心他是覺得披着這頭發不好意思見人。這點是我失策了,第一次操刀該先找點什麽練練手的,要不然就不會把小瓶的發型搞得這麽……有特色。別說小孩子不在意同輩的評論,就連大人也會很在乎自己的形象。
“待會我會進去一個屋子。”小瓶慢慢說道,我詫異于他的話題,沉默着讓他繼續。“是為了張家的縮骨訓練。訓練的方法是家族的秘密,你在門口等着,不要進去。”
我本來想反對,轉念一想覺得自己死皮賴臉地跟進去看人家的機密的确不太合适,只能點了點頭,然後加上一句要是超出十米就不能怪我進去看了。
小瓶淡淡地看了我一眼,說絕對不會超出十米。
梳洗完了我們就去廚房吃飯,是那個大廚房。
一路上遇到了不少人,他們看到小瓶的頭發都愣了一兩秒,有些小屁孩還很不客氣地笑出聲來。
小瓶很淡定地走着,倒是走在他旁邊的我替他窘迫。小瓶的發型嘛,我一開始只是想把劉海剪短,塑造一個長發飄飄的小正太,沒想到一不小心剪壞了,只能把後面的頭發撥過來,然後……我不想去回憶那個失敗的過程,反正結局就是小瓶的頭發全被我剪短了,而且像被狗啃的骨頭被老鼠咬的蘋果。
想起昨天下午小瓶面無表情地看着我,我幹巴巴地哄他就覺得好丢臉。
我這個知心哥哥,還需要再努力啊。
吃過早飯後,十幾個和小瓶差不多年紀的小孩陸陸續續走到了一起,有些小孩還有大人陪着。一個稍微大一點的男孩子打頭,領着大家在這座巨大的宅院裏面拐來拐去。
切,裝什麽神秘。
我注意到兩點,第一是那個被我和小瓶打傷的張海林并沒有出席。兩天的休息還沒緩過來嗎?想到這小屁孩的嬌慣和小瓶的孤零零我就心裏不平衡了。
第二點就比較微妙了。除去小瓶的淡定如常外,其他小孩或多或少都流露了不安和驚慌。有幾個走着路都在發抖,一些大人低聲安慰着他們。莫非今天的訓練很嚴峻?看小瓶上次的樣子,他應該應付有餘吧?
沒走多久就到了目的地,小瓶在進房之前看了我一眼,好像在警告我絕不能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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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不去就不去,有什麽了不起的。
我不屑地腹诽了一句,在大門關上的時候,還是對看着我的小瓶揮揮手,說了一句加油。
那些大人在門口轉悠了一會兒,最後還是走了,心事重重的樣子。我樂得清靜,也不管他們的臉色,靠着牆坐下了。
我不知道今天的訓練要多久,看這陣勢,貌似張家對縮骨這門功課很看重啊。也是,很多古墓的設計都是非人力能硬破,能縮小體積的話,的确會方便很多,也減少了出意外的幾率。
蛇沼被蟒蛇纏住的時候,悶油瓶還是靠這一招逃脫的呢。
扮演那個油光閃亮的張禿子時,好像也用了縮骨吧。
我無聊地靠着牆,思緒浮動,手搭涼棚看着天空的太陽。
小瓶似乎說過今天下午是不用訓練的,那下午就去後山吧。後山的野果那麽多,摘一點回來當零嘴,也給小瓶補補那啥維生素。就是不知道那些野果的味道怎麽樣,要是太酸的話,就澆點蜂蜜好了。嗯,就這樣辦。
我想好了下午的行程,就在太陽底下伸了個懶腰,又想起了昨晚上的事。
小瓶頂着那個難看的發型躺在我懷裏,半晌推了推我,然後說道:“上午的五子棋……”
“你想玩?現在太遲了,明天哥哥再陪你玩好不好?”我拉拉被子,給小瓶蓋好,“你明天不是要訓練嗎?先睡覺吧。”
小瓶搖搖頭,說:“你早上輸了好幾盤。”
這小鬼不會是想到什麽要我做了吧?得,他想要什麽我還能說不成?我揉揉他的腦袋,說道:“哥哥知道,那你想要哥哥做什麽?”
小瓶看了看我,好像不好意思那樣很快轉過了頭,輕聲道:“你不許消失。”
想到這,我又嘿嘿地傻笑了起來。
小孩子果然是小孩子,比那個大悶油瓶坦白多了,雖然兩個都喜歡糾結消失不消失的問題。我當即就表示說好了要一起過日子我絕對不會無緣無故不見的,然後我就看到小瓶笑了,笑得可愛極了,讓我忍不住掐了兩把。
我還沉浸在昨晚的事,突然聽到了小孩子的哭聲。
我左右張望了一下,發現那些隐忍的斷斷續續的哭聲是從身後這間房間傳來的。
我忽然想起來,小花也會縮骨,他告訴過我,縮骨,非常難練,練的時候相當痛苦,要把全身的關節自己錯位然後接回去。
我跟被火燒了屁股那樣跳了起來,他娘的小瓶,小小年紀就會騙人!去他的家族秘密,縮骨又不是只有他張家會的!他絕對是怕我看到他的訓練方法然後擔心他!這個小混球!
我氣得不管不顧,悶頭就沖向了房間。別說,人在生氣的時候會爆發潛力,我穿牆成功了。
屋子裏很黑,窗子都被黑布蓋住了。光暗的突然變化和缭繞的霧氣讓我頓了頓,眨了幾次眼才适應了暗淡的光線,稍微看清裏面的情景。
地上堆着十來個及膝高的浴盆,進來之前就如喪考批的那些小孩子們一個個裸着身體,垂首一動不動坐在裏面,如果不是還有些在啞聲抽泣着,會讓人錯覺他們已經死了。
我走到最前面的一個約四五歲大的女孩面前,她低着頭,鼻尖幾乎要碰到水面,顫抖着,喉嚨裏發出聽不清的音節,黑發的末端披散在水面上,而稠黑如漿的藥水正好浸過了她脖子以下的身體。
我心裏起了強烈的不好的預感。
小瓶呢?小瓶在哪?
我心髒砰砰急跳,猛然擡頭,看見了在一個浴盆旁邊站着的瘦骨嶙峋的老頭,一米多的身高,矮小得仿佛一個侏儒。他是我在張家看到的第一個老人,但他的眼神卻如鷹般鋒利,審視着小孩子們。
我們目光相交了半秒,明知他不可能看得見我,我還是有一種被看穿的驚悚感。
但我沒空理會這個怪老頭,快速地在浴盆間穿梭,尋找着小瓶的蹤跡。很快,我就在房間最偏僻的角落看見了他。
那一瞬間,我倒抽了一口氣,膝蓋一軟,幾乎就跪了下來。
小瓶肯定早就注意到我沒有遵守約定闖了進來,正木無表情地看着我,那小臉上再無半分老子好不容易養出來的血色,取而代之的是可怕的慘白,鬓角濡濕,唇上咬出了血,眼裏沒有絲毫神采。下身也是被泡在墨般的藥水裏。
“小瓶!”
我們才分開了多久?張家的人到底喪心病狂到什麽程度,他們做了什麽,為什麽就這麽片刻的功夫,會把一個孩子弄成這樣?
我朝小瓶伸出手,明明滿盆的滾燙的藥水冒着熱氣,指尖下他的臉頰卻是冷冰冰的。
他看着我,黑漆漆的眼睛裏只倒映着我的身影。
我正要做什麽,卻聽見那個怪老頭輕輕啧了一聲,我心裏一驚,馬上回過頭,看見他走過去扶起那個最靠近門口的女孩。
事後我冷靜下來回想這件事,一群小孩脫力地坐在水裏,危險性不言而喻。估計老頭也是擔心她會溺斃,才會去扶她一把,卻讓她那軟綿綿的蒼白上身,短暫地浮出了水面。
她的肩膀如刀削般垮得厲害,雙手手腕和手肘關節不自然地扭曲下垂着,觸目驚心的情景猶如巨大的鐵錘敲在我的腦門上。
我終于意識到自己看見了什麽。
媽的,張家的人強行拉脫一群孩子的筋骨關節,再把他們泡在詭異的藥水裏,就只為了練那勞什子的縮骨功!
我渾身顫抖,腦子裏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我怎麽會覺得縮骨很好玩很有用,我為什麽竟會覺得這東西值得小瓶去學!
沒有人有權這麽強迫一個孩子,沒有事情值得他們的痛苦!
我很想一口氣跑到當代張起靈跟前把他狠狠揍死,讓他體會孩子們的痛苦,然後一腳将他踹進張家古樓;我又很想推翻這一個個浴盆,大聲地喊叫,來宣洩內心飽脹的心疼苦楚。但我最想的,還是緊緊地抱着小瓶,把他的痛全部轉移到我身上。
可是我不敢,他媽的,我真的不敢。
我怕我的觸碰擁抱會給小瓶帶來難以忍受的疼痛。
我就跪在小瓶的浴盆前,手指摳着盆沿,喉結不斷滾動,覺得全身無力。
我呆呆地看着他,悲憤、心疼、難過、無奈,強烈的感情哽在喉頭,但我什麽都做不了。
我連抱他一下都做不了。
“小瓶……”我開口,發現聲音嘶啞得不像話,“痛就哭出來。”我竟然發現自己說話有一點哭腔,但我已經不在乎這些了,“沒人會笑你的……”
我終于知道為什麽悶油瓶受了再重的傷也是一副面無表情泰然自若的樣子了。他痛習慣了,打小就這麽一直痛着,早習慣了。
小瓶一點表情都沒有,我甚至在想他是不是痛到休克保持了睜大眼咬着唇的模樣。
“別練了,我帶你離開好不好?”帶着小瓶脫離張家的念頭第一次這麽強烈。我不想再看到小瓶這麽痛苦,什麽老九門,什麽以後,我全都不想管,就算很有可能會造成我的消失也沒有關系。
帶小瓶離開這裏,讓他像個普通孩子那樣,過得平平淡淡又快快樂樂。
“我們離開這裏,我會把你養大,讓你上學,教你怎麽交朋友……”我自己說着說着,聲音就越來越低。
不可能的,如果我是一個正常人,我可以帶着小瓶離開,然後找工作養大他。可是我現在是鬼啊,怎麽好好地養着小瓶?離了張家,我拿什麽養活小瓶?
無力感像往常一樣壓在我肩上,卻是前所未有的沉重如山,壓得我幾乎窒息。
不管什麽時候,我都做不到自己想做的事情。
不能找到真相,不能及時拉住阿寧,不能讓潘子安享晚年。在血淚泥濘中爬出來,卻終究不能讓悶油瓶脫離他的宿命。
而現在,我甚至不能讓一個我用生命去珍惜的孩子,過得好一點。
“吳邪……”到了這裏之後,我就沒有聽過別人叫過我的名字。這一聲傳來的時候我還以為我聽錯了,因為這聲音很輕,輕得好像沒有說過一樣。
小瓶看着我,明明痛得連眉頭都皺起來了,仍是勉強動了動脫臼的手臂,似乎是想碰我。
我趕緊主動伸出手,不敢碰他水下的身體,就輕輕替他擦了擦汗。
“別哭。”我看見他張開嘴,無聲地這樣說道。
別哭個屁啊,你都快疼死了,還想安慰我。你還不是那個強大到什麽都不怕的悶油瓶呢,你只不過是個小屁孩,受了委屈就該喊,痛了就該哭,你怎麽還傻傻的來安慰我。還說自己是你的吳邪哥哥呢,不能保護你,又照顧不好你。第一次給你做飯就害得你胃痛,第一次給你理發就令你被同輩嘲笑,現在還眼睜睜看着你受苦。就我這樣糟糕的哥哥,我自己都看不過眼了,誰還有空管眼淚啊。
“陪我。”小瓶搭着我的手,這樣無聲地說道。
我點點頭,擦掉眼淚,費力地扯出一個笑容:“我會一直陪着你。”
吳邪曾經答應,如果張起靈消失,至少他會發現。
現在,吳邪哥哥也答應你,會一直守護在你身邊,不會消失。再也不會讓你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