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希音等甚爾吃到半飽,開始慢條斯理地細嚼慢咽,才開口問道:“甚爾你還好嗎?”
她問得小心翼翼,生怕驚擾了什麽的樣子。
甚爾放下叉子,喝了口濃湯。
“挺不錯的,”他說,“我結婚了,還有個孩子。”
然後呢,然後發生了什麽?
從喪家之犬變成流浪的獨狼,這中間一定發生了很重要的事吧?
希音太感興趣了,因此也格外有做戲的耐心。
她露出欣慰中微帶落寂的笑容:“那就好,真好啊。”然後飛快地看了甚爾一眼:“我媽媽三年前出意外不幸離世了,不過事故發生的很快,她應該沒感覺到痛苦。”
甚爾露出意外的神情,“哈,裏奈死了啊……居然不是被男人刺死的,”
他撓了撓頭發,“怎麽說,稍微有點意外?”
希音低下頭去,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雖然是那樣的母親,但是,我也……”
“啊,我這個人一向不太會說話,你多擔待。”
想到飯畢竟是她請的,甚爾決定客氣點:“對了,我老婆也死了,死得比你媽還早,都已經有六七年了。”
他說這話的語氣活像是在說弄丢了什麽無關緊要的東西,配合提起亡妻的語境,實在涼薄到了極點。
希音沉默了會兒,擡眼望他:“一定是個很不錯的女人吧?”
甚爾面無表情地回望她,數秒之後突然大笑起來:“幹嘛問我這種事情,都已經過去那麽久了,誰來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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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了會兒,他又驟然停下,臉上的神色冷淡極了。
希音不由想,幾年不見,甚爾變得愈發喜怒無常,難以相處了。
可見他過得不好。
“她給我生了個兒子,呵,養小鬼真是麻煩。前不久找了個有孩子有經驗的女人入贅改姓,本來以為終于能把那小鬼甩給別人照顧,沒想到那女人居然和別人跑了,還把自己的女兒也丢下了。”
“……那你打算怎麽辦?”
“誰知道呢。”
一時間無話可說,陷入尴尬的氣氛裏。
填飽了肚皮,甚爾有了閑暇餘裕仔細打量坐在對面的少女。
只見她生得秀雅美麗至極,又恰在最鮮妍的年紀,偏偏神态裏沒有一點活潑的樣子,恭謹有禮極了。
肉汁充沛鮮濃的肉排想必并不合她的口味,只是潦草吃了幾口就放到一邊,此時微抿着嘴唇,低垂着眼,雙手交疊,規規矩矩地放在并攏的膝蓋上。
甚爾太熟悉這樣的女人了,在他生長的禪院家,觸目所及的女性幾乎都是這個模板裏刻出來的,就連笑容的弧度都差不多。
他懶得多看這種女人一眼,可面前這個是不一樣的,絕對不能和禪院家那些泥胎木偶相類比。
你看,多新鮮啊。
他已經記不清裏奈長什麽樣了——那可算是他的初戀,而且是甩了他的女人。
他甚至也不太想得起自己的妻子生着副怎樣的面孔了。
可是隔開七八年的光陰,稚齡女童長成了窈窕少女,他居然一眼就認出來了。
甚爾眯起眼,不由想起許久之前,初見面前這個女孩的情景來。
那時候他剛滿二十,幹翻了一衆想踩到他臉上作威作福的兄弟手足,突然發現禪院家實在沒什麽好待的,于是直接走了。
禪院是個糟糕透頂的泥潭,可他就是在這個泥潭裏摸爬滾打着長大的,突然離了,竟有些無可适從。
他就在這時認識了裏奈,這個熱情、美麗而有趣的女人輕而易舉地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們很快就厮混在一起,擁抱、接吻、滾到一張床上,然後才像對正常交往的男女般開始互相了解。
甚爾甚至覺得裏奈不像日本人,她太熱情,把常年泡在冰水裏,幾乎快沒有知覺的甚爾暖化了。
她那裏有煙,有酒,有錢,還有溫暖的懷抱,永遠也聽不膩的甜言蜜語。
甚爾輕而易舉地沉陷進去,裏奈也對他非常滿意,甚至把他帶到家裏。
甚爾在那裏見到了她六七歲大,漂亮極了的女兒。
“這是我和前夫生的。”
看到他盯着那個小女孩看,裏奈湊近他耳邊,小聲說:“她很安靜,不會打擾我們,不過你最好也不要打擾她。”
小女孩看到他們,從客廳中站起身,回到自己的卧室裏帶上房門。
甚爾露出有些介意的樣子,裏奈就格格笑着撲進他懷裏,熱烈天真地盯着他看:“我女兒很漂亮吧,像不像個公主?”
“她很可愛,很像你。”
甚爾攬着她的腰肢俯身同她親吻,心想,他自己的過去就像泥潭一樣了,很不必介意她的。
裏奈的眼中蒙着一層水霧:“不,她不像我。這孩子很古怪,她不喜歡我的朋友,還有人還信誓旦旦說她想要他死……嘻嘻,不過我的朋友都挺喜歡她的。”
甚爾沒把她的話放到心上,兩個人摟摟抱抱進了房間,滾作一團。
再之後,他順理成章地住在了裏奈這裏,基本上是靠她養的。
過去了一段時間,這個骨子裏很傳統的日本男人覺得這樣不行,得考慮下生計問題了。
可他沒怎麽讀書,在禪院家學到的盡是些生存技能、戰鬥技巧,像個咒術師一樣依靠祓除咒靈這生嗎?那可真是光想想就要吐出來了。
難道去工地賣苦力?就算他樂意,裏奈也不願意。
難不成真去殺人啊?
甚爾不由苦惱起來,以前缺錢時偶爾幹幹髒活也就算了,可真要把殺人當營生,勢必會給一起生活的裏奈帶來麻煩,那還不如專心靠她養呢。
随着時光推移,他的困擾不光沒能得到解決,反而增加了。
當甚爾認真思考起和裏奈的未來時,她反而變得冷淡游離起來,不由讓他煩上加煩。
有一天他從外面晃蕩了一晚,上午□□點才回來,裏奈不在家,是那個叫希音的小姑娘給他開的門。
“有人敲門你就開,不怕進來的是個壞人嗎?”
甚爾俯視她,故意做出面無表情的模樣吓唬小孩。
女孩擡着頭看了他一眼,神态眼神都淡定到讓人覺得無趣:“請進。”
然後蹲下去把他的拖鞋放到玄關,接着噔噔噔地跑回客廳去,“你要喝什麽,咖啡還是茶?”
甚爾說:“我要喝可樂。”
小姑娘沉默地看了他一眼,然後說,“家裏沒有可樂,我下去買給你。”
甚爾翹着二郎腿看着她換鞋出門要給自己買可樂,又反悔了:“我要喝啤酒。”
“那冰箱裏有。”
她丢下這一句,還是出門去了,不光買了可樂還猜到甚爾沒吃早飯,給他一起買回來了,為了不辜負她的勞動成果,甚爾就勉為其難地用可樂配起面包來。
這小鬼不是蠻可愛的嗎?
看着小女孩乖巧地趴在客廳桌上寫作業,甚爾不免如此想,突然開口問道:“你是叫希音對吧?”
“聽說沒有爸爸的小孩會過被人欺負,以後你要不要做我女兒?”
女孩子手裏的筆停了下來,她擡頭望向甚爾,暗紫色的瞳孔顯得有些陰郁:“我有爸爸。”
“哦。”甚爾嘴角下撇,抓了把頭發,心想,這小鬼果然不好相處。
他打開電視機調到綜藝頻道,百無聊賴地看了會兒。
又過了會兒,那女孩大概做完作業了,單手托着下巴也開始看電視。
屏幕裏,搞笑藝人在說着冷笑話,甚爾相像不出來什麽樣的人會對着這個節目笑出來,側眼望去,那個小姑娘白淨的臉上,也完全沒有和快樂有關的情緒。
“你為什麽要和裏奈在一起呢。”
就在他以為他們會一直這樣沉默下去時,小女孩突然開口問道。
甚爾發出一聲嗤笑:“男人會和女人在一起,就像磁石的兩端一樣,你這小鬼以後就會懂了。”
小姑娘看了他一眼,又把視線移回到電視上:“你看起來,像是想有個家的樣子。”
甚爾有感覺到被冒犯的不悅,想了下,又沒有生氣的理由。
于是‘嗯’了一聲。
女孩子盯着電視機沒有看他,“那請你離開裏奈吧,她不行的。”
她的聲音輕得像煙一樣,甚爾眼皮也不動一下,裝成聽不見也無動于衷的樣子。
又過了幾天,大雨磅礴的下午,天色暗得像是快要天黑了似得。
他站在樓房下的檐角躲雨,手插在兜裏看着雨幕發呆。
甚爾耳聰目明,遠甚常人,就算在這樣大的雨聲裏,依舊聽得見身後傳來的腳步聲,但他不回頭。
那個叫希音的女孩子在他身後停下,問:“你要去哪裏。”
我怎麽知道?甚爾看都不看她一眼。
“像裏奈那樣的女人大概還挺少見的。”
她真是個奇怪的小孩,對自己的媽媽直呼其名,語氣像在說一個不盡如人意又抛不下的朋友。
“你可以忘掉她,重新找個好女人……這個世上,每個人都有他的位置。”
這個和他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了一段時間,但沒有和他成為家人緣分的小女孩遞給他傘和錢,說:“請你再努力一點。”轉身跑回了樓道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