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聽狀元郎講故事
秦恪只做不聞, 繼續道:“當局者無心,卻擋不住觊觎者有意,長生秘錄是什麽?就是要獻也該是獻給陛下, 也就是這一年, 太子與太子妃連帶着那五歲的皇長孫一同出了意外,外出游玩, 不慎落江身亡,至今屍骨難覓。”
背後的鎖鏈抖顫聲已密如鼓點,聽着竟有些震耳,這時候即便是能開口,怕也說不清那其中的驚駭和恐懼。
“八成是老天爺也覺得委屈, 萬幸那五歲的皇長孫并沒有當真死了,還能順順利利長大,也認祖歸宗了。是不是有些後悔,若是當時也将那五歲的皇長孫也一同燒死再投江就好了。”
他似乎全忘了身在何處,背後還有什麽人, 像在自言自語, 娓娓道着往事, 每一個字都像含雪沁冰, 說出來不是凝聚成行,而是支離破碎。
“人麽, 莫名其妙地來, 總不能再稀裏糊塗地走了, 好歹該做的事兒都得做齊了,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說到這裏,秦恪終于回了身,稍稍挨近:“實話告訴你, 皇長孫不僅沒死,而且還得了你師兄的真傳。你拿到手的青銅燈盞,裏頭的東西就是他親手放進去的,瞧來你天分也不錯,才苦練了這些日子,攝心術居然也有小成,只是可惜了……呵,诏獄沒有留人到天明的規矩,最後剩下這點工夫,也別皮肉上活受罪了,就好好試試自己的手段吧。”
呵笑聲中,他已拂袖繞過橫枷,幾步跨出牢門。
護衛在不遠處躬身相迎,又暗中打着手勢,幾名東廠番役立時躬身應命。
秦恪沒去看他們忙活,繼續朝前走,腳下卻走得比往時慢,将要轉過拐角時,已能嗅到淺淡卻混雜的香氣飄散過來。
他挑唇而笑,眉間是松緩的,眸中不見陰冷,全然是舒心惬意的樣子。
走過窄如甬道的長廊,透過氣窗往外望,夜空不知何時竟褪去了濃沉的灰,析出深湛的藍來,風中沒有異味,也不太涼,很舒爽 * 。
他倚在窗口,掏出那數節青銅段子,在掌中捏實了,随手丢出,略頓了頓,又探進袍袖中,掏出一只青銅燈盞,夜光下看竟是完好如初。
翌日一早,秦恪便又去了隔壁。
可是卻沒尋着蕭曼,老管事說,她天還未亮就出門了。
秦恪也沒問她去了哪,除了那些個地方,也沒幾個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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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曼也沒去哪,只是去瞧了瞧秋子欽。
他下葬的那天,她沒有去送,過了這些日子,才有勇氣去見他。
秋子欽的墳茔與蕭夫人的并不在一處,離這裏不遠有一座古剎,雖說現下沒什麽香火了,但景致并不比那弘業寺差。
焚香叩拜,燒化了紙錢,拜了幾拜,免不得又是悲戚難抑,望着墓碑上的名字,怔怔出神了許久。
明明心中有好些話想說,可到了墓前,那些在心中徘徊了許久的話卻怎麽都說不出口。
生前,他一直被她煩着,現下還要繼續煩他麽?
總是要說些高興的話,能叫他放心才好不是麽。
思來想去之後,還是将“駱罡”父子的事同他說了一遍,之後她又拜了幾拜,最後擦淨了臉,起身按原路繞出山坳,正想回城南的時候,轉身又朝那邊看了一眼。
不知怎的,目光就落在那山巅之上。
一道長長的石階延伸向山巅上的古剎。
母親還在時,最喜歡帶着她和秋子欽來這裏,每次她總嫌這石階太長,就是不願意走,起初秋子欽還想背她上去,可被母親制止。
母親說,這是千步階梯,無論高低貴賤,都需要自己一步步走上去,這樣方顯誠心。
那時候,她就不明白,大家都說弘業寺的菩薩最靈驗,香火也是最旺的,這裏已然沒什麽香火,可母親就這樣帶着他們一步一步走了上去,然後很虔誠的焚香祈福。
如今再沿着兒時的路緩步走上一次,忽然間倒是有些明白了。
心中的煩躁與不安,在這幽靜中慢慢被驅散,垂着眸看着腳下的石階,因為來往的人很少,石頭縫裏的青苔和雜草恣意長着。
驀然間,一雙素淨的布履出現在視線裏。
她心下微微一顫,霍地擡眸,就看一身襕衫,手持折扇的秦恪就站在石階上。
“我也來這裏上了香,順便求了一道平安符給你。”他溫聲笑着,說話間就将一張挂着紅繩的黃色符紙遞到她面前。
蕭曼看他神色間并不見半點異常,只道是自己想多了,也笑着雙手接過那道平安符:“怎麽到這裏來求符?”
秦恪眸光深深地望着她淺笑:“我想着你會到這裏來看秋兄,所以就先去寺裏逛逛了。”
她全然沒想過他會這般說,當下瞥開眼,但瞬間又回望向他,佯裝平靜:“我原本是走了的。”
“我知道。”他拿折扇的手微微一頓, * 旋即,依舊還是她熟悉的溫柔笑容,“這不還是見着了麽。”
蕭曼臉頰微微有些熱,總覺得是自己将話頭塞進他手裏似的,正琢磨着該如何将話頭轉開,只聽他又說道:“方才,我在佛祖跟前許了個願……”
她心下砰跳,半點也不敢去聽他下頭的話。
“若是能在百步之內遇到你,那我以後定會重修古剎。”他笑得燦然,仿佛她先前的那一回望就是佛祖顯靈。
蕭曼有一瞬的失神。
“曼娘,其實那天……你是打算去湖邊尋我的吧?”
她不知為何他現下又舊事重提,掩在袖中的手捏了捏那張護身符,她點了點頭。
“其實陛下并不喜歡我父王。”秦恪忽然說道。
蕭曼那顆心懸懸的提起來,可又好奇地忍不住想要聽他繼續說下去。
“但是我從小就會讨陛下歡心,三歲的時候,就被陛下接到身邊養在膝下,為此母妃不知流過多少淚。”
他眼中仿佛浸透了寒風,襯着身上淡淡的墨香,更顯得涼薄如寂,徐徐邁步走近,迎着蕭曼驚詫的目光輕笑。
宮裏頭的人确實都不容易,哪怕是那麽小的孩子,想要生存都被迫學會了察言觀色。
蕭曼心下哀嘆。
他畢竟不是尋常人家的孩子,這身份,這世道也由不得他無憂無慮的輕巧活着。
何況那些明争暗鬥都與他息息相關,再懵懂無知,多多少少也能覺出些端倪來。
“跟在陛下身邊,哪怕只是短短的兩年,也能夠讓一個孩子耳濡目染學會了許多。”
秦恪忍不住呵笑了一聲,随即又假意略沉了下臉:“我從來沒有将他當做是長輩,他一直都是統禦九州,威儀四方的天子,而他就是給我一只木雕的老虎也會說一堆為君之道。”
聽他提起這個,蕭曼不由想起了他給二柱那孩子雕的老虎。
“我那時雖小,可天子說過的話,就是不懂,我也一定要牢牢記住。”
小孩子沒什麽真記心,好多事兒撂下便忘。
他卻硬逼着自己記下……
不知怎的,蕭曼越聽越覺得難過。
“我覺得一只老虎太孤單了,想多要幾只別的陪着,可是天子聽了卻很不高興。”
“于是我就立刻改口,說是想要那些豹豺狼之類的,要它們都老老實實列在虎面前,就像陛下制禦百官時那樣。”
“說來也好笑,只随便應付的一句話,當時陪在天子身邊的曹掌印便笑着對天子說,皇長孫殿下小小年紀便有此等識見,将來必是一代雄才,實為天佑我朝。”
秦恪淡抿着唇輕挑了一下,似在自嘲。
“天子也說,我當為猛虎,那些豺狼宵小之徒就算能翻起浪頭,也不用怕,該是他們怕我才對。”
蕭曼初時沒想過皇帝真會親自教孩子,後來聽他說的,皇帝居然還 * 拿木雕作比,說來說去盡是些猛虎豺狼之道,聽着便叫人心驚膽戰。
小孩子家家的,才剛開蒙不久,不教些聖人仁恕的道理,陶冶謙沖淡和的性子,只想着在立威壓人上下功夫,等到了長大之後會成什麽樣子?
“說起來,我與高慎差不多一般大,可是卻從沒在一處玩耍過,所有人,包括我最親的父王和母妃,後來見了我,也都不如從前那般親近了……我那時就想,以後我一定不要當皇帝,因為當了皇帝,身邊連個說知心話的人都沒有了……所有人不是怕你,就是正在想法子弄死你。”
“其實想想,那時候陛下就沒将皇位傳給我父王的打算。”
蕭曼不料他忽然提起太子,不由有些怔愣。
“那時候曹掌印陪着我玩的時候,就會說些傳位的事,皇位傳襲自來都首推嫡長相繼,這些若不是陛下的意思,他也不敢在我面前說。”
蕭曼早看出他隐藏在眼底的異色,心中隐約知道了些什麽,可這畢竟事關天子,誰也不敢擺在明面上說。
蕭曼心裏像堵了口氣,暗嘆了一聲。
也終于明白了,秦恪時時處處,沒一樣不算計,并不是生來如此,而是被逼無奈,另有隐情。
只是,現下的他還會不會對哪件事,哪個人懷有一點點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