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小仙女從不認命
一路抱着蕭曼, 将她送回蕭府。
秦恪望着她阖目倚在自己懷中的樣子,和淡安詳,臉上兀自還殘着未退的紅暈, 眉間似還帶着一絲幾不可見的颦蹙, 兩片唇抿翹出別樣的風情。
他似是有些不舍就這麽走了,又擡手在她頰上撫蹭, 直到那片紅完全退去,只餘海棠般淡淡的粉潤才起身。
“睡吧,醒來就好了。”
秦恪輕聲低語,像是怕驚了她的好夢,拂弄着袍上皺起的微褶走過去, * 推門之際,面色已恢複了慣常的冷漠。
正候在外頭的老管事倒是吓了一跳,趕忙上前低聲道:“狀元公,上回娘子從大理寺帶回來的蟲……死了。”
這是意料之中的事兒,畢竟一山容不得二虎, 尤其有只還是紙糊的。
“無妨, 這事兒也算是暫時過去了, 但也得千萬小心着些, 現下蕭家已經入了別人的眼,怕是很難從別人的眼裏拔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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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廊寂靜。
靠外的窗都大敞着, 牖扇整齊如一的左右開立, 僵直的連成一溜, 延向對面深處。
不知不覺,雲又籠遮了上來。
天光淺淺地蒙起一層灰,徒然瞧着熾烈,離人卻顯得那麽遠, 覺不出多少暖意來。
蕭曼是從惡夢中驚醒的。
依然還是從前的那個夢,夢裏的皇帝依舊瞧不見臉。
她蜷縮着抱膝坐在床裏邊,自從秦恪說了那句“以江山為聘”的話之後,再加上年紀也差不多,所以就想當然地覺得他就是夢裏的那個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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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下再想想,才發覺這一切太過離譜。
夢裏的皇帝是謀逆登基的,如果是秦恪的話,完全用不着,他名正言順,只要皇帝高興,一道诏書便成了。
但是趙王世子高慎不同,他與皇位之間還隔着一個做趙王的親爹。
再者,說句偏心的話,哪怕他們并不像如今這般相交,秦恪也不會對蕭家趕盡殺絕,況且他有潔癖,更不會接受別人用女人來換東西這種事。
但是高慎卻不一樣,他拜鮮家的叛徒為師,自然也會視鮮家人為眼中釘,駱憶川拿自己去換他駱家的前途性命,更是說得通。
可就算是這樣,蕭曼也沒覺自己那顆心落了下來,反倒是懸得更高了。
夢裏有兩個人一直都未出現過,一個是義兄秋子欽一個便是秦恪。
現下義兄已經被害,那麽秦恪呢?
夢中的他……是不是很早就不在了?
高慎的帝命若是天注定的話,秦恪會不會就……蕭家到最後會不會還是逃不出夢中的那般結果?
她不願意将那個“死”字用在他身上,好不容易見了血色的臉,一下子就變得煞白。
原以為有了夢的預兆,她能扭轉乾坤,活得逍遙自在,可到頭來卻還是竹籃打水空歡喜一場。
要認命麽?
她不願!
心中湧起一股沖動,她想要立刻提醒秦恪,千萬小心高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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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盡頭,夜已到了最沉最靜的時候。
萬籁俱寂,正該是好夢尤香之時,诏獄卻比往常更忙碌。
護衛呵腰打躬比了比手,當先在前引路。
那巷子窄得很,容不得兩人并肩,只能一前一後地走,頭頂也甚是低矮,伸手便可觸及,瞧着便愈發顯得狹長,幾盞壁燈隔得遠遠的,深處便是一片幽暗,恍如地宮甬道 * 。
終于走到盡頭,轉過拐角,碗口粗的鐵欄便生硬地戳入眼中。
牢門旁沒有值守的錦衣衛,而是兩排身着褐衫,頭戴三山帽的東廠番役,見他來便齊刷刷地呵腰行禮。
秦恪隐約看到裏頭的人橫鎖在木枷上,沒見有什麽活氣兒,不知是昏死了還是怎麽的。
他也無心在這裏瞧,叫人開了門,便上前矮身跨了進去。
那人果然鎖在橫枷上,兩條膀子像是都“刷洗”過,這時皮開肉綻,上頭已見了骨,血兀自還在往外滲。
不用問,這定然也是東廠那幫人的手筆,知道是半日都留不下的人,也算是有眼色。
他唇角撩撩地向上翹,本來淡沉的眸光卻已冷寒似鐵,沒有絲毫笑意,眼角瞥了下,從旁邊撿了把燙人的烙鐵,從那垂散的長發間伸過去,挑住對方的下颌往上擡。
長發徐徐向兩旁分開,那張臉的皮色除了蒼白之外倒還一如平常,雙眼卻是血肉模糊,顯然眼珠子已被剜去了。
稍稍用力再一頂,那口中又有一股子半黑的血湧出來,不用看,舌頭定然也被拉了。
秦恪唇角的笑不自禁地咧開了些,但總覺還不夠快意。
這麽幹不過是憑權勢手段壓人,跟那些尋仇報怨的江湖人沒什麽兩樣,算不得是真正的稱心如意。
手上拖挑的份量輕了些,那張已有些扭曲不實的臉也有了幾分活氣。
他随手丢開烙鐵,走近一步。
“你這忍性也着實不差,能在诏獄裏撐過這幾樣刑,還真是少見,我佩服,難怪藏了那麽多年,都沒人懷疑到駱罡頭上去。”
那“駱罡”渾身一悚,像是牽動了痛處,臉上肌肉痙攣,口中發出“嗬嗬”的低聲,雖然沒了雙眼,卻仍能瞧出那副驚恐萬狀之态。
“怕什麽,知道了便也了了心事,省得藏藏掖掖,自己提心吊膽。”
秦恪唇角淡哂,又稍稍湊近了些:“若我沒猜錯的話,當年血洗鮮家,謀奪秘錄的便是閣下領的頭吧?”
“駱罡”又是一怔,臉上已不見恐懼,竟是難以置信的驚愕。
“不就是幾張紙麽,至于把大好年華都耗在這上頭麽?颠來倒去,騙這個害那個,現下這……啧,唉,空有這身本事,當真可惜了,也罷,我今日便叫你死個明白。”
什麽叫死得明白?
無非就是想落個心裏敞亮。
不至于都身首異處,血濺當場了,還不知道索命的箭是從哪個犄角旮旯的暗垛子裏射出來的。
然而,一旦得悉了實情,個人的反應卻又不盡相同,恨不得千人千相,端的看那人究竟在乎的是“明白”還是“死”。
“駱罡”臉上的神色早已凝滞。
口中的“嗬嗬”聲也戛然而止,至于牙關間那分不清是咬磨還是磕碰的碎響,上下唇 * 微張着,露出裏面血窟窿般的口喉。
到底也算是有幾分本事的人,沒經過什麽皮肉之苦,或許一時間氣沮倉惶,可終究還是不會那麽輕易就成了任人捶捏的軟柿子、爛稀泥。
但凡碰見這樣的,就得從心思底精神氣上下手,勁兒使在裉節上,用不了多大的工夫,自己從裏頭就癱散了。
秦恪淡凜着眼直起身,手攏在袖筒裏促然震了兩下,打出似悶似脆的空響。
很快,他的護衛就趨步跨過牢門走了進來,近前呵腰将一只翻開了蓋子的木匣拱手奉上。
他斜眸瞥着那裏頭,像在玩味地端詳,薄涼的笑意輕撩地拂掠過唇角,又多瞧了兩眼,才伸手過去,揀零碎似的将東西拿出來,拖在虛攏的掌心裏。
青銅的光在昏暗的囚室裏更顯得暗淡,半精不粗的手工這時也瞧不出那麽多瑕疵了。
的确就是那只青銅燈盞沒錯,可這會子已經斷成了十來截,有的瞧着都看不出原樣了。
“啧,瞧瞧,瞧瞧,這弄的,不就是想找個內藏件麽,哪兒就至于把人家一樣祖傳的東西毀得這等雞零狗碎的。”
等那護衛出去後,他便開始咂唇搖頭,像覺得甚是可惜,手卻向前探了探,指間搓弄着那幾截散碎的青銅碎子子。
金石刮硌的聲響恍若在骨縫竅髓裏磨蹭,于這杳冥幽暗的鐵牢裏聽,足已叫人寒毛直豎,心驚膽裂。
“駱罡”的側臉僵僵地抽搐了幾下,緊閉的眼皮陡然張開。
兩個血洞似的眼窩被旁邊昏黃的燭燈映出些許亮來,一霎間仿佛成了蓄勢噴薄的赤焰深坑。
話到這裏,無須多言便已再明白不過。
原來處心積慮,以為算無遺策,終于拿到了東西,而他們表面上懵然不知,暗中卻早已做了手腳,借勢順水推舟,無聲無息地就讓他自己撞進了死局之中。
十多年來藏身在駱家都相安無事,以為便真的瞞過了所有人,朝廷所謂無孔不入的耳目也不過如此而已,到頭來卻真是低估了這個人。
肚腸痛悔,死不甘心,可又能如何,現下說什麽都已遲了。
“當初我取東西的時候已掰過一回了,好容易還了原樣,如今……啧,這可叫我怎麽拿回去給人,也不知造辦處那幫奴婢還有沒有本事再修補成之前的樣子。”
秦恪嘴上仍舊打诨說笑的調侃,可口氣卻真像在發愁似的,跟着又道:“話說回來,造辦處幹的就是這活,要是沒這個能耐,也就不用活在宮裏當差了。”
他話鋒一轉,語聲驀然冷硬起來,有意無意地又将那些青銅碎子捏在手裏搓。
“你“駱罡”可不也是麽,滅了,于朝廷而言也算是大功一件, * 要只是在駱家安安生生地做生意,我自也不會跟你為難。可惜啊,跟錯了人,辦錯了兩件事兒。”
“駱罡”鼻中發出一聲噎氣的悶響,眼窩中映亮的光莫名凝聚起來,像是從中聽出了什麽,但更多卻是難以置信的驚疑。
“話說三遍淡如水,眼下這回事兒便不用提了。”
秦恪嗤聲輕笑,腳下挪着步子,繞到橫枷背後,望着迎頭那面鐵板澆築,經年累月染遍了血污,腥氣刺鼻的牆壁。
“咱們就說說十五年前吧,那個時候,太子與太子妃仍在,忽然就有傳言說鮮家餘孽向太子奉上長生秘錄投誠……”
他剛說到這裏,驀然便聽背後的人喘息聲更急,随即便傳來鎖鏈抖顫的嘩聲,似乎這一瞬,連筋脈盡斷的手腳也恢複了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