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小生真的離不得驗官
天似乎比先前更陰沉了。
水汽都聚上雲間, 灰壓壓的覆在半空裏。
可那雨偏偏就是下不來。
這樣的天氣最是惹厭,在房裏憋悶,出去散散悶又恐被淋個正着, 當真叫人無所适從。
原以為将心裏頭的秘密都說出來之後, 心裏頭就松快了,可人總是那麽怪, 有秘密時,掖着藏着會累得不行,可真到了這一刻,她才發現并不是如此,反而多了一絲茫然。
就像現下這變化莫測的天, 風雨來時又受不了,可遲遲不來吧,又更覺煩悶,甚至還盼着一場酣暢淋漓的暴雨,将這煩悶沖刷得幹幹淨淨。
蕭曼倚在美人靠上, 托腮皺眉望着牆根下那片打蔫的辣椒出神。
院門外有仆厮跑來, 在她的貼身小婢輕聲說了兩句, 小婢點點頭便快步過來行了禮, 說是昨兒送醬菜的那位姓秦的公子來了,現下正在花廳呢。
那書呆子怎麽來了?
蕭曼着實被驚了一跳, 這會子也不覺憋悶了, 當下就一路飛奔去了外頭。
剛出了小院, 她就緩了下步子,端着四平八穩的樣兒穿過回廊,剛一進花廳,就看秦恪果真坐在那, 旁邊的仆厮正将茶水和糕點擺在幾上。
“秦……”
她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竟滿含了歡喜,登時略顯尴尬,又怕他瞧出來,趕緊又沉了沉聲調,才喚了聲“敬忱兄”。
秦恪站起身,含笑拱了拱手:“突來造訪,還請驗官見諒。”
他雖是溫然笑着的,可臉色卻有些蒼白,眉宇間也有淺淡的愁紋,再加上下意識用手按着心口的動作,蕭曼當下就明白了。
“你坐着別動,我瞧瞧。”
Advertisement
蕭曼說話間,便湊上前去,動手去解他外面的襕衫。
一旁伺候的仆厮們見狀,不由一個個都傻了眼。
若是個郎中的話,倒還說得過去,可他們家娘子是何人,大理寺最最厲害的仵作,那手是碰一般事物的麽。
再看被他們娘子拉扯着衣裳的秦家郎君,不僅不閃躲,還敞了心口讓她瞧。
就那手指頭在心口上輕輕摁的動作,仆厮們都覺得脊背發涼,喘不過氣來,登時也對這位秦家郎君佩服不已。
彼此間遞了個眼神,垂眼的垂眼,紅臉的紅臉,都悄無聲息地退出了花廳。蕭曼倒是半點都沒留意,一心只撲在秦恪這“病”上。
心口那一大 * 塊肌膚,此刻有斑駁的黑色顯現,心脈也是又急又細,還含着股火一般洪盛的熱力,仿佛要将那一片斑駁的黑擴散入全身。
她指尖輕顫了一下,心頭微凜,昨日還好好的,才晚上的工夫,怎麽就變成這般模樣了?
正不解間,她的手就被捉住了,然後像戳印子一般被緊緊按在他的心口上。
掌心下,他的心一促一促跳着。
“你……”
蕭曼只覺氣息一窒,自己那顆心也要從腔子裏跳出來似的,這般動作,兩人離得極近,她擡眸看他不是,垂眸也不是,更沒法子直視兩人疊在一起的手。
“說來也怪,只要驗官碰着,就好多了。”
秦恪輕哼了一聲,仿佛完全沒在意兩人現下究竟是何模樣。
雖然已經猜到了原由,但蕭曼臉上還是熱燙得不行,但他這般不避嫌,讓她又忍不住蹙眉瞪了他一眼:“那也不能這般随便亂摁,萬一摁出個好歹來,你敢是不要命了麽?”
這發起脾氣來,倒有幾分輕嗔薄怒的惹人模樣。
秦恪被她“罵”着,卻絲毫不着惱,唇角反而緩緩挑起來:“先前疼得有些受不住,現下這般……好多了。”
那也不能悶聲不吭就抓着她的手摁在他的心口上,好歹她也是個姑娘家,再說了,萬一手勁兒大了,真就弄巧成拙,反而會送了性命,畢竟那裏面是個活物,誰也預料不到會發生什麽。
蕭曼蹙着眉頭,還想再“說”他兩句,可見他目光含着毫無遮掩的笑望過來,心頭不由突跳。
“你不舒服便讓人過來說一聲,我去書院尋你便是,你這樣過來,一路颠簸,不是更疼。”
她輕嘆了一聲,不禁放緩了語氣。
這絮絮叨叨的話在秦恪聽來半點也不覺得煩悶,目光從她臉上移到兩人相疊的手上。
他握的并不緊,但她也沒掙紮,而且現下更是沒從自己心口上挪動過半分。
“其實,是小生想快些見到驗官,怕見不着最後一面,回頭心有所絆,黃泉路上走得都不情不願。”
“淨胡說!”這書呆子胡亂說些什麽呢,什麽最後一面,黃泉路,但這話後面的意思,蕭曼卻是不敢去想。
隔了半晌,秦恪忽然又開口:“不瞞驗官,這病症該是好些年了,每年到了這時候就會發作,痛起來的時候真叫生不如死,瞧過看過不少大夫,都說是娘胎裏帶出來的心疾,恐怕活不長。”
他忽然 * 間一反常态,竟然同她說起他自己的事情來。
“左不就是個死麽,或早或晚都是一捧黃土,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他臉上依舊是帶着笑,像是毫不在意其中蘊含的苦痛。
一個人究竟經歷了什麽才會将自己的命也看得這般輕賤?
蕭曼不知道,但似乎有些明白了為什麽他不說話站在那兒,會有種與這世間格格不入的錯覺。
嘆了口氣,她沖他一笑,轉眼又很認真地說道:“只是那些大夫并不知道蠱蟲而已,現下找到症結了,自然就好了,再說不是還有我麽,不說別的,這些蟲……嗯,都挺怕我的。”
秦恪手上一頓,唇角彎挑起來,望向她:“這麽說來,小生以後便真的離不得驗官了。”
這話已帶着幾分調笑的意味,蕭曼也不知道他是有意還是無意,雙頰仍是火燎似的一燙,垂着頭只作沒聽見。
不知過了多久,她擡着的手開始泛酸,掌心也有了冒汗的趨勢。
蕭曼覺得是得想想法子了,總不能自己真這樣将手一直貼在他心口上吧。
“你說每年這時候都會疼得很厲害麽?”她在腦際裏忽然抓住了些什麽。
“嗯。”秦恪點點頭。
她在心裏默默記下,這蟲雖是書籍上未見過的,但蟲都有通性,這個時間怕是它的交尾期,所以會異常煩躁。
“能記得有多少年了麽?”
“這倒記不得了,不過算起來似乎有十多年了。”
現下他不過二十來歲,十多年前的話,他應是個孩童,什麽深仇大恨,竟然會對一個孩子下如此毒手?
蕭曼光是想想都覺得不寒而栗,但這畢竟是他家的隐秘事,她一個外人也不好過問。
“我最近琢磨出一個新法子,可以不用紮針,只是不知道效果如何,若不然先試試,秦,嗯,敬忱兄随我來。”
她一邊琢磨着藥案,一邊領着他出了花廳,從長廊徑直去了自己的閣樓,在寝閣旁邊的小間裏,翻出早晨才剛剛瞧過的藥。
用烈酒沖洗過雙手之後,她才用小盞舀出些,正準備給他塗抹上的時候,卻見他乜眼道:“這藥味道是不是太沖人了……”
蕭曼頓手愣了下,沒料到他居然會在這上頭嫌棄,忍不住笑道:“味道是重了些,但沒關系,過兩日就會散得淡了。”
她嘴上這般說着,但自己也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這股子味道的确很重不算好聞,熏熏的 * 有些嗆人。
有些心虛地又朝秦恪看了一眼,這會子他倒是沒再說什麽了,只是眼神還有些委屈巴巴的。
想想也是,他那樣一個光風霁月的人,又怎麽會受得了這種味道,可也沒有別的法子了。
“嗯,若不然用棉紗多裹幾層,這樣也能擋一擋味道。”
思來想去,似乎現下只有這個法子了,畢竟藥不能改,少了或多了功效都有影響。
他撇撇嘴,心裏頭雖然還是不願意,但看她已經在那兒裁剪棉紗了。
這世間上虛情假意,存心算計的人他見過太多,但這丫頭卻是不同的。
秦恪睨着她為了自個兒的事,專心倒騰時的樣子,先前的那點嫌棄和不願意,不知怎麽的,忽然就淡了。
“好,都聽驗官的。”他眸色微亮,像是已經欣然接受了。
蕭曼垂眸抿唇一笑,比着他心口的大小裁了一塊棉紗,在上頭抹上藥,然後像貼膏藥一樣貼敷在他心口處,随後又前前後後裹了好幾層,自覺已經味道已經淡了不少,這才滿意地打了結。
但似乎結頭處留的棉紗有些多,瞧着不太美觀,她想了想又去取了把剪子,把多餘的棉紗裁掉。
纖細的手指曲翹着抵在他堅實的胸膛上,随着剪刀鋒刃的移動徐徐劃過,拂出絲絲縷縷的微癢。
這癢絲毫不難忍,反而蹭蹭地撓人。
秦恪垂着眸,目光緩緩從那柔荑般的纖手上移開,落在她臉上。
那長長的睫毛疊翹着,如陰影一般遮擋在睑上,看不見此時眼中的神色,淡紅的櫻唇緊抿着,一副專心致志的模樣,只是耳根處和雙頰泛起淡淡的紅來。
他越瞧越覺有趣,就這般毫不避忌,饒有興味地看着,渾然不覺外物。
“咳,這麽久還沒弄好麽?”
驀地裏,一個沉肅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蕭曼冷不丁地被吓了一跳,手上顫了一下,剪刀拿捏不穩,前頭尖處正蹭在他肩鎖下,肌膚間登時劃出一道紅痕。
錯手又給他添了道新傷,那淺窄的紅痕愈漸鮮沉,頃刻間便滲出細細的血漬。
她沒回頭去看,只有些愧疚地擡眼望向秦恪,就看他像是全無所感似的,竟含笑望向門口:“蕭寺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