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別貪嘴
黑暗依舊無休止的四下漫張, 早将京城吞沒,又整個浸泡在凄風冷雨中。
這時節趕上天候不好,街市見更是連一處光亮都瞧不見, 宵禁那會子路上便沒了行人。
舉目遠眺, 遙遙似還有幾點火星般懸飄的瑩暈,那是京營守衛巡城的燈盞。
雖然只是一點點的微光, 卻像稍稍彌補了這不見星月的夜,終于些許有了那麽點暖意和生氣,叫人不由自主地想去注目。
好一會子,秦恪才回神移開目光,迤垂而下, 落向對面一街之隔的巷子。
身下這座寺廟的經塔有四五丈高,周圍一覽無餘,可也只能依稀看清前頭那一小段屋宇磚牆的輪廓,再遠些便完全陷入墨色一樣的黑暗中,什麽都混沌難辨了。
檐頭下挂雨成簾, 風一裹就飛沫似的卷進來, 眼前是一片朦胧如霧的水汽, 臉上則是恍若刀鋒刺戳的冰涼。
他像是喜歡這冷凜入骨的刺痛感, 所以既不閃躲,也不抹拭, 就這麽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 木雕泥塑般任憑細碎的雨撲打, 無論是青色的襕衫,還是眉毛眼睫間,都盈潤着一層錯落相間的晶瑩。
忽然間,一道黑影蹿出巷子, 像潑墨似濺落的沁點,從那片昏暗深處剝離開來,一路淩空虛踏遛過牆頭,穿街橫掠,下一瞬已到了經塔下,随即縱身上躍,幾個起落便翻上頂層的圍欄,在秦恪身旁站定。
“怎麽這般遲?”
秦恪語聲淡淡,目視遠方,仍是昂立不動。
駱憶川擡手揭去蒙在面上的黑紗,單膝跪倒:“主上英明,前些日子按主上的意思,咱們的人果真找 * 到一個人,找到那厮的時候,他正要出宮,于是先故意放他過關,走了一段才下手,居然還是個帶貨的。不過主上放心,咱們的人沒漏半點風聲。”
他說話間便從懷中掏出一個物件,雙手恭恭敬敬地捧過去:“這便是截獲的東西,請主上過目。”
秦恪目不斜視,順手拿過來,指尖剛一觸便知是個羊皮囊,掂一掂還有點沉手。
垂眼看時,那皮囊不滿一尺長,周身蔽舊,上頭用蠟封得緊緊的,粗看之下,倒也是平平無奇。
若不是因着蠱蟲這事,他還真就差點疏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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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當年那場滅門案子裏,都有人能活下來,并且還延續了鮮家的血脈,那麽一個活下來,必定還有第二個和第三個。
再說了,那麽隐秘的世家,若不是因為自個兒裏頭出了叛徒,起了亂子,外頭的人哪個能滅得了他們滿門?
秦恪呵然冷笑,不禁又朝那杳冥幽深的巷子瞥了下,回過眼來,握着那皮囊前後略作端詳,擡指虛彈,勁力所至,封蠟立時崩裂,紛紛剝落。
他拂手撣了撣,扯開緊纏的系帶,剛翻開袋口,裏面便露出一截整幅串聯的竹片,竟是一卷古舊的簡牍。
說是不傳之秘,又處心積慮地這般藏匿着,果然不是一般的破書爛冊子,瞧着還真有那麽點寶貝疙瘩的樣兒。
他撩着竹片朝裏面的文字觑了一眼,便沒再看,又裝填好,把系帶紮緊,這才瞥過來,望着兀自跪在旁邊默然候命的人,鼻中忽又輕嗤了一聲:“這麽要緊的東西,擱在咱們手裏也不好,回頭還是接着送吧。”
接着送?
駱憶川眼珠轉了下,會意道:“那咱們便來個偷梁換柱,仍叫人送去,神不知鬼不覺……”
“換什麽。”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秦恪冷聲打斷:“這東西,咱們可留不得,你愛要,誰便要去。”
“主上,這可是鮮家……”駱憶川滿面遲疑。
“沒什麽可是,你真當鮮家人會将自個兒的家傳絕學都寫在這裏頭?還是真覺得什麽貓兒狗兒憑着這裏頭的東西就可以得了鮮家的真傳?那可真是個大笑話。”
他後面那兩句話拖長了聲音,有意無意地透出些譏諷不耐的意思。
駱憶川不禁尴尬起來,僵着臉點點頭:“主上說的是,是屬下一時失言。”
“不過麽,這事兒做得好。只是大半夜的,原該暖暖和和地摟着相好的睡個舒坦覺,卻被叫出來陪着我黑燈瞎火地在這裏淋雨,心裏頭沒不樂意吧?”
秦恪輕撇了下唇,斂着眼中的厭色。
駱憶川垂着 * 眼,他哪裏有什麽相好的,除了一個定了親,還不願意嫁人的表妹。
可想起傍晚在醉仙樓見到他同表妹有說有笑的樣兒,臉上不由狠抽了兩下。又怎會不明白他這話裏頭的意思,只是不便明說,拐着彎兒來敲打自己呢。
“回主上,屬下并無相好的,就算真在被窩裏,也得把差事替主上辦妥了,才躺得安穩。”
他接了他的話頭,答得滴水不漏,臉上也沒有半點笑意,仍舊恭敬跪在那裏,一副知道他話裏有話,任憑敲打的樣子。
秦恪唇角卻挑了起來。
身邊得力的人也不必太多,使得順手,又識大體懂小情,知道何時該聰明,何時該揣着明白裝糊塗,便是最大的能耐。
眼前這人便算是一個,平時鋒刃深藏,一出手便是利器,到哪裏都使得開,長久以來還沒有出大岔子的時候。
不過,心思太多,反而就不好了,少不得哪天落個把柄,拔蘿蔔帶泥的拉扯了自己。
他輕笑了一下,嘆聲道:“成了,左右也不過是這兩年。時候也不早了,回去吧。”
駱憶川身子一震,雖然仍是垂首默然,眼中亮起的光卻是前所未有的熱切,另一膝也跪了下來,稱謝之後又鄭重磕了三個響頭,起身時目光炯炯,仿佛潛藏心底多年的期待終于得償所願,身形也驀然挺拔了幾分,又拱手辭別,便躍下了經塔。
四下裏又沉寂下來,秦恪握着那皮囊看了看,也返身躍下,足尖輕點着屋檐,落在巷內,當即便有隐在暗裏的人上前,撐傘服侍着他上了轎。
他沒叫回書院,而是去了醉仙樓。
這回沒進正堂,而是從後門直接進去,沿着廊庑走進一間廂房,甩去罩氅,便有人接在手裏:“主上有何吩咐?”
秦恪将那皮囊丢過去:“讓人将這東西哪兒來的送回哪去,仔細些,回頭別留下活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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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鐘響起後,遲遲不見日頭。
天光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似也沒把那濃黑的夜驅盡,漫天都是沉沉的灰色,看樣子又要下雨了。
蕭曼起得早,洗漱之後來到旁邊的小間。
左手邊靠牆的角落裏放着一只不大不小的甕罐,她走過去揭開蓋子,濃重的藥氣立時撲面湧出來,她又湊近嗅了嗅,覺得滿意了,這才重新蓋好。
可是一打眼,又瞧見了旁邊那一溜裝着醬菜的壇子和罐子,也不知道是哪個将這些個東西和藥擺在一處的。
也不知道那書呆子怎麽想的,雖然她愛吃辣,可也總不能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醉仙樓的醬菜全都給她塞上一份吧,這得吃到什麽時候。
她嘆了口氣,左右瞧了瞧,拿起那壇子酸筍就往外走。
嗯,早上配米粥最合适不過了。
正在用飯的蕭用霖見女兒抱着一個壇子走過來,當下便笑道:“怎麽了,如今吃飯也要用藥下了麽?”
“不是藥,是醬菜。”她說着就揭開蓋子,從裏面夾了筷酸筍,“爹,你嘗嘗。”
蕭用霖接過那酸筍嘗了一口,卻是有些心不在焉。
昨夜回來就聽說了,有位姓秦的公子給女兒送了一堆醉仙樓的醬菜,不用猜,那位姓秦的公子必然就是秦恪。
作為父親,他有好些話想說,但看女兒現下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蕭用霖有些犯難了。
琢磨了一會兒,他還是決定開口:“曼兒,還記得你小時候麽?”
蕭曼不解地擡眸朝父親望去,只見他眼中滿是溫和的淡笑:“我記得那會子你娘弄了一小壇子酸筍,你呢,非要嘗嘗,結果吃了一口就停不住嘴,你娘連哄帶騙,你就是抱着壇子不撒手,後來……你娘就把壇子收到你夠不着的地方,但是,你卻偏要在背地裏搬了凳子去夠,結果摔了。”
“……”
她小時候是這般的麽?怎麽半點印象都沒?
“醬菜雖好吃,但吃了無益,嘗嘗就好了,可不能貪嘴。”蕭用霖只能點到即止。
蕭曼這會子哪裏還不明白父親的意思,臉上不由有些發熱:“爹,我知道的。”
“嗯。”蕭用霖捋須點點頭。
氣氛一下子變得有些沉悶,蕭曼拿着湯匙在粥裏慢攪了兩下,偷眼又打量了父親兩眼。
他擡頭望見她眼中的惝恍,于是擱下筷子,溫然道:“曼兒,這兒就咱們父女二人,你有話不妨跟爹直說。”
蕭曼垂眸咬着唇,似在猶豫,蕭用霖也不催促,只在旁靜靜等着。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她幽幽道:“爹,先前女兒說想與駱家退親,是真心的,緣由在別人眼裏許是有些可笑,可對我來說,卻是要命的。”
她将心一橫,索性便将那個困擾了她許久的夢說給了父親聽,只是瞞下了她自己的事,并且還将如今對駱憶川身份的揣測融入那夢境裏。
說到悲傷處,像是牽動了心魂,忍不住就落下淚來。
蕭用霖聽得面色發怔,女兒近來确實轉變太多,原本他也猜測了許多情形,可不曾想,竟是這樣。
一個夢……
或許正如女兒所言,在別人瞧來定是荒誕無稽,可他卻心知肚明,這夢裏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獲罪下獄的緣由,那些人挖妻子墳茔的緣由,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只是為何女兒會做這樣的夢呢?
思來想去,只能歸結到亡妻身上,當下也是不由紅了眼眶,他撐手從椅子上站起來,慢慢朝外走。
“爹都知道了,曼兒,此事莫要再對別人提起,駱家那邊,爹自會盡快處理好,你放心。”